【木马】水逆流(微型小说)
逝水东流,不舍昼夜。流到了尽头,那最后一滴眼泪又逆流回溯,流回藏污积腻的下游,流回激石潺潺的中游,流回清清亮亮的上游,流回源头那一泓清泉。这在自然界的确绝无可能,但在文字的世界里,时光可以倒传,水亦可逆流。
兰独自坐在客厅米白色的沙发上,手里是快翻烂的离婚协议书。她把台灯、落地灯、豪华水晶吊灯,楼上楼下所有的灯都打开,偌大的复式公寓中亮如白昼,却没有一丝光线能照进她黯淡的心底。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她已别无选择,只能在协议上签字了。宇还是那么细心贴心,为她的后半生设想周全,房子归她,存款归她,另外补偿她数目可观的公司股票。她不用发愁今后无事可作,至少她可以致力于花钱。兰嘴角肌肉神经质地抽搐,冷笑。落笔的一刻,有一滴泪滚落,她舔一下,苦苦的,涩涩的。原来,爱到了尽头,就只剩一滴苦涩的泪。
恍惚间,兰又看见宇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那张异常平静的面孔让她忽然感觉好陌生。那是两个多月前,兰和宇作为夫妻的最后一次谈话。她把重金获取的私家侦探的工作成果,那些证明他出轨的照片和资料摊在茶几上,胸有成竹地等着他认错、忏悔,请求她原谅他的一时糊涂,当然她会气愤,会委屈,会哭闹,但最终她会原谅他,因为她依然深爱他,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这个家不能没有他。但是宇近乎残酷的坦白顷刻间将她预定的计划打乱得七零八落,而她的心也好像碎成一丝一丝,一粒一粒。他说他不想继续这一潭死水似的婚姻,也不愿再瞒着她,他已经决定离婚。尽管他不能忠实于婚姻,至少应该忠实于爱情——他爱上了照片上的女人。
你爱她?你敢说你爱她?她什么地方比我强?她不就是比我年轻吗?兰绝望地咆哮。
对,就是年轻。宇黯然长叹,说。现在,对我来说没有比青春更宝贵的东西了。我一天天地变老,精力大不如前,头发也白了大半。只有和她在一起,感受到她的青春活力,我才觉得自己似乎也变得年轻些。说实话,这种感觉已经让我中毒上瘾。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只有一个要求,咱俩的事暂时别告诉儿子,他明年就要高考,不要让他分心,影响前途和学业。
宇已经离开很久了,兰依然一动不动坐着。“围巾!”忽然她腾地站起身,像溺水的人拼命要抓住一截浮木,翻箱倒柜寻找那条记忆中光鲜亮丽的围巾。恨不得挖地三尺了,终于在衣柜一个角落里找到它,兰累得精疲力竭,一屁股瘫坐在地板上。围巾已经陈旧,皱巴巴的,有几处被虫蛀的小窟窿,兰心疼地摩挲着围巾,喃喃自语:你说过,要爱我一生一世,要一辈子对我好。你怎么就忘了?
她累极入眠。梦中,眼角的鱼尾纹渐渐熨平、消失,暗沉的皮肤重新变得健康红润,雍容富态的身体渐渐消减,重新显现玲珑有致的迷人曲线。她走出这幢居于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区的公寓楼,熟门熟路地走过几个街区,走进一栋破败老旧的居民楼,推开门,进入一个简陋而整洁的房间,系上围裙便热火朝天地做菜煮饭。十六年前,兰和宇在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里艰难打拼,儿子寄养在家乡,兰做梦都想早点攒够钱,买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把儿子接过来,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
宇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小两口租住的家。他从后面一把抱住正在忙碌的妻子,粗壮的手臂环绕她的纤腰。别闹!快去洗手,马上开饭。兰笑。
对不起,我真没用!本想做一单大买卖,没想到钻了人家拴好的套,被骗得血本无归。现在我兜里一个大子儿没有,还欠着银行一大笔贷款。我哪儿还有脸吃饭?宇闷声说。
兰也满心失望,但她不怪他,一点不怪。她转过身,温柔地用手梳理他浓密的黑发,一下又一下。宇哭了,他是那种天塌下来都扛得住的男人,第一次兰看见他无遮无掩的软弱。
谁说咱没钱?瞧,我这儿还有。兰强打精神,故作轻松,取出她平日存钱的小铁罐。这钱你拿去割点肉买瓶酒,咱今晚包饺子,改善一下伙食。
半小时以后,宇回来了。他没买肉没买酒,却买回一条真丝围巾,正是兰每次路过商店的橱窗都忍不住行“注目礼”的那款围巾。明艳的蓝色打底,像夏日无云的天空,映衬大朵大朵洁白的百合花,沉静地闪着丝绸华美的光泽。宇笨手笨脚地为妻子围好围巾,盯着她看了又看说,真好看。又说,谢谢你给了我继续奋斗的勇气。兰,相信我,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你是个好女人,我要爱你一生一世,一辈子对你好。宇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整个晚上,兰没舍得摘下围巾。他们津津有味地吃了一顿菜饺子。兰说,比肉饺子好吃多了。宇说,真的真的。
兰醉了,奇怪,没喝酒怎么就醉了?她的身体轻盈了许多,圆润的手腕变得纤细,已经烫成卷的头发重新变成一根乌黑的麻花辫。她回到十六岁的花季,在家乡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焦急地等着十八岁的宇。她要告诉宇,爹知道他俩来往,很生气。爹说宇不好好念书,整日游手好闲、打架生事,根本就是个小混混。兰要敢跟他好,就打断她的腿。
宇来了,兰却忘了原本要说的话。他们天南地北地闲扯,一会儿兰追着宇打闹,一会儿宇又追着兰嬉戏。在宇的视线中,兰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那跑跑跳跳的身影像一只美丽的牡鹿。
好容易安静下来,两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胶着在一起。宇的嘴角掠过一抹温柔的笑,轻轻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兰想笑他上课睡大觉,现在倒学人家咬文嚼字,不知怎么没笑出来,心却砰砰地跳,脸羞得绯红。他们穿过树林,来到小溪边的草地上。宇叼着一根细细长长的草茎,舒舒服服躺在如茵的绿草中,兰抱着膝坐在他身边。兰指着天上一朵朵的白云问,宇,那云像不像一群群的白羊?
像。
蓝蓝的天像不像无边无际的大海?一群群的白羊就在又深又阔又蓝的大海里游呀游。兰回身又问:你见过大海吗?
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兰顿一下,又说:以后,你带我去看大海,好不好?
宇想了想,挺郑重地回答:好!
咱俩拉勾。他的手指和她的手指勾在了一起。
兰不再说话。她觉得洒在脸上的午后暖暖的阳光,草地里蚱蜢展开翅膀飞来飞去的声响,不远处稻田里飘过来稻花的香气,她身边这个大男孩有力的心跳,这一切都是诗意的,美好的。
这时,他们的爱情像从地底涌出的汩汩清泉,即将开启一段奇妙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