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下了几天雨，这才晴朗。初夏的阳光照在翠绿欲滴的树叶上，红色的花，白色的花和各种颜色的花。女孩子们早换上了夏装，走在街上，其中有不少漂亮的，引得行人侧目相对。
　　 赵立波也走在街上，一个人自顾自的走着，他赶着上班。这个中年的汉子邋遢极了，胡子没刮，也有一个礼拜没洗澡。用老婆的话：恶心死了。
　　 他走到一个煎饼果子的摊位前，买了一套煎饼果子，然后继续走。昨天和老婆吵了一晚上，赵立波用自己的私房钱买了一个单反照相机，老婆为此勃然大怒。两个人就吵起来，赵立波还摔了一个旧碗。
　　 老婆气哭了眼泪汪汪地，还狠狠地打了他几下，把他轰到客厅里，说要带着孩子走不碍着赵立波风流快活——原话如此！赵立波知道她说的是谎话，每次吵架都不过如此。今早还在生气的老婆也没做饭，他也不做，便给了孩子二十块钱的早点钱就走了。
　　 一个同事看到了赵立波，远远地和他招呼，赵立波满嘴的煎饼果子含含糊糊应了，两个人就一起去上班了。
　　 到了班上后，赵立波像通常一样还是没有事情做，用单位的电脑看电影，《非诚勿扰2》。他是个电工，不出啥事情或例行检修的话，是没有什么活的。这么说吧，上了十五年的班，等于带薪休假了十五年……
　　 但赵立波想出去走走，比如青海西藏，甚至更远比如尼泊尔之类的蛮荒地方，所以他买了一河滩户外体育用品。
　　 老婆所以和他生气，说他白花钱，事实上赵立波就是白花钱，因为所有的愿望都不过是个构思。赵立波根本用不上这么多精密而且复杂的户外设备，他最多和驴友在郊区爬爬山。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停的买户外体育用品……
　　 “郁闷！”赵立波不禁脱口而出。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十分的安静，好像殡仪馆一样。走廊里十分幽暗，最近为了响应节能减排的号召，白天都不许开灯了。大家都到了，打了卡然后用各种借口溜掉，或者委托赵立波帮自己打卡。所以赵立波一个人上班，总是一个上班，而且一个人上班十五年……
　　 很久以前流行一个超微小说——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在自己的家里，此时响起了敲门声。赵立波忽然又记起了这个小说，觉得和自己的现在的情况像极了。
　　 结婚十来年，赵立波和老婆攒了一笔钱，不多不少刚好够孩子上完大学，甚至结婚，除此之外他和老婆还交完了房贷。因而每周他都和老婆去看看自己的父母或老婆的父母，带些水果带上孩子在父母那儿吃两顿。除此之外十五年来没啥可值得回忆了，当然这十五年赵立波拔了一颗牙齿。就算这颗牙齿也可以忽略不计，那是颗智齿，没用的牙齿早该拔掉的牙齿。
　　 需要说的是，赵立波每个月赚四五千，他只留给自己五百块。全部上缴给老婆，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不嫖不瞎整。老婆对他很满意，但是还是不能体谅他无缘无故无休无止地买那些户外器材，因为，显而易见赵立波用不上这些东西。但这次，仿佛造反一样，赵立波竟敢买单反照相机。一个贵的要死，德国产的莱卡单反照相机，而他甚至不会用。
　　 几万块……
　　 所以买个冰爪、护膝、冲锋衣或旅行杯之类老婆也肯睁一眼闭一眼，此时完全冷静下来的赵立波承认自己有点过了，而且后悔了，但他已经把十五年来一点点省下的私房钱全花光了……
　　 唉！叹了口气之后，赵立波照例的无事可做，办公室里照例的鸦雀无声，走廊里照例的晦暗不明。
　　 他便在心里问自己道：今年我四十二了吧？嗯，四十二了！于是他低头端详着自己脏兮兮的手，实际上他并不是在看自己的手。而是慢慢地在计算。他计算道：倘若今年四十二岁的话？那么只剩十八年就要退休了！不过也许用不了十八年，因为厂子里规定，可以提前五年退休。如果自己五十五岁那年退休的话，身体应该不错，还是有可能去青海西藏或尼泊尔之类的地方。
　　 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嘁嘁喳喳地走着，世界凝滞而空洞。赵立波甚至不再寂寞，而是感觉到飘忽，眼前的景物逐渐失焦忽远忽近。他晕晕乎乎且忧伤起来，想道：十八年或十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每一天都漫漫无期，然而转眼回望时却是刹那弹指。
　　 深深地叹了口气，便不再想下去了……
　　 一时间更加慌张无聊起来，打眼看去空着的办公桌椅，犹如老人掉光牙齿的牙床。赵立波想他的同事们，尽管他们在也不会和他攀谈闲扯，大家都不喜欢这个这个粘稠迟滞的人。但是赵立波还是想他们，不需要交流但需要在一起，就像吸血的德古拉伯爵沾沾人气也好。
