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还在黑暗中酣睡，这儿的清晨却痛快淋漓地醒来了。那些匆忙的身影、脚步，早早便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儿。说话声、笑声，还有搬动行李的嘈杂，声嘶力竭地叫卖的喧噪，一下子打碎了原有的宁静。爱在夜间出没的老鼠，或许是压抑不住一夜的丰收喜悦，在头顶的天花板里吱呀吱闹个不停。一个拖着蛋糕的小老鼠实在太高兴了，闯到人们的脚下还浑然不知，被人叫嚷着喊打，左冲右突之下失却了方向，找不到来时的路口，慌乱之中以为一个女人的裙子里面是黑古隆冬的下水道入口，瞎爬乱撞的结果是引来了一阵尖叫和众人的围剿……剩下最后一口气时，它还咬着最后的食物死死不放。
　　 一个女人看着那个血肉模糊的小老鼠，心里竟涌起一些悲伤，喃喃说：“死了，怎么死了？”她清楚地记得，一个保安用手把它从裙子里面捏出来，一个旅客用皮鞋将它一脚踩在地上，这条小小的生命“啪”的一声就完了，彻底地完了。女人心上说不出的惆怅，因为在昨天夜里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生下了一个小老鼠。她是一个大肚的女人，“孩子”的父亲是属鼠的，生得也活脱脱一个老鼠，眼细细的，嘴尖尖的，来无影，去无踪，她一直把他叫“米老鼠”，并开始对老鼠出奇地喜爱，跃然家中，桌上有、沙发上有、床上，米老鼠到处都是，单单没有的，只是她心中的那个“米老鼠”，细细想来，他最后那次一去已经有七个多月了。
　　 这是通往香港的罗湖口岸。
　　 人们的眼睛看着墙上的钟，都在共同等候一个相同的时刻：6：30分。一到这个时候，他们就能陆续走过深圳河，到达另一个地方。
　　 然而，女人却和这些过关的人不同，6：30分，对她一点意义也没有。她关心的是那个人-----但愿那个小老鼠在天之灵能给带来好运，让那张老鼠一样的脸在今天出现了，此时刻出现！她迎着人们逆向穿行，面前的任何一张脸，她都不会轻易放过，一眼一眼看得异常仔细。那张“老鼠脸”啊，梦中的“老鼠脸”，你在哪儿？
　　 “柳似水，今天有新发现吗？”在紧靠柳似水旁边的摊档上，一个摆卖茶叶蛋的女人，最关心柳似水的男人等得怎么样，据说和她有婚姻协议的男人也是香港的，长着一双短腿，也一个风雨缥缈的晚上莫名其妙就跑了，而且一去不返。她声称：我在此卖茶叶蛋，在此等着，让我碰到了打断他的腿。有人笑笑问：“哪条腿？”她凶恶地举起刀：“一条腿都不留！”或许那刀的震慑作用，他男人一次也没有在罗湖口岸出现过。
　　 叫柳似水的女人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许久，才说了一句：“这么久连影子都没有，都不知还有没有人？”泪水开始在眼眶里转圈。
　　 一个卖茶叶蛋的女人一边做生意，一边偷出眼来瞅了半天柳似水的肚子，就象微微的枝条，挂不住那累累的沉重果子。她也叹了一口气，愤然说： “男人变了心，你等到了也没用，不是你的！”
　　 “可是，可是孩子是他的。”柳似水迟滞地说，泪水也就下来了。她抹着眼睛，想往裙子上抹。那女人的纸巾便递到了，还给她送过来一张凳。
　　 柳似水感激地看她一眼，便到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来，那儿走过的人多。她知道这些行色匆匆的人，有的是做生意的，有的是旅游的，更有一类，是急着回到香港上班的，这些人晚上便过来，到什么地方把钱花去了，把快乐要到了，便在早上急着赶回香港去上班，柳似水心中的“老鼠脸”，应该是在这一类人当中的，去她在“黑玖瑰”做服务员，几乎每个晚上他都过来的，而且点名要她服务，有时她给客人上钟了，他便等，声言等到地老天荒也要等。终于有一天，他还是把柳似水“等”到了。
　　 面前响着走向香港那边的欢快的脚步声，但没任何声音是走自己的。卖茶叶蛋的女人突然又从她身后趋过头。她刚从洗手间回来，用手巾擦着湿手，骂着一些粗俗的脏话：“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柳似水不知她骂谁，朝她笑，安慰说：“你骂谁？”她以为又是哪个缺德的，拿了她的蛋不给钱。
　　 “谁？除了你那个男人还会骂谁？”她的声调更加忿然的。但当她发现柳似水的神色更加悲伤时，便噗哧笑了一下，说：“男人都是这样的，你想他，见不到他的，你骂他，他就会来了，见到他你告诉我，我把他阉了，放到这儿跟蛋一齐煮，看他还敢？”说完转头跑过去，因为有人站到茶叶蛋旁边的。
