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来了。
　　 大自然就像一个神奇的魔术师，魔棒一点，顿时桃红柳绿、莺歌燕语了。一场雨来，所有的种子，便得了命令一般，只想着一件事，发芽，长大，开花。一阵风来，所有的树，也只想着一件事，从梦中醒来，伸伸懒腰，把梦化作一个个鼓鼓的芽苞，长成千手观音，采摘一枚枚阳光，变成绿色的希望，婆娑在枝头。
　　 每逢这个时节，我总喜欢逃离城市，去郊外踏青，尤其是自驾游，去人迹少的地方，因为，那里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风景。
　　 是的，城里的风景太拘谨，太整齐，太做作了。
　　 你看那天空，雾霾盘踞，像一张病怏怏的脸。那些行道树，好端端的法国梧桐，本来应该是高高大大，枝繁叶茂的，却总是被人早早地砍掉正中的枝桠，只能按照人为指定的方向，痛苦地挣扎着，尽力用残存的枝条去填补一点风景。可怜那树的脚底下，不过方寸，也被砌上冷冰冰、硬梆梆的水泥块，封得严严实实。那树，伸不得根，喘不匀气，只好忍气吞声地蜗居着，像极了筒子楼里挣扎过活的蚁族。
　　 再看那些矮的植物，冬青一例修剪得整整齐齐，刚刚发出的鹅黄色嫩叶，统统被无情的大剪刀齐刷刷斩去，绝不可能旁逸斜出。每当看着那一地小鸭绒毛一样的碎叶子，我总觉得这是一场光天化日下的劫难。
　　 还有那地，城市的地不是真正的土地，放眼看去，黑漆漆、灰土土的，被混凝土和沥青霸占了，铁青着脸，冷硬冷硬，全无黄土地的柔软和暖意。即使偶尔漏着一两点黄土，也会被见缝插针，要么用水泥块规规矩矩植上几棵可怜的草，要么种上一些无名的花。那草，不可能野草一样自由地呼吸，恣意地生长，水泥块是她难以摆脱的枷锁；那花，是用黑色塑料简易花盆临时组合起来的，总是来去匆匆，今天还姹紫嫣红，明天就已经香消玉殒；或者被不知哪里来的黑手，糟蹋得七零八落，或者干脆被掳掠去，不知所踪了。
　　 城市，是灯红酒绿的温柔乡，却是自由生命的坟场。
　　 忽然就想到了辛弃疾的两句词：“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真正的春天，不在城市里，而在自由自在的乡村，野外。
　　 那里的天，是透明的蓝，澄澈得如泸沽湖；那云，是干净的白，纯净得像一朵朵绽放的百合花；至于鸟儿，永远是天空的主人，要么骄傲地掠过头顶，用翅膀丈量天空，不必担心撞到灰色的水泥丛林；要么，自如地栖在枝头，叽叽喳喳，商量着在哪里筑一个温暖的巢。
　　 野外随处走走，除了那些随风摇曳的荠菜花，又总遇到一些有名无名的野草闲花，牵绊着你的裙裾，忍不住回眸多看几眼。田埂上，野地里，星星点点，开得满满当当：白色的点地梅，红色的二月兰，金黄的蒲公英，淡绿的鹿蹄草，紫云英，紫花地丁，还有在路旁吹吹打打的喇叭花，开得是尽情肆意，毫无顾忌。
　　 看着这一场春的盛宴，总禁不住惊叹：这些花花草草，怎么跟长了眼睛似的，开在最妥帖的地方，没有半点造作和虚假？
　　 还有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得汪洋恣肆，白的如雪，粉的似霞，红的赛火……看着看着，便神思恍惚了，不由得叹服大自然的宽容和大度，就把这一片山洼，放心大胆地交予杜鹃，任凭她沐浴阳光，呼吸惠风，啜饮雨露，随意地伸展腰肢，慢慢地长大，然后选择一个万籁俱寂的春日，迎着第一缕晨曦，奏一曲华丽的交响。
　　 看着看着，便恍然大悟：生命的意义，不就是纵情恣意地找一处安然的所在，怒放一场吗？即使凋谢，过程也是美丽的。
　　 大自然是高明的，他常常看似无意，却赋予万物以生长的自由，让每一株草，都有一个开花的位置。
　　 【二】
　　 下午给高二文科班监考。大部分人已经坐定，在静静地等我发卷子。还剩不到十分钟了，有两个位置还空着。我分好卷子，看着大家，再次提醒把书包和手机拿到讲台上来。