　　 赵立波感伤的想道：下一步就是老年，衰老迟缓的老年，接着是死亡……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
　　 科长这时候进来了，对他说道：“老赵，今天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赵立波立刻换上一副笑脸，说道：“科长早，我不清楚，可能忙啥事情吧！”科长一边坐下，一边冷淡地说道：“嗯！”
　　 赵立波觉得好多了，科长的到来使他终于沾上了人气，他不再觉得孤苦难熬了。便兴致勃勃地扭过头去对着正在电脑上玩游戏的科长，赵立波说道：“科长喝茶不？我新买的雀舌。”科长点了一下头，不置可否地继续说道：“嗯。”赵立波就站了起来，殷勤地将科长的杯子拿来，把里面的残茶倒掉。换上自己买的茶叶续上开水，又给科长端回去了。科长便转过头来，干笑了一下，喝了口茶说道：“嗯，不错！”
　　 两个人便继续各自的事情，科长玩游戏，赵立波看《非诚勿扰2》……
　　 光阴是宇宙间纵横开阖的剑器，沧海桑田众生蝼蚁无不掌握其中；又像一把巨大的扫帚，无论如何都将你的痕迹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下空荡荡白茫茫大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于是有了莫名的压力，赵立波感觉到出奇的沉闷，冥冥中似乎有种无处不在的力量压得他喘过来气。赵立波努力地回想着这十五年，以及更久远的过往，沉浸在对回忆的祭奠中。
　　 一天浑浑噩噩，下了班赵立波还痴痴地看着电脑发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或者就根本什么都没想。行尸走肉一般，但无所谓，下班了。科长收拾好以后，看了赵立波一眼，随口说道：“下班了，不走吗？”
　　 赵立波口里应道：“马上走，马上走！”但还是没有挪窝，回去没有饭吃，老婆也等他去哄。赵立波立刻觉得索然无味而非常不耐烦，他打算自己去夜市上吃饭。夜市不远，还能喝酒，可惜总是一个人。赵立波如是想道，并离开了幽暗的办公室。
　　 啤酒太淡，烤肉不错，但很令人怀疑。赵立波看过相关的报道，说烤肉其实不是羊肉或牛肉而是老鼠肉做得。赵立波又咬了一口烤肉，想道：管它呢！但是啤酒确实太淡了，以至于烤肉也索然无味，难于咀嚼下咽。夜市里乌压压地全是人，烧烤的烟气和人们交谈发出地喧嚣。
　　 越来越觉得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或者简单地说——就是孤独。赵立波甚至不想吃了，他打算回家，或者转转……没有拿定主意，但赵立波实在咽不下去了，反胃恶心。
　　 于是赵立波边吃边玩手机……
　　 天色越来越黑，就在赵立波拿定主意要回家时，一个女人忽然冲他打招呼。赵立波抬头一看却不认识这个年龄与他相当的女人，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但管他呢？闲着也闲着，也许是自己忘了……想到此处，赵立波便同她打了招呼，并邀请那女人坐下。
　　 女人欢快地说道：“老同学好久没见了，你一向忙啥呢？”赵立波想道：哦，原来是同学，不知道是啥时候的同学？”他便说道：“是呀，结婚以后三点一线，确实没有再和同学们联系。”那女人并不停歇，机关枪一般，问道：“你老婆是做啥的？孩子多大了？”赵立波就缓慢地说道：“老婆和我一个厂子的，物业上的，孩子十岁了。”
　　 赵立波便问那个女人道：“吃了吗？吃点吧！”他对着烧烤摊的老板说道：“老板给我烤条鱼吧。”女人客气了几句，便说道：“你现在具体做啥的？”赵立波给女人拿了串烤肉，说道：“电工，小电工！”
　　 “那不错呀。”女人说道。她就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赵立波问她道：“你现在做什么？”女人继续叹气道：“下课了，现在做安利直销呢。”赵立波无动于衷地听着，应付道：“做安利呀？挺好的，工作时间也自由！”女人深沉地叹了口气，说道：“是呀，可是不赚钱。
　　 赵立波嗯嗯了几声，两人便不再说话。他又递给了女人一串涮牛肚，说道：“你老公做啥的？应该不错吧？”女人哀婉而低声地说道：“离了，离婚了……”赵立波便随口问道：“为啥离婚？”女人顿时怒目圆睁地说道：“他是个酒鬼，赌鬼。”“嗯……”赵立波点了一下头，说道：“那就没必要维持了。”女人点了点头。赵立波问道：“那孩子咋办？判给谁了？”女人说道：“我。现在在洛阳他外婆那里寄养着，等我条件一好就接过来。”
