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我在这儿写到这座老屋，我想记起它的人已经不多了，其实也没人有多少记起它的兴趣了。
　　 自从第一户被梁氏族亲指背脊骂作“败家仔”的人家小心翼翼脱离我们村梁氏家族祖居之地，探头探脑地从老屋里搬出去，之后的事情便如蚂蚁搬家一样，一户人兴高采烈地搬走了，又一户人到外面打工，悄没声息地在当地定居下来了，又一户人在县城买了房子，把老屋的房子名副其实的空置起来，到1985年深秋，我父亲用强有力的肩膀挑起了几间单户独院的泥砖瓦屋，携妻带子搬到了一个叫村里人说是“宝鸭下洞”的山嘴上安家落户，老屋里就只有一户人踏踏实实地住在里面了，而且只有一个人，想我父亲小时候的最大愿望就是住上了这样的大屋，到他长大了，最大的理想就是率领我们搬离这样的屋子，因为我妈老是说：人少屋深，太阳老是晒不暖的！老屋历尽沧桑，耐心地在有朝一日把这个人打发了，或这个人搬到外面去，就是一座纯粹的空屋了。
　　 老屋曾经引人自豪，得到村里人的无限热爱。比如，碰到外村人，我们村里人会说：“知道么？我们村有座三座屋。”怕外地人不知到村里的路怎么走，会说：“看到有三座屋的村子就是。”屋子成了这一带的标志性建筑，而现在却有人讨厌起这座庞然大物了：这么一大座屋子占着地方，还不如一片野地，长了草牛可以嚼几口，狗有空也可以撒上泡尿。种惯庄稼的村里人，居然忘记老屋曾经为他们遮风挡雨，也不记起老屋为他们提供场所繁育儿孙的恩德，嫌老屋占地大，碍眼，阻地方。
　　 老屋为什么出现四分五裂的局面？很简单，老子生儿子，儿子添孙子，孙子这代生活好，一看就知道比父辈强，增添人口是小事一桩，如果不是国家提倡生育得有计划，而且是国策，我们梁氏族人生起来连母猪也气得上树呢，那年月没电影看，也没什么事可以干，到了晚上便拿着把蒲扇在地堂里赶蚊子纳凉，临时说些神鬼的故事聊以打发时光，间或会插进话来说：“很快又有人做酸醋了。”这些人的耳朵是怪尖利的，一听到谁家的床板响，就想到了那些婆娘生了孩子可以吃得到酸醋了，也有年纪大了还娶到亲的，吞着口水展望说：“女人真是好，能吃酸醋。”当下还有听到凶恶的家婆站在窗外骂的：“这么大力你不去拉犁耕田？在那儿踢来踢去，踢烂了被又要我补到三更半夜。”那年月的老太婆是大放异彩的，他们虽然白发眼花，但却心灵手巧，会用黄麻织被。在床板的响声里，那些小孩子便会一个一个来到世上，还有生得不好意思再生却又面临再生的女人也感到奇怪，一股劲地诉苦说：“不知怎么的，就是碰碰手，挨几下，就又有得生了。”或说：“什么也没干，就是喝开水，肚子也会大的。”人口一多，就像缸里的水太满，装不下了，水就往外溢，屋明显不够住了，人就得往外搬，而且，住在这么大的屋子里，阳光稀少，白天阴沉，晚上恐怖（一年年在屋里减少的人太多了），也就怪不得过去想住进来的人现在想冲出去了，而我们梁家族上有喜欢风水的却找到了根本原因：一是屋太大，压缩龙（脉），二是盖屋“日子”欠妥，防碍出众之人；三是文革期间开山造田，把村口的一块黑石炸开，叫河水让路，“水口”太开，出一帮穷丁，四是对面山崩地塌，犯官非口舌；五是门口线法差一线，荣华宝贵全不见；六是……七是……一言蔽之曰：风水注定也！但如果你敢说我家老屋的风水不好，立刻有人送过鞋底到你头上的，因为说到风水，上一辈的人是得意忘形的，有客自远方来，会指门前的山：看，十足个砚台，代代出读书人的，又指屋背后的山，说：富贵出在龙身上，儿孙富贵不可限量。