　　 这时候，两个女孩进来了。我眼前一亮，只扫了一眼，便知道这是两个与众不同的女孩。长长的披肩发，骨子里透着一种时尚，这是连肥大平庸的校服都掩盖不住的一种气息。
　　 她们俩长发飘飘地走到座位上，不紧不慢地把包拿到讲台上，我却已经等不及了，下去发卷子。其中一个女孩依然不慌不忙地整理着书包，丝毫没有考试如临大敌的样子。我的一丝不快浮上心来。
　　 开始答题了，前面的长发女生却和后面的同学交头接耳，我的不快在膨胀。禁不住说了一句：“考试了，不要说话。”并且抛去一个冷而严厉的眼神。那女孩倒还乖巧，转回身来。过了一会，瞪着大眼睛怯怯地问我：“老师，我没有铅笔。”
　　 我的厌恶渐渐地长出芽来，扔过一句调侃：“你不带铅笔怎么考试啊。”可是，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我还是帮帮她吧，于是我就借了一支给她，忽然明白过来刚才她可能就是借铅笔呢。于是，那个鼓出的芽便不再生长。
　　 我在讲台上坐下来，静静地看大家奋笔疾书答题。这么多年的监考经验，我已经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谁好谁赖，一般不会走眼。凡是专注于学习的，成绩也不错的，至少态度不错的，基本都是一场考试下来，头也不抬一下的，他注意的是试卷，在乎的是成绩，珍惜的是时间，眼里只有考试。谁要是答着答着，频繁抬头，要么是遇到难题，要么就是想三想四了。
　　 考场里三十号人，大家都无视我的存在，全神贯注地忙着。只有这两个长发女孩频频抬头看我，目光触碰的时候，后面的那个有点羞涩，前面的这位却毫无惧色。我们俩的眼神交锋了好多个回合，感觉有刀枪剑戟的鸣响。这女孩显然不怎么会答题，她一会翻翻卷子，一会百无聊赖地趴下，一会又用葱白一样的手指弄弄头发。那头发，丝一般顺滑，闪着巧克力色的光泽，一根精致的小辫，从发间垂下，煞是好看。
　　 平心而论，这是两个很漂亮的女孩，皮肤水嫩白皙得像百合花的花瓣，大大的眼睛，潭水一样幽深清冽，如果不是在考场上，她们就是两朵绽放的百合花。
　　 可是，在这个地方，在考试和分数这两柄利剑的威慑下，她们开得并不舒心，并不奔放，尽管她们在极力展示着自己与众不同的天生丽质，但是内心深处，无论是胆怯的，或是桀骜的目光里，透出来的都是自卑。眼前的试卷，一定像恶狠狠的眼睛一样，盯得她心里发毛。在这里，她们再高，也是矮的；再美，也是丑的；她们不是百合花，而是狗尾草。在这个舞台上，她们只能当配角，甚至是龙套，更有甚者，只能当观众。如果换一个舞台呢？比如T型台上，比如镁光灯下，兴许，她们便是一朵朵光彩照人的百合花，她们会是李冰冰、范冰冰一样耀眼的女王。
　　 后来，我又一次注意到了那个高个子的女孩。
　　 那天早晨升旗，她迟到了，匆匆忙忙跑到班级队伍里。我站在教师队伍里，看得真真切切，因为她没有穿校服，个头又高，实在太显眼了。
　　 她得接近一米八的个头吧，即使站在队伍的后面，和一群男生比肩，也丝毫不逊色。升旗仪式已经开始了，她慌乱地把外套脱下，露出里面的校服。然后抬起纤细的手，把披肩长发胡乱地扎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耳边漏下了一绺，闲散地垂在肩头，朝阳下闪着栗色的光芒，一眨一眨。
　　 她身材颀长高挑，站在那里，分明是一只鹤。对，就是一只美丽的鹤，丹顶鹤。
　　 只是那天，这鹤有点不够从容，少了闲云野鹤的味道。
　　 我终于知道她是哪个班的了。后来跟班主任闲聊起来，果然这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学生，不出我之所料，她平时也是这样的，校服穿在里面，老师检查时便亮出来应付一下。经常迟到，上课时常常托着腮帮子走神，至于成绩，除了语文、英语好一点，其他的惨不忍睹。普高的课堂，是她天天煎熬的地方，一个炼狱。倒是有艺术细胞，正在学播音主持呢。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付蓉。
