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界各国动物题材小说，实在是数不胜数。传入中国得到广泛阅读的著名作品，瑞典塞尔玛?拉格洛夫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和英国吉卜林的《丛林之书》，都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还有英国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是一部动物童话。中国古代笔记小说《搜神记》、《虞初新志》、《人谱》、《阅微草堂笔记》等等。收有数百篇动物故事。这些作品，揭示了动物世界的秘密，也折射了人世间的真相；是儿童读物，有助于他们成长；也是成人读物，可健全他们的人格。
　　 中国作家曹烽的动物题材小说集《鹿王佳佳》，具有现代中国社会政治和文学艺术的特色。
　　 动物题材小说所叙述的主体对象，自然是动物们；但主人公往往是人。这个人是在人间的特殊变故中，进入动物世界而在其中活动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中的小男孩尼尔斯，被小狐仙变成小人儿而与鹅为伍。《丛林之书》中的小男孩莫里格被老虎追杀，误入狼穴而成为狼孩。《鹿王佳佳》中的“我”，一个小男孩，由于在中国1957年反右运动中，父亲被打成“右派”，随父亲下放改造而来到黑龙江荒僻的完达山中，与各种动物共生于同一天地，呈现出1960年代前后中国社会的政治背景。
　　 动物小说一般是童话，内含寓意。而《鹿王佳佳》是写实的，散发着浓重的人间烟火气味，动物也在人间烟火中活动。其中的动物大部分是人饲养的牛、马、鹅 、鸡，野生动物虎、熊、鹿、狼、鹰也巡行于人活动的村庄和山野，和人类一起形成了彼时北方山区的社会和自然状态。
　　 《鹿王佳佳》是自传体的小说。由于历史的反复跌宕，中国当下涌现了大量自传体文学作品，使得中国文学形成了一种可贵的反思回忆品质。《鹿王佳佳》中的那个小男孩，被无情残酷犹如动物搏杀一般的政治运动抛入大山，于此见识了各色人等，各种家畜和野兽，经历了中国一隅不正常年代的荒诞扭曲的社会生活，留下心灵烙印和精神创伤，也形成了他初步的人生观和价值认识，锻造了刚正不阿的性格，给他后来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反腐败诗人打下了思想基础。
　　
　　 二、
　　 《鹿王佳佳》收10篇短篇小说，以10个叙事生动、情节曲折的人和动物的故事，展现了人性、动物性和人性与动物性的纠结。
　　 人性是复杂的。个体的人性有两面性，各种不同的人有各种不同的人性。“人之初，性本善”的中国古训，在“性善论”和“性恶论”的哲学的辩论中终无定论。但《鹿王佳佳》却全面表现了人类善良互助的美好人性。人同情受难者，《头羊“老骚货”》中，逃难来的外乡人在董家窝棚得到了当地人的接纳和助力，幸福地安下了家。《老郭头和他的牤牛儿子》中，畸形人老郭头沐浴着人们对他的理解和温暖。善良人性还表现在对动物的态度上，多篇小说表现了人对动物的救死扶伤，异常感人，也感动了动物。前述一篇中的老郭头像慈父一样精心抚养失母的小牤牛长大，情同父子。《鹿王佳佳》中，舅舅发善心放了一头被套住的小鹿，小鹿长大后成了鹿王。但人对残害人、畜的虎狼是绝不容情的。《恶魔》可以说是一篇优秀的斗狼小说，聪明的人设巧计消灭了为害一方的恶狼。人中有好人也有坏人，坏人丑恶的人性发作就干坏事。《参场和黑牤牛的故事》中，就描写了杀人、杀护园狗、盗参的坏人。世事往往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动物性和人性一样复杂，表现出多面性。《鸡王“大将军”》中，那只大公鸡对鸡雏何等的关爱，它在保护鸡群与山鹰恶斗中，奋不顾身，战败山鹰，壮烈牺牲。野鸭会对小鸭细心地照料；就是凶恶的狼对狼崽也有强烈的护崽感情与行为。动物的爱情，雌雄之间也春光荡漾。但动物性不只是温情脉脉，也有凶狠残酷的一面。这就是动物性中弱肉强食的残酷兽性。《鹿王佳佳》中多篇小说描写了人和兽、兽和兽的恶斗场面，惨烈血腥，你死我活。《鹿小宝和大毛的故事》中，狗与狼殊死搏斗，骨断肉裂。《大公熊战恶虎》熊虎之战，堪称完达山密林中兽对兽的经典之战，老虎骨折身亡，公熊得胜而去。“狼最喜欢吃的就是动物的内脏，吃完内脏再吃身上的肉”是作者表现兽性的一个经典意象。大公狼就用锋利的牙齿把死去的鹿王的肚子从上到下豁开的描写，揭示了野兽们的残酷战技。还有那匹肠子都流空的母狼，也抢在鹿的尸体上大口地吞咽，真到死去。曹烽对动物的兽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小说还描写了鹿王和鸡王“妻妾成群”，还以势争雌。兽类为当头领进行残酷的血拼，胜者为王。叫人想起当下贪官们的腐败堕落和争权夺利。世事往往是画虎画皮难画骨，《鹿王佳佳》是画虎画皮又画骨。
