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是桃花的季节，或许因我是三月出生的缘故，独对桃花有着一份偏爱，别样的情怀。
　　 在这姹紫嫣红的烟花三月，我总是想起故乡，这个时候故乡最美。“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在那白墙灰瓦，青砖小院，不时就有那么三株两株桃花，灿然开放。山崖小溪，塘埂地垅，冷不防，一株含苞待放的桃花，轻启朱唇，闭月羞花般开放，再衬着田野里那黄灿灿的油菜花，仿佛是窈窕淑女轻描淡妆时，抹上的腮红，让人无意间有了惊喜。“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就连唐朝诗人周扑见这桃花之美，不觉也在桃花树下流连忘返，写下了千古绝句，令喜爱桃花的人有着拒之不去的欣赏情怀。
　　 “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她挣脱寒风的羁绊，携着杜牧的江南杏花雨，在枝头吐出新绿含着花蕾，躲躲闪闪羞涩地探头，调皮地摇曳在晚唐诗人李山甫的文字里；继而又与南宋词人韩元吉打了过照面，目光透过点点红艳，手拂微微东风，穿过诗人的身旁：“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她们虽然没有在公园里群居的热闹，但其外貌的美丽，品格的高尚，不是凡花俗卉可以比拟的，犹如山村秀丽的山妹子，纯朴善良，小家碧玉般美丽无瑕。“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仿佛看到桃花脉脉含情，倚着春的臂膀，深含神韵，腼腆地从千年的《诗经》里走出，婉约一位衣着华丽而又不失雅致的女子，飘然而至，令多少人心醉。难怪幽居于田园、南山种菊的陶渊明，此时也为桃花的美艳而倾倒，不种菊，而自行开辟了一片世外桃源，桃树满坡，桃花盛开：“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陶公的桃花源，一直是人们精神寄托的家园，心向往之的心灵歇息地。
　　 读到王维的“桃红复含俗雨，柳绿更带春烟。”吟诵崔护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品茗着唐诗宋词里的朵朵桃花，欣赏着诗人文字里的桃花情怀，似觉自己也是一朵桃花女子，拥有着春的幸福，让心沐浴在这一行行古典文字的诗情画意里，恍恍惚惚陶醉其中。
　　 喜爱桃花，不光是她的美艳，更多的是她带着浓浓的温情，怀揣尘世间的烟火味，体恤着人间的悲欢离合惆怅与伤感。我静静地坐在院落的桃树下，聆听一朵朵花开，一阵风儿吹过，仿佛将我的思绪穿过时光的空间，带到了多年以前。
　　 记得那时我刚生下女儿，一晃眼五十六天产假就要休完（那时，产假就是56天），我琢磨着该回一趟娘家嘘嘘娘亲，想家了！由于路途较远，再加上母亲晕车，生孩子时我没要她来。人说“养儿才知报娘恩”，待到自己有了女儿，才深知抚养孩子的艰辛。由于缺少奶水，再加上初为人母，不会调养孩子，致使女儿皮包骨头，看不见胖嘟嘟的婴儿富态相。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小囡，喜极之余不免朝我责怪，说着就踮着一双被裹过的小脚，冒着严寒，去了屋后菜园边，折来了几枝微微见绿，正鼓着米粒状粉红芽孢的深褐色的桃枝，顺手插在小囡的摇窝旁，眼神里分明透着诡秘的慈爱，深情地说：“桃枝放在小囡的身旁，辟邪！”我看着母亲被雪水浸湿的鞋面，不解而心疼地说：“妈，这是迷信！你看你，外面还下着雨雪。”她莞尔一笑。
　　 在家小住的一段时间里，女儿经母亲精心调养，比来时白胖了许多，小小的身体也逐渐结实了起来。一直到我产假期满回城，临走，母亲还不忘把那几枝桃枝别在女儿的小包被里。每次想到这些，心中就升腾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温暖，热乎着我的心。现如今，母亲已离去多年，桃花就成了我心中抹不去的温暖，寒冬腊月里时不时地暖和着我的心境。
　　 清明时节，回老家上坟。天下着江南如针尖般细雨，烟雨朦胧中攀山越岭，无须撑伞，尽享春雨的惬意。
　　 不经意间，在一处山崖旁沟底溪水边，一株桃花正灿然开放。或许是山间气温相对冷僻的缘故，桃花不紧不慢地绽开。她背靠险恶的山崖，面临东流的溪水，身临劣境，但她我行我素依然绽放得那么美丽。那开放的桃花，如同一叠叠冰清玉洁的縑绸，经过巧手，精心裁剪出重重花瓣，还晕染上淡淡的胭脂红。这朵朵活色生香的桃花，似乎是装束别致、美貌绝伦的仕女，可与天上的仙女相媲美。她和那些零零碎碎的山花比起来，这桃花绽放得肆意大气，柔婉秀雅。她端庄凝重，静静地立在枝头，朵朵低眉弄眼，羞涩顾盼。
　　 只可惜，尽管她貌美品高，盈盈如画，在这溪水淙淙，萦回流转的乱山深处，却孤苦伶仃无人怜爱和呵护。我怀想，她到底在等心上的什么人？她又是为谁而开呢？我忽然想起陆放翁的诗句：“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不觉心生怜悯，一阵伤感涌上心头。我在桃树下徘徊流连，欣闻着扑鼻的花香，近距离地凝视着桃花被春雨浸润的花蕊，不自觉间思绪回到了那令人念想的青涩年少，多少往事涌上心头。蓦然，我想起了一个人，我的同窗好友凤。
