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祥子的媳妇就给祥子打电话。电话里说，你老板李达昌的老爸也住院了，正好和咱爸一个病房，你要是一来，给钱还是不给钱啊？你们单位的同事都来看了，最少的是五百块；李达昌那么有钱，多了咱拿不出，少了还磕碜，人家也看不上，你干脆躲几天，等他的老爸出院你再来，反正他们也不认识我。
　　 祥子接听完媳妇的电话也很纠结，是去看看老板的爸爸，还是躲几天呢？
　　 那是去年，老板李达昌高兴，领着小蜜还有几个手下人员去桂林旅游，祥子有幸被列入名单里。按理说当时祥子没心思去，媳妇这些年在家操劳，几亩山地正待施肥起垄，放几天假正好帮媳妇一把。可是祥子遇上了善解人意的好媳妇，媳妇说你就放心地去玩几天吧，咱自己掏钱还去不上呢，主要的是和领导近距离接触，套点近乎，往后的日子也好过。祥子就高兴地抱住媳妇，使劲地亲了一口。祥子旅游回来，拿回来一摞子照片，其中一张是一个光头，小眼睛，搂着祥子的肩头站在水里笑得阳光灿烂。祥子说，这就是老板李达昌，他是包工头，我们都是从他的手里挣钱。
　　 媳妇就这样认识了李达昌，他却不认识祥子媳妇。
　　 祥子觉得媳妇说得对，还是躲着点吧。咱老百姓挣点钱不容易，而老板的钱流水一样。这世界就是不公平，受累的不挣钱，挣钱的不受累。
　　 其实祥子已经在老板这里随了好几次礼了。还是在2008年，祥子刚刚经朋友介绍来到这个工程队，就赶上老板的老妈去世了。朋友说去随个礼吧，老板平时不咋出头露面，他眼睛别看小，贼着呢，去和没去，他心里清楚的，都记着你呢。祥子就和媳妇要钱，媳妇心里不得劲，这活还没干呢，不知道能否挣到钱，就先给老板随礼，心里有点不得劲。其他的人都去了，就祥子不去，怕日后给自己穿小鞋。
　　 媳妇就说，那就按照咱农村的价码，随一百，免免羞就得了。
　　 祥子说那还不如不随礼，那样的人家，随一百不等于磕碜人家？
　　 媳妇说，这钱的多少也是关系和经济水平决定的，咱要是他的亲兄弟，借钱也得随大码。咱才认识他几天，再说，咱老百姓一百块顶一千块花，他那么有钱，还差咱家的吗？他们要的是人气，咱去人捧个人场，显得人多，他就高兴了。
　　 祥子觉得媳妇说得在理，就去随了一百，回来倒是把饭店的剩菜划拉不少，因为老板有话，谁不各应就可劲拿，都是好东西，大鱼大肉啊，扔了白瞎。老板才不喜得要这些。祥子抹下脸来，反正也没几个人认识自己，拿回家来，烧鸡肘子都是囫囵个的呢，老婆孩子还有老父老母，都借光解馋了，吃了好几天。
　　 第二次是老板的孩子升学，祥子随了二百，因为这是正经事。第三次是他的媳妇子宫肌瘤手术，随一百，买了五十多块钱的水果。第四次是他的老爸六十六大寿，随二百。加起来，已经给这个李达昌随礼六百多了，这都是白扔的钱啊，咱老百姓办事，能告诉老板吗？想都别想。
　　 好在这个李达昌挺够意思，干完活就给钱，一点不差。这让很多人都心里平衡了，随出去的钱，也就感觉值得了。
　　 祥子背后和媳妇说，不去就不去吧，老头子那么大岁数了，不是咒他老人家，早晚得有那么一天，到时候再去随礼吧，不然，没头啊。
　　 这样的决定不过三天，祥子的肠子都悔青了。暗中骂自己目光短浅，媳妇也是后悔的没法。