　　 确实，老屋后面的山脉极是一个老虎的，不过不是猛虎下山，也不是虎啸山木，而是一个“老虎”吃饱了，趴在那儿打盹，因为这个默默无闻的地方根本没出过什么人物，虽然有一两个吃“国家粮”的，根本与富贵的预言极传说极不相称。在“清明”和“重阳”两个时节，便有黎姓的人从远处来，汇集到半山，年老的牙齿所剩无几，但“牙力”十足，坐在阳光里说：“那是虎爪，那是虎额，这是虎口。”而“虎口”就是他坐的以及他们祖先正居住的地方，老者的声音颤抖，后生说：“是风吹的吧。”老者顾作神秘，说：“我感到祖坟里冒出热气呢。”而他们姓黎的过去都是骑自行车来，现在是摩托，也没富贵荣华人家的迹象。而由此我不由上溯到我祖父的祖父福厚公，这个年老花甲的人，总是在夕阳西下时候，坐在“老虎”额上打盹，他的鼻流到嘴了还不太知道，但据说他的头脑异常清醒，太阳落山的情景更使他心里波澜壮阔，异常迫切……夜幕来临以后，就将听到他哎唷哎唷地捶着腰骨，然后挥手叫嚷：“给我拿来。”
　　 就会有人给他筷子。他的五个儿子也会围在他的旁边，而且知道他又要折筷子了。但他毕竟不像年轻时那样随心所欲了，握在筷子上的双手出现了不可抗拒的哆嗦。就有人小声劝：“家里都没筷子了，快要使‘老筷’啦（用手抓着吃）。”老人就会用脚踩，总算把筷子踩断了，然后拿来五个筷子，让儿子们折，自然都折不断的，于是便听他说：“一个筷子容易断，五个筷子断不了。”
　　 祖父的祖父一次又一次地表演折筷子，讲兄弟团结的道理，为建这座屋打下了思想基础：五兄弟要把屋做到一块。
　　 从民国末年开始，我家族自从明朝期间搬到这儿开枝散叶到十二世以来，便发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据说从始祖开始，兄弟五人，有人隐约记得，我们这一枝是第三的，而其它几枝虽然有人做了大官，也有人经商发了大财，但没我们族上的平民百姓做了这么大的事。我的祖先并没什么声名远播，经历也没传奇色彩，我曾祖父这一辈都在家务农，种田谋生。谁的袋子里也不会有很多钱财。然而，我祖上五兄弟要个地方住，要个地方凝聚在一起，一根筷子容易断，五根筷子不易折，这是兄弟团结的象征。这屋子与一些官僚衣锦还乡或告老还乡后即花钱如流水，拿巨资盖屋子的不同，也如一些富商发达后盖起房子以示显赫的不同，是我祖上扎起裤腰带，一分一分攒起来的钱，他们选择了一个酷似猛虎下山的山脚，并在“虎爪”的地方，开垦出一片平地建宅第。经过二年多，他们用皮包住骨走路，用水养着命干活，硬撑着要把屋子做起来让人们看看，谁敢说个“不”字，得到的是用筷子敲头，众人骂声里，都叫用屎喂。一座三进的就奇迹般地出现在原来的荒野之中，整个建筑群占地十多亩，在我们偏远邻近的乡村，再也找不到可以与之相媲美的宅第了。
　　 在邻近乡村，即使穷，即使我们梁氏没有什么功名，但屋子还是挺讲究的，门前是一块空地，供来客停泊车马，其实山偏远乡村，哪来车子？南方从不骑马，又何必多此一举？这块空地日后仅供晒柴而已，而空地上到门口，拾级而上，整整齐齐九级台阶，台阶的用料也是讲究的，最下一阶是青石板，其余九级用方方正正的青砖砌成，到了门口，推开红漆门，便见青石门槛，一尺多高，进到门去，便是第一进屋子，方砖铺地，再去是天井，从天井上台阶，是第二进屋子，再去又是天井，上去就是第一进屋子。第二进和第三进都在东西走廊，通往东西两处，东西两面自成两个院落，东、西两面都房，东二间，西两间，各有小厅，各有房子，自成一户人家。院子很宽敞，外院墙有花草。厅里很讲究，有屏障，漆着红色。然而从二座有走廊分别向东西分开去，像藤一样长出几房人家。梁氏五门既分开，独自生活，又连成一个气势恢弘的整体。从远处看，像一个飞鹰展翅欲飞。这么漂亮的屋子十里八乡自然少见到，路人往往不明就里，一看就会叹道：“好有钱的人家呀。”在我们这一带，我走过许多村子，附近的都没我们家族的做得漂亮，有些赋有艺术气质的民间艺人还说：“你们这座屋子做得好，依地势而建，好看，有水平，干爽、透气、热闹，能住上这样的屋真幸福。”那样子，好象后悔自己是男的，没机会嫁进我们家族做媳妇似。