　　 凤长得很漂亮，在我们班上是大家公认的。鹅蛋型的面庞上，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大而明亮；一头秀发不长不短，犹如瀑布一般披散在双肩；无瑕纯美的面孔就像八月中秋的满月，清澈皎洁。有时我们一行同学逢星期天出门，闲逛在明清古镇的青石板长街上，常会遇上一些惊羡游离的目光。往往在这时，不免让我们几位长相平平的女生滋生妒意。她不光人长得美，性格也好，就像春日丰腴的溪水温和宜人，唯独让人感到凤长得有点欠缺的地方，那就是一双稍稍有点内八字的脚，走起路来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合拍子，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
　　 在那特殊的岁月，十七岁的她随着上山下乡的滚滚洪流，回到农村当了一名回乡知青。在这如花的年龄，有着玫瑰一般心事的凤，恋上了本地乡村中学的语文教师涛。涛是一名上海下放的知识青年，年长凤三岁。春暖花开季节，他们经常在凤家的屋后不远的一棵桃树下约会。看着满树殷红的桃花，彼此的心也如这桃花般恬适，双双徜徉在爱情的幸福之中。他们相互倾吐着爱如蜜意的心语，缠绵的柔情就像小溪之水清澈流淌。月亮升起来了，银白的、亮亮圆圆的悬浮在皎洁的夜空，月光的倾泻仿佛像一层层清波荡漾在庄稼地、油菜花间，挥洒在屋后山峦的密叶上。涛常常是早到几分钟，站在这棵桃树下，仰望着朵朵桃花，闻着花香，目光向着对面的山石小径张望，等待着凤的到来。他们相拥着坐在桃树下，月光洒下的银色清辉，仿佛给他们披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莹白外衣，显得静谧清逸，柔情似水。一阵微风轻拂，满地落英，一对热恋中的情人，沐浴在桃花雨下，窃窃私语缠绵而深情，尽情畅谈着未来，心里充满了婚后的憧憬。
　　 就这样，他们相恋了整整四年。在这四年的时间里，涛几乎天天晚上都在这桃树下等她，然后再一起走过一段沙石小径，看着凤回家，涛再返回学校。
　　 可命运总是那么捉弄人，正当他们准备谈婚论嫁时，涛在上海的母亲，通过关系，好不容易给涛搞到了回城的指标。她不可能让自己唯一的儿子，留在这条件艰苦的农村成家立业过一辈子。他们分开的那一夜，天下着江南细雨，一对难舍难分的恋人，还是相会在这棵桃树下，又是一年的桃花开。此时的凤早已哭成了泪人，涛把凤揽在怀里，轻柔地说：“凤，亲爱的，你一定要等我，我在上海把一切手续办好，稳定下来后，再回来接你去上海。”凤茫然无措，他们相对无言，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淡淡的春意笼罩着这山野田地，近处水塘边摇曳的柳丝；桃花那满地的落红，一切明媚的春光都因这丝丝春雨染上了离情别恨，仿佛都在为他们的别离而如泣如诉！夜已深沉，难得的幽会终归要结束。凤固执地要多呆一会，执意要涛先走，她看着他的背影沉默地消失在黑色的小径上，心中一片渺茫，如同电影放映时那虚幻缥缈的空镜头，四年相处时的悠悠往事，一幕幕地重现出来。她弯腰捧起一把被风吹落的桃花瓣，心里就如这残花飘零一般，伤感断肠愁更愁。她知道，这一别将是遥遥无期，“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以后的日子里，凤似乎变了一个人，整天沉默寡言，有时一个人痴痴地站在桃花树下，一站就是几个小时，苦苦地在桃树下孤独地守望，向着远方望断秋水，期盼着涛的一纸半语，想象着涛的归来……可一年多的时间里，涛一星半点的信息都没有，仿佛他与世隔绝不见了踪影。有时有心想送出自己的思念之情，可又不知何处是涛的详细地址。偶尔脑袋里一闪念：涛不把我放在心上，自己又何必自作多情！可“抽刀断水水更流”，天下最难断的莫过于情，最痴者还是莫过于情，这无望的思念以致凤情不能已，看着这没有结果的离愁，只有化作无尽的伤心泪，憔悴了美娟如花的容颜。母亲看着独生女儿这样，暗自垂泪，无奈，只有长长的声声叹息！两年以后，得知涛已在上海找了女朋友，并且结了婚生了儿子。这一晴天霹雳彻底摧垮了凤的情感底线，离恨哀情，内心百折千回肝肠寸断……
　　 桃花一年一年地开，绿叶黄了可绿了又绿，但绵绵春雨洒不绿凤心灵里的春，留下的只是阵阵的寒意；抹也抹不去的伤感！从此以后，凤整天不加修饰，经常在这棵桃树下，轻触着桃树深褐色的树身，将头埋在桃叶间，鼻翼贴着桃花嗅着花香，嘴里不停地念叨，呼喊着涛的名字。是啊！唯有桃花见证着他们的情感；最懂她的心思，伤感于她那执着缠绵的痴情。当年如花似玉的凤竟然变成了这样，她……我无论如何也不忍将她现时的面貌着墨加以描述，这与我是一种心灵上的刑罚；于读者，也无疑会因为一个不相识女子美丽的陨丧，而有些颓废。当我知道凤后来的情况后，已是我们分别三十五年之后。
　　 我站在山崖边这株桃树旁，桃花上凝结的小雨滴晶莹透亮，似是一粒粒明净的珍珠，浸润在重重花瓣之中。这朵朵仿佛有灵性的桃花，更加含情脉脉，情深无限，看着那花瓣里晶莹的水滴，似是默默无语，像是多了一份忧伤！忽然一阵风吹来，似觉微寒侵人，几番风雨，不觉残红满地，花瓣飘飞顺着溪流而下，留下感伤一地。无奈春光难以挽留，春意阑珊；花含万种风情，青春却难永驻。看，这朵朵桃花上的雨滴，不就是在为凤的不幸而潸然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