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故乡的味道(散文)
又是一年春五月,香风让春城沉醉在了丁香花的馥郁中。
带着用莝草扎起来的几捆山菜,儿时的伙伴从老家到学校来看我,那野性的香味儿冲击着孩子们的嗅觉,他们好奇地围着朋友问这儿问哪儿。而我却乘着那氤氲的异香,挟着淡淡的乡愁,飘回了儿时的长白山故乡……
正月过后就是立春,可是长白山区的春天还是沉睡在厚厚的积雪中,“年节好过,日子难熬”刚刚筹备了一个喜庆春节的爹妈开始为这青黄不接的季节发愁了!
曾经装满黄橙橙苞米的吊脚苞米楼子见了底儿,就连到着套在四柱上的洋瓷盆圈儿脱落到了地面的雪里,爹也没有心思把它重新悬到半空了,因为这盆圈儿,是为了挡着顺着黄花松柱子爬上来的老鼠的,现在苞米楼子里没了粮食,盆圈儿还有什么用呢?于是爹和村子里的男人们聚在大队部里,烤着到扣着铁锅做得炉子,讨论着一村子人的日子:是不是该向公社申请返销粮了,这一年“够不够,三百六”的口粮实在是维持不到年底呀!一支支旱烟袋蒸腾着一缕缕缭绕的青烟,一会儿满屋子就弥满了呛人的愁云。
妈穿着大襟儿盘扣的大棉袄,挽起袖子,将手伸进结着冰碴儿的酸菜缸里一摸,缸里的酸菜已经没有几棵了,于是带着冻得清鼻涕流淌的孩子,咯吱吱踩着厚雪,爬到了后山坡上的菜窖旁,哥哥帮着妈掀开菜窖盖儿,妈把拴着绳儿的荆条筐扔进窖子里,然后顺着木梯子下到了菜窖底儿:架子上的白菜早就没了,只剩下了几十个红皮儿萝卜和半麻袋土豆。
趴在窖口的孩子央求着:“妈呀,多拿几个土豆吧,晚上埋在灶坑里的火炭儿里烧着吃……”哥哥说。
“再多拿几个萝卜吧,我想生着啃……”我说。
借着窖口透射着光,我看到妈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迟疑,她的嘴里答应着,可是还是将已经拿在手里的土豆又放回了袋子,我知道,妈要计划着安排,不然,不等到山菜下来,家里就没菜吃了,不单是菜要计算,就是粮食也要安排好,不到吃饭的时间,孩子是不能随便吃饼子的,听说后山的老赵家开始炒苞米皮子吃了……
于是,我和家家户户的孩子们一样,趴在格子窗前,望着窗外漫天的大雪,盼望着春天的到来。
清明一过,阳坡的雪最先化成了山沟里欢快的溪流,在露出黑土的田塍上,一簇簇小根菜紫色的嫩芽儿,如一根根细细的钢针刺破冻土,最先报告着春天的讯息;一棵棵婆婆丁也紧随其后伸出了紫色的手掌,召唤着那些挎着筐的妈妈们和欢天喜地的孩子们。每天放学,我们就急不可耐操起小镐头,提着小筐奔向田野,可能是由于吃得渴望,催生了孩子们的爱好,小时候觉得采山菜是最有趣的游戏。
从此,小炕桌上再也不是单调的萝卜汤和土豆汤了,妈会从木篱笆边儿扣着大盆的酱缸里舀出一碗黄豆酱,再从茅檐挂着的辣椒串上揪下几个红辣椒,炸出能辣得你嘴里吐火的辣椒酱,在桌上摆上一盘儿山菜,让一家子人蘸酱吃;还会调和野菜做出盼了一冬天的美食:小根菜可以切碎加盐和苞米面儿糊糊搅拌,烙出香喷喷的“锅出溜儿”;还可以从稻草鸡窝里掏出一个刚刚下的鸡蛋,给爷爷奶奶来个小根菜炒鸡蛋,不过爷爷奶奶放在南炕上的小炕桌时刻吸引着北炕上流着口水的孩子们,爷爷奶奶是不能安生享用着妈妈孝心的,一会儿要夹给这个孩子一块儿,一会儿又喊着那个孩子过去,而孩子们也总是重复着妈妈教得话:“爷爷奶奶你们吃吧,我们还小,吃的时候在后头呢!”