　　 然而，建了一间这么大的屋子，便是真正的一穷二白了，盗贼来到也会兼这座大宅里的人虚有其表，装腔作势，穷得裤裆都快有穿洞了，尤其饥饿年代，家里过中秋节，全家只买一个月饼，每人轮流吃上一口，小孩子拿过月饼的手很久才洗的，想想月饼的味儿，又在指头上舔上几下，感到味道还是有的，好极了，喜欢喝酒的炒些花生米，确实也花生米也是奢侈品，找不到，便朴实到不能再朴实了，用盐把小石子炒得香喷香喷的，洒点油，撒上一两朵葱花，含一下，喝上一口酒，啧啧有声，也确实是挺值得回味的，夫妻出外缺少衣裤，轮流穿一条新一点的出门走亲戚。这么一间大的屋子，就是老鼠也不太想光顾的了，却还似模似样地开着些防盗的枪孔，站在孔边可以居高临下，有火药枪进行扇形射击，而且安上又大又厚的门，门槛也一尺多高，挺大户人家的样子。
　　 不过，听说这虚张的声势在外面也确实能镇得住一些不明就里的人。时有过路的人停下来，恭敬地打听：“这是谁的大府？”“这是梁氏的屋宅。”相信外面人的评论很能满足我祖先心胸里劳作之后仅存的一点虚荣心，就是皮包骨头，就是不知今天的午餐在哪儿，我的祖先们也觉得：值！我们族人都大家都满足于过路的人指指点点说，以及貌似尊敬的廉价恭维，深感这大宅为我们梁氏一族争了光，长了志气。
　　 事实上，这样一座屋子，在历史上确实产生过非同小可的影响，那时候我们家族有这样的大屋，有后生和姑娘“相睇”的时候，就会拍胸膛：从这里一直到山边，都是我家的田地。一看到这样的大屋，怎样吹牛也觉得别人会相信了的。嫁到我们村的姑娘，确实也比外村的漂亮一些，不漂亮的，也能干一些，是主人家看中了她能挑得起四个泥砖的力气，而本村漂亮一点的，也肥水不流外人田了，就留在本村发展，她们都不是看着脚趾头走路的，她们目光并不短浅，光看眼前的事，而是目光长远，遥望烟涛微茫的深远处，看后代的发展，即使牺牲自己，幸福后辈，值得！因为她们莫名坚信：有这么大的一间屋子和传说的风水迹象，梁氏后代兴起，飞黄腾达的机会必将到来！有姑娘喜欢我们村的小伙子了，不说喜欢小伙子，只说喜欢吃辣椒，因为他家自留地上刚好种了辣椒，或说这地方田地多啦，靠山有柴烧啦，诸如此类。而姑娘第一次见面“睇屋”，嫌那家确实穷的，姑娘父亲就说话了：“嫁到这儿后代好呀。”还是让风水佬蒙住了眼睛，居然又是看中了这儿虚有其表的山间风水。我妈在县城旁边的地带，那个时候她的崇高理想，应该是嫁不了工人（工人阶级伟大），就嫁解放军（潮流兴），再不了，也得找个猪肉佬的（可享便宜猪下水），或者剃头佬（嫌钱不用本），但他还是撑着一把花伞，乖乖地跟我父亲回家过日子。我母亲或许原来以为我父亲是有钱的，嫁过来才知道是个空壳，中看不中用。但女人一旦嫁过来也就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也就死心塌地地跟着过活了，并且在老屋里，先是生下了我，三年后，再生下我的一个弟弟，再三年，又给家里添了一个孩子。一家五口过活，日子虽然清苦，但养猪活狗，淋菜插田，其乐也融融。
