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妈(微型小说)
芬是最小的女儿,说起来,命也真的很苦。那年父亲去世,芬才23岁,刚刚嫁人成家不久。虽说已经是跟着丈夫生活了,但很多时候,是父亲用他挑扁担起早贪黑做小生意的钱接济芬小两口,在芬的眼里,父亲,依然是她的世界里撑住一片天的男人。趴在父亲的遗体上,芬像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一样感到天塌地陷,哭得昏天黑地。妈妈流着眼泪扶起女儿说:“乖啊,别哭了,爸爸本来就是个苦命人,泪水是苦水,滴到爸爸的身上他下辈子还会受苦的。”听了这话,芬真的吓得不敢再哭,她不想父亲来世还这么命苦。她抽泣着依偎在妈妈久违的怀里,感受着一种阔别多年的安稳。妈妈给女儿拢了拢被泪水贴在脸上的湿发,搀扶着芬一步一步挪出屋子。
埋葬了父亲,亲戚朋友都走了,家里变得难以言状的冷清,几姊妹呆呆地坐在屋里,父亲走了,他们心里的大山塌了,现在,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妈妈了。妈妈说:“你们还是回去吧,自己回去做自己的事情,我还要打理我地里的庄稼呢!”
“妈,庄稼就别种了吧!”大女儿说。
“就是,妈,听大姐的吧,爸爸走了,你别再太劳累……”
“没事的,现在你爸爸走了,不用伺候他也就轻松了。我种种菜,养养鸡,去你们那里的时候,给你们都带些去。”妈妈轻松地笑笑:“今天你们几个想吃点什么,妈给你们煮去,好久你们都没有吃到妈妈给你们煮的饭菜了。”
姊妹几个微微愣了一下,连忙七手八脚地给妈妈帮忙。
回到家里,芬的眼里满是父亲的影子,常常在梦里梦到父亲,然后伤心地哭醒到天亮。芬打电话给妈妈,说又梦到爸爸了,看到他还是挑着扁担……
妈妈说:“还挑扁担呢!他倒是安逸了,人家道士先生给他算了的,他都投胎去了,这回生在了一个富人家,他是再不用挑扁担啰!”妈妈好像真的确定父亲已经投胎到了富人家,似乎还有点替父亲庆幸的样子,“他这辈子受的苦满了,该去享福了。芬,妈妈地里的菜长得太好了,完全吃不完,老了就不好吃了,过两天我给你带些去。”
没过几天,妈妈真的给芬背来了一大背筐东西:一只老母鸡,几十个鸡蛋,还有大米、小菜。妈妈说,这些都是自家的,吃不完,坏了可惜了。说老母鸡一直不下蛋,光吃粮食,在家里杀了吧她一个人也吃不完,女婿在外很辛苦,干脆背来杀了女儿女婿一起吃。
那天芬和丈夫开车经过娘家,便顺便进去看看妈妈,家里门虚掩着,透过门缝,看见妈妈对着爸爸的遗像满脸泪痕。
“妈……”芬哽咽着。
“哦!芬回来了?你看,这几天去了二婶三婶家串门去了,家里到处都是灰,我想着擦擦吧,弄到眼里去了。”妈妈迅速擦干脸上的泪水,“不过没事,我们煮饭吃,中午了。”妈妈几步跨到厨房,可是厨房里除了前两天剩下的冷饭和一小碟咸菜外什么都没有,她急的转来转去根本不知道拿什么来招待女儿女婿。
“妈,我去地里找菜吧。”
“你……不……我去,你找不到。”
“还是我去吧,我知道妈妈的菜地。”女婿说。
“干脆都不去了,家里有好些蛋呢,还有些干菜。”
“我还是去割些回来吧。”女婿拿着菜刀就出去了。
芬把火烧得很旺,炊烟顺着冰冷的烟囱爬到屋顶,在清冷的老屋上空盘旋飘散。锅里噼里啪啦地发出煎鸡蛋的声响,土鸡蛋的香味便弥漫了整个屋子,透过墙上的缝隙渗出墙外。女婿手里拿着两颗焉巴巴的青菜回来,在芬的耳边悄悄说:“地里哪里有什么菜呀,只有几颗发黄的菜苗,其他全是草。”
但是,每隔一段时间,妈妈总是会给几姊妹背一些自家地里种的吃不完的菜去,当然还有些蛋之类的东西,说女婿们在外很累,嘱咐女儿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己的丈夫。后来,几姊妹回娘家,还真的能够在妈妈的菜地里挑拣一些新鲜脆嫩的青菜回去。
父亲走了后,丈夫成了芬的世界。可是芬真的是个苦命的女人,那天,丈夫像往常一样出门,但是当芬在亲友的陪伴下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太平间,没有留下一句话。芬的那颗心啊,像被刀子一块一块生生割下切成碎片滴着血,她清楚地明白她的生活将从此坠入深渊,未来的路,无论是风霜雨雪还是刀光剑影,都得自己一个人扛一个人担。她毕竟是个女人,没有了丈夫的呵护她便顿时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但是,自己跟随丈夫去很容易,可儿子怎么办?这个人世对于芬来说,留不留都需要自己拼尽最大的勇气!那是连父亲去世时都没有过的痛!
