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遇西门闹
　　 碧老师吃过午饭，拿起莫言的小说《生死疲劳》，躺在床上看了起来。他读到了第四章——“锣鼓喧天群众入社四蹄踏雪毛驴挂掌”。土改时，被贫农团用猎枪杀死的地主西门闹，变成了一头毛驴。毛驴路过小学校的操场时，看到村子里所有的“四类分子”（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在两个持着红缨枪的民兵监督下，正在搬石运土，加高加大操场北边那个曾经**过西门闹的土台子。小说第四章写道：“看，看，看……那个拐着一双小脚、提着半筐土、歪着身体、三步一歇、五步一停的女人，就是我西门闹的正妻白氏。看，村子里的治安保卫主任杨七嘴里叼着烟卷，手里提着藤条，站在白氏的面前，严厉地说：西门白氏，你这是打毛子工吗？我妻白氏惊恐得几乎摔倒，沉重的土筐落地，正砸在一只小脚上。一声尖叫，我妻白氏，然后低声痛哭，抽抽噎噎，仿佛一个小姑娘。杨七举起藤条，猛地抽下去——我猛地挣脱了蓝脸手中的缰绳，朝着杨七冲去——藤条从距离白氏鼻尖一寸处劈下，嗖的一声响，白氏毫发无伤，杨七这一手，练到了火候。这个偷鸡摸狗的杂种，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糟光了他爹创下的家业，把他娘气得悬梁自尽，但他却成了赤贫农，革命的先锋。我本想给杨七一拳头——其实我没法给他一拳，我只能给他一蹄子，我只能咬他一口，用驴的大嘴驴的大牙，杨七你这个上唇上留着小胡子、嘴巴里叼着烟卷、手里提着藤条的杂种，我西门驴迟早要狠狠地咬你一口。……”
　　 碧老师渐觉眼皮沉重，袭来睡意。朦胧间，觉得有人喊他：“碧老师，请醒醒。我师父命我来请你。”他睁眼一看，来人竟是个小和尚。他急忙坐了起来，惊疑地问：“你是谁？你师父是谁？”小和尚恭谨地回答：“小僧是虚渺寺的，我师父是本寺的方丈虚渺禅师。他老人家久慕您老的大名，特派小僧来请您老到敝寺相会。”“虚渺寺在哪里？”“不远，请跟我来。”碧老师一时好奇心起，就跟着小和尚走出门来，见还有个小和尚正等在门外。两个小和尚把他一扶，只觉得身体轻如羽毛，随着小和尚腾空而起，向北飞来。时间不大，就飞进一座大山。大山里松林苍郁、怪石嶙峋、溪水潺潺，景色清幽宁静。半山腰有一座古老寺院，山门上横着一块斑驳的匾额，上书三个苍劲的金字：虚渺寺。
　　 他们轻轻落在山门前，就见一位宽额隆鼻、须眉皆白的老和尚迎了出来。这就是虚渺寺方丈虚渺禅师。
　　 “阿弥陀佛，碧老施主，请，请。”老禅师双手合十、躬身行礼。碧老师急忙作揖还礼，连说：“打扰，打扰。”进入客厅，落座，献茶。
　　 “老衲拜读了施主的大作《血染的浪花》，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故请您来赐教，老衲还有一事相托。”老禅师开门见山。
　　 碧老师说：“老禅师有话尽管直说，不必客气。”
　　 老禅师缓缓说道：“实不相瞒，老衲就是《生死疲劳》里的主人公地主西门闹、西门驴、西门牛、西门猪、西门狗、西门猴，经多次轮回，看破了红尘，落发为僧，隐居在此静修。莫言施主写的《生死疲劳》，虽然描述了我的几次轮回经历，但是写得吞吞吐吐、朦朦胧胧，不尽如人意。比如，对杨七的描写，就那么寥寥几笔——‘这个偷鸡摸狗的杂种，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糟光了他爹创下的家业，把他娘气得悬梁自尽，但他却成了赤贫农，革命的先锋’。老衲希望把杨七写得具体些，让世人知道他的真面目。自从读了您的大作《血染的浪花》之后，老衲觉得给杨七‘作传’，非您莫属。”
　　 碧老师听罢，连忙摇手，说：“不敢，不敢。《生死疲劳》是获得诺贝尔奖之传世巨著，我怎么敢补充描写这本书中的人物！请您还是请莫言大师自己来补充描写吧。”
　　 虚渺禅师叹口气，说：“莫言施主现在已经成为世界名人，哪里有时间管老衲的这件琐事。碧施主请勿推辞，老衲拜托了。”说罢，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口念“阿弥陀佛”。
　　 碧老师见状，急忙起身还礼，说道：“既然老禅师如此抬爱，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好班门弄斧、狗尾续貂了。不过，我没有关于杨七的具体资料，怎么下笔？”
　　 老禅师笑道：“老衲搜集了一些关于杨七的资料，请施主作为写作参考吧。”说罢，从书橱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碧老师。