　　 自懂事以来，我一直想，我的祖先干了这么大的事，脸上所表现出来的应该是自豪、自信和自足，虽然托起这张脸的身躯是那么瘦弱，支撑这些身躯的光脚的是村里每人四分多的土地，以及在那些土地上顽强生长着的瘦弱矮小的稻禾，他们在阳光下用瘦弱的手指一下一下扳算：现在是四月了，还要一个多月才能收割，才有新米代替吃了许久的蕃薯，才能滋滋有味地吃上一窝粥，一年之中，他们最恨的是四、五月，上一年的谷米吃去了，新的谷米还坐在远处的日子张望，接不上那段饥饿的时间，然而，即使日子再累再苦，在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梁氏族人脸上你只能看到一种表情：幸福。
　　 解放以后，形势顷刻逆转，急剧变坏，一下子向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这是我的梁氏族亲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再也没法沾大屋的光荣了，因为，那时候贫穷最光荣，屋无片瓦才是最真正的贫下中农，而有了一座这么大的屋子，住在里面，会住出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思想来呢？
　　 六十年代，村里流行开斗争会，斗争要有个对象，那才热闹，而村里人都没出过国，也没谁有收音机，想找出个里通外国的特务，真是难于上青天，而坏分子呢？大家朝晚相见，也总觉得坏不到哪儿去，到了最后，也落得只有华山一条路了：大家齐心合力去找个地主出来。
　　 一个偏僻落后的小村子，要评个压榨劳动人民血汗的地主出来，真的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而住在屋子里的人，谁家的板响过几次，隔壁有耳的，谁家的粪坑有多臭（有吃的证据），大家给公家庄稼田里挑粪水时鼻子比公狗还灵敏呢，又有几个不是勒着裤带过日子的？比如我家，我父亲还在母亲肚子里，他父亲便去了，而我祖父再死前一点，就没了我父亲，也就没了我，就没了这些文字，然而，这么大的屋子，在当地差不多与四川刘文采庄园相提并论了，差就差没谁妻妾成群强抢民女遍地开花罢了，但没个把地主，实实在在也是说不过去的，于是，住在我隔壁的一户人家，就只好暂时委屈一下，理所当然地戴起了地主的帽子，这户人家为什么要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呢？是因为人们对他们死去的祖先印象太深了，据说那死去的祖先手太白，脚也是净的，天热还着鞋袜，身子硬朗，走路摇摆，那气势吓得水牛也远远闪到一边让他过，比城市佬还城市佬，还有，有人白天从他窗下过，听到里面的不平凡的动静，立刻想到畜牲们田头地尾苟且之事来，农村人从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有天光白日行事的？这连听到的人也感到羞耻了，掩着眼睛跑到池塘边去洗耳朵，而且，他走路手里总离不开一根拐杖。他走在路上，人见了，都恭敬地放好双手，叫上一声：“三爹。”而有人没叫他的，与他平辈的，就会听到他咳一声，骂：“没教养的，家里人怎么教你的，”要是他的拐杖送过来，不偏不倚地落到头上，骂：“你老子老母死光了？没爹没娘教的。”这些小孩子家里必定是贫穷的，三爹看不上眼的。这么一个摆谱的人，这么一个习惯不好的人，这么一个硬是充出些与劳动人民格格不入气派的人，这么一个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人，你说人民群众恨不恨？那时不兴挖棺材鞭尸的，当年他打过的小孩子都长大了，革命了，要是到了那个地步，他埋到地下，埋到什么时候也要挖地三尺的，想逃得了阶级斗争？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