随着婆婆丁的手掌伸展得越来越大,叶子也变得绿莹莹了,玉米饼子也从粗糙的单调变得细软香浓,因为妈妈会用发芽葱花调婆婆丁馅儿加入少许苞米面儿,蒸出菜团子,这美味是不限量的,平时不允许盘饭(不在吃饭时吃东西)的孩子们,这时可以敞开肚皮吃个饱,而且饿了就可以踩着凳子,从树杈子做得挂钩上悬着的干粮筐里拿团子吃。
村子里朝鲜族的崔大娘是腌菜高手,在她家稻草苫顶白灰抹墙的房前,摆着一溜儿腌菜的瓷坛子。崔大娘除了用婆婆丁和小根菜腌泡菜之外,还将婆婆丁晒干储存起来,这样一年到头都能吃到土豆和婆婆丁干菜蒸出的美味了,这时的婆婆丁不再是鲜亮亮的蘸酱菜了,而是嚼起来筋筋道道,微微带点苦,有些肉香的待客上品了!……
转眼,大森林里的草开始萌芽了,最先长出的是一根根绿竹杆儿一样独茎的莝草,他们是牛最愿意吃得草,只是茎上有暗棱儿,那草相互摩擦发出“吱吱”声,会让人受不了,不过莝草极有韧性,它早早地钻出冻土,是为了给人们准备捆山菜的绳儿呢!紧接着冰凌花就开放了,金黄色的花朵星星般散落在斑驳的雪地里,闪动着顾盼灵动的眼波,向人们报告着缀着绿草山花的春天就要铺天盖地到来了!
谷雨过后,长白山的白雪再也受不了日渐温柔阳光地鼓励,顷刻间变成了带着冰块的桃花水,卷着山里的枯叶倒木,“呼啦啦”冲进了山下的村子里,好在爹和村子里的男人们早就清理了房前屋后的河道,让桃花水顺畅地流进了珠子河,将个冬天浩浩荡荡送到了松花江。
桃花水一过,山林里的树叶儿就冒出了鹅黄的嫩芽儿,冰凌花开过的枯叶上被绿绿的草叶儿挤得密密层层,盖得严严实实。放眼望去,山峦像起伏的绿色波浪,上面浮着望不到边际的野花。这时,扑鼻的花香草香在山野里弥漫,布谷鸟清脆的叫声在深谷里回荡,当然一定也少不了清凌凌的泉水流淌声和采山菜孩子们的唿哨和吆喝声。
山菜的旺季终于到了,人们尽可以根据自家的喜好择选不同的山菜了,他们可以爬到山坡的枫树林间,拿着镰刀拉弯只是一根主干满身是硬刺的刺嫩芽树,将树尖儿上顶着的肥嘟嘟嫩芽掰下来。刺嫩芽是山菜里珍品,不仅仅因为一棵树只有一个芽儿,还因为它的味道鲜美,裹了面用油煎,吃起来有一种煎鱼的鲜味儿。
刺嫩芽珍贵不易采到,不过你可以从山顶下到半山腰儿,那里满布着和刺嫩芽长相差不多的刺五加,同样是一根带刺的茎上顶着一个嫩芽儿,只不过是个头儿矮了些,身材单薄了些,味道也不如刺嫩芽,可是做饺子馅儿却风味独特,况且还有滋养心脏的神奇功效呢!