　　 “老碧，老碧，快醒醒！该去市场买菜啦！”碧老师浑然惊醒，见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老伴正站在身旁呼唤他。可是，他的手里却拿着一本笔记本。
　　 刚才在虚渺寺的事到底是梦？还是非梦？他自己也闹不明白。哼！管它是梦不是梦，赶紧把虚渺禅师托付的事情办好吧。一诺千金，这是做人之根本。于是，碧老师早起晚睡，根据虚渺禅师提供的资料，坐在电脑前码字，给杨七作传。
　　 二、小少爷杨七
　　 杨七的爷爷杨德福，原来叫杨大虎。杨大虎十八岁父母双亡去闯关东，四十岁回到高密东北乡西门屯老家，带回了老婆、一个十几岁的儿子和一大笔钱。他用带回来的钱修建了一处宽敞的大院，五间门房、五间正房和前后院十二间厢房，全是青砖瓦顶。大门旁蹲着一对石头狮子，大门外有青石垒的月台和高台阶。月台下是一大块空场，边上栽着柳树。人们把这处宅院叫“杨家大院”。
　　 杨大虎先后买进200多亩地，雇了三个长工，拴着两辆大车，还租出去100多亩地，成为高密东北乡西门屯的首富。杨大虎也就改名叫杨德福。
　　 西门闹的爷爷西门雨，一直给杨德福当长工，还租种杨家的地。西门闹的爹爹西门善15岁闯关东，去东北学裁缝，也是杨德福给介绍的。西门闹的奶奶也给杨家薅过苗、掐过谷。
　　 杨德福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有人说是买彩票中的大奖；有人说是去黑河淘金捡到了“狗头金”；有人说是在深山老林里挖到了千年人参；还有人说是当胡子抢的；也有人说是赌钱赢的。反正没有人听说他在关东做过什么阔事，也没有开过什么买卖。
　　 杨德福的独生儿子叫杨金来，人们都叫他杨大少。他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吃喝嫖赌，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这位杨家大少爷。杨大少养着一头自己专用的大青骡子，浑身黑漆漆的油光蹭亮，没有一根杂毛，额头垂着一缕红缨，脖子上围着一串蹭亮的铜铃。他夏穿白色苏杭绸衣，冬穿青缎狐狸皮袄，骑着大青骡子招摇过市，十分神气。他是镇上的妓院赌场酒楼烟馆的常客。
　　 杨德福也曾发狠管过儿子几次，但是管不了。杨德福气的大骂：“逆子！”“败家子！”。杨大少就以死相要挟：“我要让你杨老爷家断子绝孙！”闹着要投河上吊，吓得杨德福再也不敢管他。几年间，杨大少就败掉了50多亩地。
　　 民国9年（1921年），杨大少一场豪赌下来，又输掉了50亩好地，生生把爹妈气死了。庄里有人背地里说：“杨德福的钱一定不是好来的，生个要账的来啦！”
　　 杨大少先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很小就死了，到了三十岁才又生了儿子，就是杨七。因此，全家人都对杨七特别的娇惯和宠爱，起名叫“宝贝儿”。杨七受乃父熏陶，从小就浑坏、不学好。乞丐来他家门口讨饭，他小三角眼一瞪，破口大骂：“操你妈！臭老花子！给我滚！”然后就放出他家养的大黑狗。有穷人家孩子到他家门前的空地玩耍，他不高兴了就骂：“**妈！这地方是我家的！别在我家的地方玩！”他经常骑在长工的脖子上，让长工驮着跑，他揪着长工的头发“驾！驾！”地喊着。有几次竟尿了长工的脖子。他动不动就对人发横：“**妈！我爷是杨老爷！我爹是杨大少！我是杨小少！你敢把我咋地？！”
　　 杨七上了私塾，不念书，光捣乱。念了一年书，连百家姓也读不下来。有一次乘老师不在，他退下裤子，用手摇晃着**在教室溺尿，嘴里喊着：“大鸡巴一抡，天下太平！”老师罚他站，他骂道：“**妈！小爷爷没空侍侯你！”背起书包扬长而去。老师找到杨大少，说：“我这里水浅，养不了你家少爷这条龙。让他好自为之吧。”从此，杨七就不再上学了，整日里和村里的几个坏孩子混在一起，偷鸡摸狗、摘瓜毁菜、打架斗殴。在他十五岁那年，竟把村里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弄大了肚子。女孩家要告官，杨大少托人说合，给了女孩家5亩地才算了事。
　　 杨大少气得肚皮泛白，在大街上追着打杨七：“逆子！我打死你个逆子！”杨七边跑边骂：“**妈杨大少！你敢管我？我比你强着八套呢！**妈！……”村里人听了掩着嘴笑。
　　 “快给咱宝贝儿娶媳妇吧，好拴住他。”杨七妈和杨大少商量。当地十里八村谁不知道杨大少父子俩，谁敢把女儿嫁给他家！于是，在杨七16岁那年，从北口外（长城北）娶来了一个媳妇。媳妇比杨七大3岁，模样挺俊俏，杨七喜欢得什么似的。新鲜了半年，杨七就在家呆不住了。
　　 人大心大，杨七也想去镇上逛。他不喜欢骑骡子，就买了辆自行车。那时的自行车是件稀罕东西，乡下人都把它叫“洋驴子”。他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跑，车铃“叮令令”的一串脆响，一群小孩子就追着喊：“看！洋驴子！洋驴子！”他得意洋洋，比当年他爹骑大青骡子还要神气。他从外面骑着自行车一进庄，人们就说：“快看，洋驴子来啦！洋驴子来啦！”人们给他起个外号——“杨七”。