　　 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抬起头几乎是绝望地仿佛对上帝赌气道：“我现在做安利越做越好了，很快就能把孩子接过来了……”赵立波吃了口牛肚，郑重其事含含糊糊地应道：“是的！”
　　 但是此时此刻赵立波还没有想起女人的身份，自己和她是啥时候的同学。也许遇上了骗子，赵立波想道。管它呢？反正自己所有的积蓄都买了照相机，也没钱给人家骗了。赵立波又吃了牛肚，将签子放在桌上如是想道。
　　 老鼠尾巴上的疖子，挤不出啥脓水，赵立波在心里无情的打趣着自己。那女人还是喃喃自语，无奈而绝望地继续仰天叹息：“我现在不错，安利的生意也不错，很快就能把孩子接过来了，唉！”
　　 赵立波说道：“是的！”现在赵立波有些同情这个女人，又递给他一串牛肚，简洁地说道：“吃……”
　　 便不再说什么了，女人也不再说什么，两个人陷入到相对无语之中。时间那么一点一点地逝去，像拧不住的水龙头，滴滴答答的流出水滴。好在整个夜市全是幸福吵闹的人们，而在这时候老板也兴冲冲地将烤好的鱼端了上来。
　　 赵立波用筷子撕下鱼肚子上最肥美滑溜的一块肉，夹到女人的碗里，说道：“吃！”女人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垂下头去吃了。赵立波这才细细的端详起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
　　 女人有一张银盆大脸，圆圆的眼睛稍稍发胖，长发披肩。赵立波端详了半天，照旧没想起女人和他的关系。他只好看着女人淡淡的微笑，女人此时也发觉了赵立波在仔细的端详她。不由的脸红起来，很可爱的样子。于是赵立波忽然地心动了一下，但他还是没有想起女人是谁。
　　 他便看着重又低头吃鱼的女人，问道：“喝啤酒不，应该能喝点吧，你也不是小姑娘……”那女人放下筷子，笑盈盈地说道：“小姑娘才能喝酒呢，不过我也倒是真能喝一些。”赵立波点了点头，扭过头去大声地吆喝道：“老板，再来一扎啤酒！”老板欢快地点了点头，吆喝起来：“好咯，啤酒一扎咧！”
　　 赵立波转过头来，无可奈何地冲女人淡淡的笑了笑。女人也笑了笑，说道：“你带了老婆孩子的照片没有？我看看好不？”赵立波便面无表情地将钱包里的照片递给了女人，那是他老婆抱着孩子的艺术照。女人接过照片，顿时啧啧称叹，夸张地小声喊道：“好漂亮呀！”
　　 赵立波知道这不过是客套话，他老婆年轻时就不漂亮，何况现在——又黑又胖又邋遢。就面无表情地端起杯子自顾自地喝了口酒，又没话说了，而且还是没想起这女人是谁。好在四周熙熙攘攘，烟气弥漫，各种食物的香味可疑毫不搭配地混在一起。他们那点小小的尴尬早就湮灭在这一切之中，就像他们自己也实际上湮灭其中。
　　 女人还是善于找到些话题，她便饶有兴致地问道：“孩子调皮吗，学习好不好？”赵立波有了些笑意，立刻说道：“嗯，调皮，学习到还罢了！”女人很乖巧的说：“那就行了，你的生活真是幸福，好好过吧。”赵立波一时语噎，但他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女人的话犹如寺庙里的大钟般轰鸣，赵立波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幸福的，至少比女人幸福多了。但他还是觉得少了什么，自己的生活好比一盘制作精美但是忘了放盐的肴馔。怎么吃都觉得不饱，怎么吃都觉得乏味。日复一日毫不走样，没有感觉没有回忆。但——他，赵立波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呢？或者说，他能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就像一只提心吊胆背着壳的蜗牛，缓慢地爬来爬去，却成天幻想鹰的飞翔扶摇抟转。
　　 想到这里，赵立波更加烦躁。他咳嗽了一下子，空气太污浊了，嗓子有点痒。
　　 女人还是笑吟吟无语地看着他，他呵呵干笑了一下，又夹起一块鱼肉个女人。女人没有去吃，端起酒杯来和赵立波碰杯。两个人便碰了一下，赵立波忽然有了冲动，就一仰脖将全部的啤酒倒进自己喉咙。女人有些惊诧，似乎此时才彻底明白赵立波的心情。但她没问赵立波缘由，也将啤酒也一饮而尽。
　　 喝了一扎啤酒，好多都顺着脖子流了下来，弄的衬衣湿哒哒的不很舒服。好在现在是夏天，初夏，也就无须太在意。赵立波便抹了一下嘴巴，快活的吆喝道：“老板再来两扎啤酒！”那围了围裙，脏兮兮的老板伸缩了一下腰骨，像只海马般应和道：“好嘞！再来两扎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