山脚接近沼泽地的肥土上,是大叶芹丛生的地方,那些叶子发亮的大叶芹藏在开着艳丽黄花类似山芹菜的“大叶芹幌子”中间,只有长期跑山的人才能辨别得清,可别被那“幌子”的美丽颜容迷惑呀,因为那开着扑鼻香花的“幌子”是能毒死人的,老人们讲,早年从山东家闯关东来的人就有被毒死的。——大叶芹是仅次于刺嫩芽的山菜上品,倒不是因为难采,主要是味道鲜美,炝拌和做馅儿都行,味道比家芹菜还要浓,就像大东北的山妹子的笑声一样爽朗鲜亮。
沼泽地里广东菜散发出黄瓜般的香气会弥漫出几里远,所以又叫黄瓜香,循着香气你就可以看到一块儿四面环水的高地上一簇簇绿莹莹的广东菜紧握着拳头像你示威:这么一片水,看你怎么过来!山里的孩子们个个身轻如燕,从这个塔头草墩儿跳到那个塔头草墩儿,一会儿就到了“阵地”,将盘卷着身子的广东菜擒到了筐里。广东菜有鸡肉味儿的味道,可是城里人却不敢吃,他们不经意地朝着筐里看一眼,会像针扎似的跳起来:“哎呀妈呀,哪里抓来的一筐青虫子!”
其实长白山的山菜不下上百种,比如满身沾着棕色绒毛的牛毛广,茎上长着细毛的猴腿儿,熬汤喝柔软顺滑的山糜子……可我最愿意去采得还是大叶芹,每次带着煎饼和小伙伴们去五台山采大叶芹,常常是忘了跟住队伍,因为大叶芹一遇到就是一大片,采着采着就忘了时间,待椴树皮背筐里塞满了捆着莝草的大叶芹,才发觉自己远离了队伍,不过我的嗓门大,一阵带着回音的吆喝总能得到回应,循着声音我还是能找到带路的大人。
不过妈还是嘱咐我,她说山里有“抹搭鬼儿”(山里人把在山里迷路叫“抹搭”)它是专门引着在大树林子里独行人迷路的,大北山的老王太太就是被迷在山里冻死了……我不以为然,不过一次去“抹搭梁”采山菜时还是被那茂密树荫遮蔽横七竖八的山梁捉弄得迷了路,好在我们一伙有六个孩子,不怕“抹搭鬼儿”。
几个孩子在林子里像无头苍蝇般乱走,对面又过来了另外一伙三个孩子,他们正朝着我们的反方向行进,说是要回家,我不知道家在哪个方向,但能确定这三个孩子走得一定是离家原来越来越远……
“还是坐下来歇歇想想吧!”一个小伙伴建议道。
我们将满满一筐菜放到一眼泉水边,拿出干巴巴的煎饼蘸着泉水吃,清凉凉泉水、甜丝丝的煎饼触发了我们的灵感:“这样乱走一气,还不如坐着听汽车的声音,顺着车声走就一定能找到大路!”这个好主意,让大家兴奋得一阵欢呼!
那年月,汽车也是很少见到的,不知过来多久,我们还是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马达声,追寻着声音,我们找到大路,这才如梦方醒:其实我们是一直和路平行着乱走!一个小伙伴说:“这‘抹搭鬼儿’还真厉害,一下子迷了九个人!”……
迷山并没有吓住孩子们,反倒让采山菜更有了神秘色彩,况且山菜的诱惑远远胜过了迷山的恐惧,孩子们把大叶芹围着石磨盘转了一圈儿,等待着东家大婶西家大娘评判:“你们看呢,人家老张家的小子就是能干,采得菜最多!”张家小子屁颠屁颠地到处炫耀,引得小伙伴们“妒火中烧”,发誓下次一定要超过他,可是这时菜太多了,现在主要的任务就是一个字:吃!
大叶芹吃得方法多之又多,不过我还是喜欢做馅儿包苞米面儿菜包子吃,清爽的味道让整个春天充盈着沁香的快乐幸福!
……
“爸爸妈妈,这些山菜就这么好吃吗?”看到我和妻子津津有味蘸着海鲜酱油吃着用水焯过的山菜,儿子一脸地惊讶,和许多孩子一样,他是接受不了山菜味道的。
我这才领悟到:那深山幽谷里的野菜自然不比温室大棚里长出的蔬菜体态雍容,味道浅淡,可那浓烈的故乡味道,会载着绵绵乡愁,牵着游子的魂飞回梦里的故乡!
2014年5月14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