　　 祥子的老爸和老板的老爸床铺挨着，成了病友，要不是老板的老爸执意要住普通病房，恐怕祥子的老爸今生都没有结识老板爸爸的机会。两个老头年龄相仿，经历相同，他们谈起六十年代挨饿的情景，没有一点的痛苦，甚至是满脸的自豪，好像他们挨过饿是值得骄傲的事情，这也成了他们老一辈教育下一代的资本。祥子的爸爸说，好时候来了，咱都老喽，看看咱们小时候，那是吃的啥啊，玩的啥啊，弹个玻璃球就不错了。老板的老爸也感慨地说，可不是吗，我小时候打尜，骑马打洋战，哪像现在的孩子，都上网玩游戏，就是玩具都上百上千啊。
　　 两个老头话越说就越投机，最后连儿子女儿干啥，收入多少，孝顺不孝顺，都互相诉说，俨然成了好朋友。祥子媳妇生怕公公说走嘴了，因为公公也看过老板的照片。有心想阻止公公的话，可是看见老板他们一家儿女对他们老爸的精心呵护，关怀备至，让祥子媳妇非常感动，这是多么孝顺的好儿女啊。老板的老爸原来是部队的高干，有资本啊。祥子媳妇也受到医院的大夫护士以及病房里所有人的赞美，都以为她是老头的闺女呢，扶老头去厕所。头几天打吊瓶，那是一夜一夜的看针，熬得眼圈都发黑了。这样孝顺的女人原来是老头的儿媳。这更让祥子媳妇不敢对公公说什么了，老人聊得开心，就让他们随便说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一天赶巧老板李达昌来看望老爸，进屋就眼前一亮说，我爸爸脸色新鲜了，精神头不错啊。看来，住普通病房，接触普通百姓，聊家长里短，这让老爸高兴啦，找到童年的乐趣啦，哈哈。
　　 老板李达昌笑得非常爽朗。祥子爸爸也笑起来。病房里阳光充足，气氛美好而温馨，满屋的人都非常愉快，连大夫也说，你们这个病房的病友和家属素质真高，这对病人的康复非常重要。大夫这样一说，满屋里的人，不管是病人还是陪护的，都十分愉快。
　　 老板的老爸说，没想到在这里遇上知心好友了，这个老伙计我们俩说话投机，连病都是一样的，儿子，中午买几个菜来，我们俩少喝点。
　　 老板李达昌这才正眼看看祥子的父亲，问他今年多大岁数了，儿子怎么不来。祥子父亲就美滋滋地说，我儿子叫祥子，在市里跟一个工程队的老板干瓦匠活，这几天正忙着呢。
　　 李达昌一听，扬了一下眉毛，问道，你儿子的大名叫什么？
　　 老头说，叫周庆祥啊，我们就管他叫祥子，打小就这么叫了。
　　 祥子媳妇假装啥也不知道，低头整理公公的衣服。
　　 老板李达昌马上问祥子媳妇，你家是新兴镇的，是吗？是和刘庆华一块来市里的吧？
　　 祥子媳妇点头说，是啊。家里地少，孩子上学，老的看病，村里大事小情不断溜，不出去挣点不行啊。
　　 老板说，这扯不扯，早说啊，祥子就在我手下干活呢，人非常实在能干，干的活计又好。可惜这样的人太少了，都他妈的偷奸取巧，我在场装模作样，我一走就扎堆抽烟喝茶。我们包工队里就有个二混子，他偷工减料，把水泥偷摸剩下几袋子卖了换钱，然后去喝酒打小姐，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觉得他撇家舍业也不容易，我体谅他，可这小子不体谅我啊。就祥子靠得住，我都背后看多少次了。等这个工程一结束，我就把那个二混子辞退，就留下祥子长期给我干。
　　 祥子媳妇此时心里好似揣个小兔子，怦怦直跳，老板刚才的一席话，好悬让祥子媳妇掉下泪来。同时也很后悔，知道老板是这么好的人，不如让祥子来看看老板的老爸了，那样多好啊？可惜自己的一时糊涂，错过了这个最美的机会啊。祥子媳妇懊恼得不行，看来，咱老百姓就是不行，没有远见，把蝇头小利看得太重了。
　　 老板的手机响了，老板就出去接电话，他有事马上走了。祥子媳妇合计，得趁着老板在，当面把钱给老爷子，就给二百吧，少了拿不出手。