　　 柳似水惨然一笑，感到一支针一支针刺在心上。这个时候，用什么办法才能排遣那粗心女人挑起的冰块呢？她拼命地去想一些甜蜜的事儿，想昔日的梦幻：这也应该是自己她的东西！以前，每当送“老鼠脸”到这儿，每当看到数不清的人从这儿过去，她会想，有朝一日她也会像这些人一样，从这儿过去，去到一个到处都有高楼大厦的地方，像小时候幻想站在楼顶可以摸得到天，拿得到白云的高楼，吃的是没见过的山珍海味，住的是亭台楼角，出入还有“红旗牌”小车，在她脑子里，只有坐“红旗”是最威风的，因为过去是国家领导人的专用车，她极尽想象力，想得到的，就是香港，想不到的，也是香港，香港在她认识和没法认识之中。到时，回到自己那闭塞的乡村，只要望人一眼，别人就会赔着笑脸过来奉承她，摸她的衣服，究竟是用什么做的，看看她的首饰，晚上能发光的，看她的头发，怎么变得五彩缤纷的？因为她决定染一头金白相间的头发，到时她开他们的玩笑，说：“和美国人说话会变白的，和英国人说话会变金的，和日本人说话呢？就说变红的吧。”他们还会不会关心七十年代有人关心的问题：香港人屙了屎是不是用毛巾擦了屁股就扔的？如果有，就说擦了屁股还要喷上香水的，比我们的嘴巴还干净……想到此时，她笑了一下，只是、只是她的面前走着这么多人，却没一个是她认识的，那个她认识的人，会不会在这些人当中呢？除了他，自己和这些人都不相干的，似乎没谁会过多地施舍她一眼，哪怕是勿勿一瞥。她忍着被污辱了的心情，一个一个打量着那些人的欢愉和莫名的傲慢。心里不免感慨地想道：“有朝一日，我也像你们一样的！”
　　 已经接近中午的时光了。
　　 自从肚子开始隆起来，柳似水每天都在这儿等，不用说“老鼠脸”，就是像“老鼠脸”一样的人都难以见得到。大海捞针的收获，仍然失望，她是从失望中走来的，又从失望走向失望，失望就变得没有多少失望的色彩了。她只是愣了一下，仅此一下好象已经足够了----就只一下的功夫，她已经支撑着站了起来。她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地闹响了，想：该到对面吃一碗杨州拉面了。就是她不感到饿，不想吃东西，但肚子里的孩子要吃。
　　 孩子注定是要生下来了的！因为胎是再不能打了，上三次打胎已经元气大伤了，再打，医生说能怀孩子的机率只有40%，不足一半。她很喜欢孩子，这个险，她不想再冒。但生下来，在一个人生地疏的地方生下一个孩子，困难之大确实难以想象。回到家里生，村里人都知道她没结婚呀，父母要是知道她这样，肯定要赶她出家门，不再认她做女儿。她不敢想下去了，不敢想，就不想了吧！
　　 对面的扬州拉面店前的马路，坐着一个拉二胡的老头，唱着好笑的曲子：薛仁贵吃了一碗混吞面，张飞拉着要收钱，程咬金上前把理讲，李逵两斧碰烂了孔家店……每天他都向过往的人卖弄二胡技术，极尽努力讨一碗拉面。
　　 看到那老头子十分滑稽的样子，柳似水笑了一下，这时候才发现其实并不是肚子里响，而是袋子里的手机响。会不会是“老鼠脸”打来的？她飞快地拿出的手机，放到耳边，就听里面急急地说：“似水，你怎么不听我的手机，出什么事了？”
　　 不是她心中的那个“老鼠脸”，而是朱由聪。柳似水心里冷了半截，说：“没事，你少操这份心好了！”
　　 朱由聪很热情，说：“我在香格里拉等你，请你吃饭。”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邀请了，要是以前，柳似水定然是婉言谢绝的，但今天不同，如果不去，今天的午餐不知在哪儿了。这时她发现了衣袋里没有了钱，要吃一碗混吞面，非得像那拉二胡的老头子那样乞讨了，但她没有人家的技术，更没有他的脸皮。在这人地两生的地方，其实朱由聪没给她电话，她也要去找他的了。她叹了一口气，从袋子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着，贪婪地吸着，侧仰着头，潇洒地向过往的人喷着烟圈。她最近学会了抽烟，而且的烟瘾越来越大了，右手的两个手指头熏得有点焦黄。抽起烟来，可以什么也不想，那真是一种难言的幸福和快乐。虽然，她知道这样对胎儿很不好，甚至有致畸的危险，但脱离了烟的生活太清晰了，清晰得残酷！如果这样清晰下去，她怀疑自己最终是忍受不了的，有朝一日会从十三层的楼顶纵身一跳。可是、可是烟的供应也成了问题，她没有了买烟的钱了。自从“老鼠脸”一走了之，她的生活就失去了来源，而且一年多没交房租，房东已经很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下个月不交，只有“请”了。