妈妈那段时间似乎很忙,家里的牲畜也不听话,她央求芬回娘家帮帮她。娘家的一切让失去丈夫心灰意冷的芬心里暖暖的,二婶三婶天天都爱来妈妈家里串门,二叔三叔在前几年都相继去世,孩子们也都成家立业外出打工了,留下婶婶们独自张罗着地里的庄稼。几个老太婆坐在院子里,从她们年轻时摆到现在,从悲情电视剧摆到隔壁邻居家张婆婆,从田间地头摆到鸡牲鹅鸭,摆邻村王二妹的男人不争气,摆村头李家两口子要离婚,摆肚子怎样肚子不着凉,摆小腿肚抽筋了怎么办……不完的龙门阵,摆够了就在妈妈家里吃饭,反正妈妈每天就是煮饭洗碗,家里的牲畜也好像不是不听话,而是太听话了,乖乖的自己出去找吃的晚上还自己早早的就回来。有时家里没人来玩的时候,妈妈就带着芬在坡上的小路上走走,那些小路对于芬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小路的两旁是妈妈种的绿油油的庄稼,妈妈兴奋地规划着等到这一季的庄稼收割了下一季会多种一些城里人喜欢吃的菜,红薯什么的,虽然可能产量会低一点。踩着小路边嫩绿的小草,儿时的脚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深一个浅一个。军绿色的帆布书包堆在路边的空地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鲜红的字分外耀眼。蓝天很高很高,笑声缠绕着漂浮的白云,久久的盘旋,回响,响彻初秋的山沟,响彻云霄万里!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芬的嘴角扬起一丝难得的笑意,她告辞妈妈,要回城里上班了。
每次回老家,芬都会去丈夫的坟前,烧上几张纸钱,说说没有地方可以倾述的心里话。妈妈打电话嘱咐芬很多次:“人去了就去了,说明你们缘分尽了,去看他也没什么用,嘴角生活好才是真的。”芬每次一听到妈妈这样的话就挂掉电话,心里悲一阵冷一阵,自己也说不出来心里的那种复杂。
时间飞转,很快一年过去,快到丈夫飞祭日了,芬打电话问妈妈自己该给丈夫准备点什么。妈妈说:“准备什么呀!他原来对你好,但是你也对得起他,算扯平了,就像离婚一样,哪个也不要再管哪个。”
“你怎么这样?!”芬悲愤地朝电话吼着,“真的是人走茶凉吗?”
“……"电话那头一片沉寂,却没有挂电话。
丈夫祭日那天,芬买好了香烛纸钱去祭拜丈夫,远远就看见妈妈瘦弱的身躯蹲在丈夫的坟前,坟前燃烧着的纸钱的火光照映着她那老泪纵横的脸……
婆婆说妈妈去看过女婿好多回了,逢年过节,还有女婿的生日。
回到家里,儿子默然地盯着电视那耳熟能详的广告,眼光呆滞,说得确切一点,是盯着电视机发呆或者说根本就什么都没有看。
“妈,你今天是回老家了吗?怎么不带我一起回去?”儿子幽幽地说。
“你不是要上学吗?明天不上学,妈妈带你逛街买件衣服去,看你,懒人懒长,衣服又小了。”
“呵呵呵,好像是小了些。”
“想吃什么?妈煮饭去。”
“只我们两个人,能吃多少啊!”儿子黯然。
“要不干脆我们吃火锅去吧!”
“好啊!”
夕阳如血,把整个城市都染得绯红。一年了,小区门口的那家火锅馆还是那样的热热闹闹。
“你好!请问几位?”
“三位……哦,不!两位。”儿子说,“妈,我们还是坐那个挨窗边的老位置吧!”
“随便,我又不挑剔。”
我们挨窗坐下,服务员拿来茶杯微笑着问:“还是老山城啤酒吗?”
“我们都不喝酒。”我和儿子一起说。
“妈,别动!”
“怎么啦?”
“头发,白头发,掉到窗台上了。”儿子两指在窗台上捡起一根洁白的发着金光的长头发,喃喃地说:“妈妈的,妈妈的。”
窗外,天边,半轮残阳爬在渐渐浓厚的晚霞身上,努力地想伸出头张望。拼命地洒出所有的余晖,微弱,却又很有力量。透过窗户的玻璃,照着儿子手里的那根白色的长发,是的,是妈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