　　 祥子媳妇正欲掏兜子，老板进屋来直接来到祥子父亲的床前，打开他的黑色皮夹子，掏出钱数了十张，他把钱放在祥子爸爸的身边，嘴里说，老爷子好好养病，有困难吱声，钱不是问题。这下子，无论是祥子爸爸和媳妇，都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表达，居然都磕巴了，口吃了，前言不搭后语了，老板李达昌只是摆摆手，那意思是啥也别说，就急匆匆地走了。
　　 祥子媳妇当着李达昌老爸的面给祥子打电话，以惊喜的口气说，祥子，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咱爸爸的病房里……
　　 祥子媳妇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老板的老爸住院，是好消息吗？
　　 祥子媳妇看看老板的老爸，发现他正在用花镜看一本叫《现代军事》的书，不确定刚才的话他是否听见。
　　 祥子媳妇就学着刚才祥子老板的样子，去走廊里打电话。
　　 在祥子媳妇的心里，去走廊打电话那就是想背着人，绝对不是怕打扰其他人去讲什么礼貌。我们国人的素质，特别是乡下人的素质，还没有提高到背人去打电话的高度，无论是公交车里，还是什么人多的场合，妇女们总是拿着手机大声打电话，旁若无人，七大姑八大姨，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都大声地嚷嚷出来。好像显摆她有手机似地。
　　 祥子媳妇在走廊里给祥子详细地说了事情的经过。最后，夫妻俩达成协议，人家已经给了咱一千块，咱就没法再给了，啥事情得往后看，人情债也不是当时就能算清的。但是同样是老人住院，咱们背后咋地也得表示一下，水果他们不需要，因为几天以来他们接到的水果，都能开半个水果超市了，连祥子媳妇也跟着吃。那水果都是平时没吃过的，比如火龙果，山竹，荔枝，猕猴桃，草莓，还有臭的哄的榴莲。乡下老百姓看病人买水果，几乎就两样，苹果和香蕉，好像香蕉就是最高级的水果了。
　　 鲜花也不需要，老头的床铺都快被鲜花覆盖了，这让老头很反感，说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一个花篮那是好几百，屁事不抵，有这钱送给没钱的人多好。老头看来是很反感这些拍马屁的人。
　　 但是不管咋说，老板的老爸住院了，人家还给咱一千块，还是先给的，咱咋地也得表示表示啊。这让祥子很为难，知道这样，早来看看就好了，哪怕是给一百，也是先尊重了人家，这事弄得，多被动啊。但是心里还是高兴的，媳妇容易感动，她说就是掏两千，心里也敞亮，遇上正经人了。
　　 最后夫妻俩合计好，祥子马上回家去买一个羊杀了，给老板的老爸拿来两只羊腿，实惠还养人，城里人都认这个。两只羊腿价钱有六七百，现在农村的绵羊肉，那是三十五块钱一斤呢，贵的邪乎，都知道是绿色食品，不打水不喂精料，剁一块包饺子，那是味道纯正喷香，味道好着呢。
　　 祥子回家去踅摸羊大腿去了。祥子媳妇更加殷勤，去水房打水，也替老板的爸爸打来。老板的兄弟姐妹不像农村人来去自由，他们都有班上，有自己的事情需要天天去打理，祥子媳妇就说你们就不用成天来陪着了，有我照顾没事的。何况两个老人都能自理，能走动能溜达，好伺候。这样老板的兄弟姐妹们都方便了许多，晚上下班来看看，顺便带来好吃的，排骨汤，小鸡炖蘑菇，当然也有祥子媳妇一份，如果吃不了，就分给其他病人。老干部的大女儿见祥子媳妇穿戴土气，还给拿了好多时尚的衣服。祥子媳妇当时就换下自己的衣服，人立马精神许多。大家戏说，真不愿意离开医院了。