　　 接连抽了两支烟，柳似水才感到有了点昏沉。最好再抽一支，那境界才更混沌些，更好受些，只是烟盒里只剩了最后一支了，不，只有半支，是从路边捡进来的半支烟，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含到了嘴里，迟疑一阵才点着了，一种难受的舒服和羞愧、愤恨又涌上心头，这是胸部绞痛的预兆。她飞快地把烟从嘴里拔出来，按黑了火，放回到烟盒----还是留给最闷最烦，最需要的时刻用。这些时候，她可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一点精神寄托也没有了，就靠这些烟的麻醉，才好好地活着到了今天，明天呢？
　　 从那老头子擦过的时候，柳似水捏了把鼻涕往脚底一抹，光着脊背的老头子立刻叩头致谢，以为得到了施舍。柳似水不好意思地解释：“老大爷，我连自己都养不起，比你还穷呢。”
　　 想不到那老头子鄙夷地盯她一眼，教训说：“你以为好光荣呀？年纪轻轻不干活？跑到哪儿打游戏机了？走走走，别阻着我开工。”
　　 柳似水落荒而走。
　　 出了联捡楼。外面的阳光好刺眼！柳似水好长时间才看得清东西，她无精打采地打量着这个忙碌的世界，好象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似的。摆在面前的是深圳火车站。不知是从哪儿过来的到站了，气势汹汹的人流从闸口出来，使她不免又想到家乡。她没回家已经有四年多了。记得家乡有一条土沟环绕，就象火车路一亲往外延伸。沟的两边长满杂乱的树木，和铁路两边的楼差不多；那些树上“知了知了”的响个不停，好象是长久地在那儿等候着夏天的到来，和城市的噪音一样……然而，在这儿，她举目无亲，在家乡，有她的父母----要不是想挣钱养父母，要不是想过上好的生活，她才不到这儿来呢？现在想回家，又回不了。
　　 这时候，柳似水的视线被一些裸露在旗袍外面的大腿吸引住了。她怕看到这些女孩子，曾经，她是这些女孩子中的一个，而且就在这些行业中和“老鼠脸”发生关系的。那些穿着惹火旗袍的姑娘在招揽客人，对着从香港这个方向过来的人说：“先生，按摩吗，三十八元一个钟。”那语言妖艳欲滴，那眼神带着勾，那体态充满肉欲，令人浮想联翩，想到晚上，想到一张床----不，也不用晚上，也不一定要上一张床，这些小姐，随时，随地都会满足客人的要求，只要、只要你的衣袋里有钱。如果不是肚子有了孩子，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加入这一行。有时想想，女人确实比男人活得容易，不用化肥，不用谷种，只要往床上躺几下，就等于在家乡种了半年田，对一个人，有什么比活命更重要？
　　 然而，在那些小姐不远处，柳似水看到了几个人蹲在地上。其中一人在抽烟，若无其事地一边打蚊子，一边挤脸上的粉刺。这些人是黑社会的！柳似水知道，这些裸露大腿的小姐与这些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小姐们把人“钓”到了，引进出租屋，这些人便摸索着尾随而去抢劫，估计到身家不少的，会绑架到乱葬岗去勒索家人。也有引诱他们到宾馆去开房的，这些人就到厕所里穿上“公安服”，然后光明正大地敲门进去罚款。柳似水放轻脚步，跟在一个老太婆的后面，想一声不响地溜过去。突然，有个声音很大：“见面不认识人啦？”柳似水故意装作没听到，加快了脚步。
　　 一人站了起来，朝他这边来，喊：“你想不认我们啦？我们又不是大虫老虎，干嘛跑那么快？”
　　 柳似水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了，走不好走，留又不好留，两只手慌乱地抠着手指头，又听到那人叫道：“你没带耳朵！”已经到了面前。
　　 柳似水恍然大悟似的一惊：“你叫我？米条。”随后灿然一笑，撒娇道：“吓死人了。”
　　 米条鼓圆眼盯死死盯着她，直到她的手脚有些慌乱了才说：“那件事想得怎样了？”
　　 所说的“那件事”，就是要柳似水加入他们色诱团伙玩“钓鱼游戏”，裸露大腿去引诱那些香港人。对这种行径，柳似水这时没有兴趣，但脸上依然陪笑：“深圳的妹仔蚂蚁一样多，你找其它人吧，我身子这样粗了，不吓死人才怪呢，一点娱乐价值都没有。”
　　 米条贴近她说：“香港那边有人变态的，专门想搞大肚的。听说有的人以为和大肚的搞了，买中六合彩的呢。”
　　 柳似水闻到他身有一股臭味，想呕，心里一动，说：“我身上不太干净，不放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