　　 人和人，人和动物，动物和动物，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中，人性和动物性就不免纠缠在一起，暴露出人性和动物性的多姿多彩，更深刻更真实。曹烽的描写对此做了有力的表现。多篇文章描写人救助动物于危难，而得救的动物则感恩图报，把人视为朋友。《鹿小宝和大毛的故事》中，一对夫妻，一条狗，一只鹿，和谐美满地生活在一个家庭中，是人性和动物性美好一面的完美统一。人是好人，狗是好狗，被人收养的野鹿也是好兽。这种统一中闪光的东西，就是人类所渴望的人性和动物性的统一，可视为动物通了人性。《白蹄和我们家的情谊》是本集子中最耐读最发人深省的一篇。因为作者把人性和动物性的纠结，放在文革大背景中来描述刻划，表现得特别完整和深刻。人性和动物性向对方异化。“我”，“我”的父母及其他亲人们的人性，在一场动物般的政治恶斗中，得到了提高升华和完善。一只护园犬和它的族类由对主人的忠诚而表现出的优良品格，其动物性实现了向人性的转化。而在文革人性扭曲的疯狂大背景下，那个谦谦君子的“郑大学”变成了响当当的造反派的野兽，一时人性脱变成兽性。所以，深受其害的父亲感叹：“交狗比交人强啊，人性都不如狗！”作者在被迫无奈必须与狗分离时，“我第一次看见狗流泪。”而反衬出一个曾被自己崇敬的叔叔，变成了一个狗都不如的告密者和迫害者。揭示了人是在什么情形下由人变成了野兽。给人们上了一堂深刻的政治课和伦理道德课。本篇记叙了著名作家浩然对作者的庇护，应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事件。在文革中当红的大作家浩然，能在狂热的造反浪潮中，为一个曾被自己赏识并辅导的文学少年，做了公正的证明，使作者免遭更严重的迫害。这是一次人性的闪光，照亮了一个文学少年的一生。
　　 三、
　　 曹烽这10 篇动物题材小说，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也有自己的特点。
　　 拉格洛夫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劝诫孩子们学习动物的优良品性，克服人类的坏习惯，做一个完美的人。《丛林之书》揭示了生存竞争，弱肉强食，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要求在人类世界建立正常有序的贯彻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生活环境。《动物庄园》是对《共产党宣言》进行黑色幽默化的演绎，由猪领导动物们起来推翻人类的剥削者，建立理想社会。曹烽的《鹿王佳佳》以当时污染甚少的完达山为基地，以仍尚朴素的林场和几个山村为据点，根据中国天人合一仁义博爱的传统思想，表现了人和动物又斗争又统一的关系。期待政治清明下天地人、人和动物和谐共存的生活的出现。人类处在地球食物链的顶端，其下是食肉动物——食草动物——植物——微生物的环节，循环往复，缺一即断。断了，地球上的一切生物，包括人类就会产生危机。畜牲可用可食不可虐。虎狼之灾必须消除，但虎狼作为物种不可灭。曹烽小说中的狗们都是可爱的对人类有大用的，但曹烽在现实生活中却反对全国在城市中大养其狗，危及国计民生，是有见识之士。商业化的动物题材动漫电影、电视片、漫画、儿童读物中，人类和百畜及众兽甚至凶残的狮虎狼们已然和平共处，其乐融融。误导了天真的孩子们对真正自然界的认识，失去了基本的防范意识，进而也对人类社会中凶残超过动物的恶人失去警惕性。狼只能从一条牛身上剥下一张皮，马克思看到资本家要从一条牛身上剥下两张皮。那些吃饱了鱼、肉、禽后在动物保护论坛上大喊大叫的动物维权者是多么的伪善！比不上为生存而逐鹿之狼坦诚真实。当下，把人权、狗权、动物权放在同一个平台上是时髦之举。但当人权受到侵害时，我们首先要维护的是人权。在当下更吊诡更扭曲更乖戾的自然和社会条件下，曹烽的动物题材小说对儿童和成人，都具有认识论的意义。
　　 曹烽的小说是回忆很久以前的事，这就使得他的叙事风格有了自己的个性：平稳、沉实、不急不躁、娓娓道来。好像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都坐在北大荒温暖的火炕上，屋外有暴风雪吹打树林的声响混杂着阵阵犬吠。作者营造出了一种和故事互相配合的神秘朦胧，但又能云开雾散一地光明的氛围。曹烽笔下的人物各有自己的鲜明性格和感情表现，不是千人一面。他也很善于描写动物的心理和动物的行为。他笔下的动物也不是千兽一面，同类之间也是相异的。中国古代义犬救主，义马护主，老虎报恩，畜毙恶人的神秘故事，又在曹烽的小说中以现代的面貌出现了。故事情节引人入胜，但不是故作惊奇，让读者觉得真实可信。《鹿王佳佳》中的故事在朴素流畅具有东北农村风味的语言中娓娓展开，吸引着人们一读到底，并能看到希望看到的结局。
　　 《鹿王佳佳》中10个人和兽、兽和兽的故事都铺排在风景如画的完达山区。自然之美和搏杀之残交相辉映，更加强了故事的穿透力和震撼力。翠峰岭、青峰林场、梨树沟、岚峰山，作者都用优美的文字把它们刻画了出来。“几场春雨过后，暖暖的春风吹拂着群山大地，首先把河边的柳树吹出了毛绒绒的毛毛狗，再把原野吹成了绿色的海洋。山坡上也热闹起来，紫色的达紫香、粉色的杏花、白色的山梨花开得争鲜斗艳，山芍药也散发着阵阵清香，布谷鸟也来凑热闹…….”（《老郭头和他的牤牛儿子》。）江山如此多娇，本不应成为生灵们互相残杀的战场。作者描写风景是出于对家乡的爱，但又不是为风景而风景，而是期待着人兽万物在大自然中的和谐共存。
　　 曹烽《鹿王佳佳》的最终启示是：孩子们和成人们要从本性上认识自己、认识他人、认识动物，才能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更健康地成长，更合理地生活。
　　
　　 2012年10月24日
　　 写于深圳围岭山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