　　 祥子回家都两天了，也没有把羊腿拿来，媳妇就偷摸打电话询问怎么回事。祥子说，都不杀羊，不是季节啊，如果单买一只，还太贵了，说马上去南台子村看看。那里是山根，家家有羊，早晨赶到山上去，大撒鹰完事，晚上再去山上把羊赶回。媳妇说那你就快点啊，不然成天看着老头，心里非常不自在。老百姓就是贱，先别说已经随了老板四次礼了，就说那些贪污受贿的，一整就是好几万甚至几十万，他们可咋受了呢？花的就那么心安理得吗？
　　 这天天气晴好，老板的老爸已经痊愈了，忽然老头张罗出院，说一个老友过生日。那是一个老战友，俩人非常要好，经常打电话，一打就是个把小时，他们都约好了，无论谁过生日，都值得庆贺，因为还活着啊。话里话外得知，老头得去南京为老友过生日。
　　 这下祥子媳妇着急了，祥子还没有把羊肉弄来，她忙又跑到走廊去打电话，结果里面传出了一个木讷的女生：对不起，您的电话已经欠费，无法使用。
　　 祥子媳妇冒汗了，咋就忘了续交话费了，关键时刻老是掉链子。
　　 和别人借了手机，再到走廊里去打，祥子说，我马上打车去。媳妇这才放下心来，等待祥子快点来。
　　 老板的老爸真就出院了，他们开来自家的高级轿车，往车里收拾衣物行李，那些叽里咕噜的水果全都送给了病房里的人，还特意给祥子爸爸留下了两兜奶粉，两箱八宝粥，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高级补品。如果花钱去买，也得好几百啊。老板今天格外精神，虽然是光头小眼睛，但是他那米色夹克，蓝色裤子，棕色皮鞋，让他显得格外亲和。
　　 此时祥子媳妇急红了眼睛，祥子还没有到来，而老板一家就要离开。没办法，祥子媳妇就追到医院大门口和老板说了实情，说祥子马上就到了。老板一听高兴地说，好呀，我爸爸最爱吃羊肉了，那就稍等一会吧。就听见老板的姐姐伏在老板的耳边说，咱们给人家付钱吧，他们多么不容易啊。老板说，我知道。祥子媳妇听到这里心里又翻腾起来，心里一个劲地埋怨祥子做事太肉，不利索不爽快。
　　 祥子媳妇叫老板给祥子打电话，看看他到哪里了。
　　 老板一打，却发现手机铃声响，就是没人接听。再打，还是没人接听。细心的祥子媳妇听见了走廊里的歌声，那正是祥子最新下载的铃声：“千里难寻，是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以诚相见心诚则灵，让我们从此是朋友……”
　　 媳妇预感到什么，老板也发现了祥子。此时，祥子正蹲在墙角处，低着头，任凭手机吱吱哇哇地响着。当媳妇和老板走过来，才发现祥子已经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见了他们哭得更伤心了。
　　 原来，祥子心里高兴，就大意了，居然把羊肉拉在了“小凉快”上，付完车钱一转身的功夫，“小凉快”就没影了。
　　 老板拍了拍祥子的肩头说，别着急了，损失我给你补，这羊腿就当我爹吃了。正在老板安慰祥子的当口，一个“小凉快”停在了跟前，骑车的师傅手里拎着两只羊腿朝医院门口跑过来。
　　 祥子忙跑过去，骑车师傅把羊腿递给他说，你这个人，咋这么忙三迭四的，我一转身的功夫，人就没了，以后可得注意。
　　 看着失而复得的羊腿，祥子和媳妇两个人激动得眼泪又下来了。这时老板李达昌从车上下来说，那个拾金不昧的好人呢，我得跟他握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