　　 杨七到了18岁，就已经是镇上的妓院、赌场、酒楼、烟馆的常客了。这时候，杨大少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总闹病，也就没有精神力气嫖赌了，杨七正好接了他老爹的班。杨大少见儿子败家，也发狠管过几次，每次当妈的都护着：“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的宝贝儿比你年轻时强着八套呢！”
　　 三、输光了房屋和土地
　　 民国二十七年（1939年）春，杨七去镇上嫖赌，一去半个月没有回家，也没有音信。家里着了慌，就派长工去找。长工回来说，没见到人，只是赌场老板让他带回了一封信。杨大少接过信一看，“啊呀”一声向后便倒，吓得妻子和长工又是喊叫，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背揉胸口，儿媳妇也流着眼泪去搀扶。半晌，杨大少睁开眼，慢慢坐了起来，喘着粗气说：“孽障！孽障！这是报应，报应啊！”
　　 原来信上写着：杨七在赌场输了巨款，让杨大少在十天内来赌场交钱领人，过了十天不交钱就来收尸！信上还有杨七写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爹，快来救命。”信的署名处印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杨大少知道，这是镇上一霸——恶虎帮的老大写给他的信。
　　 杨大少长叹一声：“唉！这回咱可要倾家荡产啦！”杨七妈擦着泪说：“他爹，救人要紧呀！钱财是身外之物。”小媳妇早就哭成泪人一般。杨大少摆摆手，说：“别哭啦！你们娘俩快把首饰和好点的衣服收拾一下，送当铺。我再把咱家的房子地卖掉，筹钱。”
　　 杨大少来到西门闹家，把儿子输钱被恶虎帮扣押的事对西门闹的妈妈、西门老太太详说了一遍，然后说愿意把他家大院和80亩好地全部卖给西门老太太，价钱比市价要便宜，但是一定是现钱，五天内钱物两清。
　　 西门闹的爷爷很穷，当过杨七爷爷的佃户和长工，现在怎么就有钱了呢？在这里补叙一下：
　　 西门闹的爸爸西门善，15岁就到东北沈阳一家裁缝铺当学徒。西门闹的爷爷给本村财主杨七的爷爷杨德福当长工，西门闹的奶奶和妈妈种着自家的三亩山坡地和从杨德福家租的5亩地，过着糠菜半年粮的生活。西门善三年学徒期满，开始吃劳金（挣工资），家庭生活开始好起来。
　　 西门闹的奶奶很会俭省，每顿饭下多少米她都有规定，并且还要从规定的数量里抓出来一把，放进屋脚的大瓦罐里。她教育儿媳妇——西门闹的妈妈，说：“少吃一把饿不咋的，积少成多，一个月省下的粮食又够吃十天。”除过年外，平常日子是不能买肉和吃鸡蛋的，西门闹奶奶说说：“吃肉能咋的？不过是香香嘴臭臭屁股。”西门闹奶奶不仅会俭省，更是无比的勤劳，她领着儿媳起五更、爬半夜，两头不见日头的苦干。她常教育儿媳：“吃不穷，穿不穷，不会打算就会穷。”一年里种地、种菜、喂鸡、养猪、纺线、织布，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丈夫扛活挣的粮食和儿子挣的钱，西门闹的奶奶精打细算，一个大钱掰着花。她还经常说：“啥东西不怕钱毛？不怕贼偷？不怕乱兵抢？不怕土匪劫？这个东西就是土地。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是庄稼人的传家宝！”“十年大计、百年大计，就是给儿孙买房置地。”
　　 西门闹的老爸西门善吃了9年劳金，在28岁那年自己租了间门面开了《西门成衣铺》。开始是自己一个人干，后来就渐渐扩门面、收学徒、雇工人。由于他手艺高、信誉好，铺子越来越红火。他把挣的钱寄回家，陆陆续续买了些地，父亲也就不抗活（不当长工）了，家庭生活逐渐好起来。这期间，西门闹诞生了，西门家人财两旺，好不欢喜！
　　 西门闹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西门闹的妈妈——西门老太太开始当家，她牢记着婆母的治家格言，恪守着婆母传下来的勤俭习惯，并且发扬光大开来。
　　 民国20年（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东北世道乱，西门善变卖了铺子，携款回家，从本村杨大少爷（杨德福儿子）手里买进了40亩地，雇了一个长工，又扩建了住宅。于是，西门闹家就成了拥有80多亩土地的财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