　　 第三次见她，是为学校的诗歌节海选主持人，我现场随便出的题，或者为“五月的风”诗歌节开场，或者给《满江红》和《秭归祭屈原》说一段串台词，二选一的题目，只给几分钟的准备时间。大家都在紧张地准备，我身后的一个选手，紧张地问能不能弃权，还有两个，临上场了不知所踪。
　　 选拔有序地进行着：下一个！我下意识地抬头，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如一尊精致的青花瓷。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着她，我欣赏着一份上天赐予的令人屏息的美：标准的瓜子脸，颊上干干净净，眉眼细细长长，眉目如画，眼波流转，天生的一段风流态度，如一朵出水芙蓉，袅袅婷婷。
　　 我给她一个微笑，期待着一份精彩。
　　 她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一开口，却令我大失所望，她太柔了，柔若无骨，绵软有余，干脆不足，还磕磕绊绊。虽然人长得很美，声音也很好听，但是作为一个主持人，需要的不仅仅是外在的条件，更需要有极强的控场能力，机智的应变能力。
　　 我无可奈何地喊了停，她弱柳扶风一样地退了场。
　　 看来，她依然没有找对位置，这个舞台，不是她的。我想，或许她还需要寻寻觅觅，继续寻找适合她的土壤。
　　 【三】
　　 不经意间，又想起另外两个特别的学生。
　　 那天班里演课本剧，一出《窦娥冤》，女主人公是个男孩反串的，一直不尽如人意，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李阅。
　　 那是个又高又瘦的男孩子，私立学校来借读的。不知怎么回事，他不大讨同学喜欢。记得有一天课前演讲，他让父亲帮着誊了稿子，投影展示的时候却激起了民愤，好几个人站起来，群起而攻之，那架势，简直要把鸡蛋和皮鞋扔过来。
　　 我忙替他解了围，很纳闷个中原因。一调查，原来大家嫌他上课爱出风头。他极爱回答问题，尤其是读课文总是声情并茂，非常投入，大家容易哄笑。现在的孩子，心理是很奇怪的，比如做课间操，很多人都懒懒的，好像认真做了会被人耻笑。其次，他下课爱抢话，而且爱说实话，冷一口热一口的，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听，都会脱口而出。久而久之，他成了一个另类，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我弄明白了原因，一方面私底下找他谈话，另一方面在课堂上对其他同学进行引导。
　　 机会来了，我要讲公开课，这年头，公开课不出点新是不行的，况且又是文言文《垓下之围》，我便给大家排了一个课本剧，主角西楚霸王项羽，便是李阅来演。他演得极认真，因为放得开，台词又好，演活了一个穷途末路、令人叹惋的英雄，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后来，他学了表演，如今在天津师范大学表演系学习，如鱼得水。
　　 还有一个孩子，矮矮的，瘦瘦的，中途来我们班借读，几乎不跟同学打交道。我跟他说半天话，他有时只是点点头。上课时，经常开小差，有时研究兵器，有时研究游戏，成绩差得惊人，说说他，最常见的动作就是羞怯地笑一笑，挠挠头。
　　 家长会的时候，我跟他父母谈起来，父母一脸的无奈。看得出，转学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由来已久的观念依然在影响着他们，何曾知道把孩子送到这里，实际上是在断送他的自信和活力。
　　 我努力找寻他的优点，发现了他的计算机特长，便让他担任了班级的网管，听同学说，他还自己制作了一个兵器网页呢。于是，每天上课前，讲台上便有了他的身影，电脑出故障时，他便俨然成了救场的英雄。
　　 有一天，班里墙上的钟表突然掉下来，表盘跌碎了，指针也七歪八扭得变了形，谁都认为，这表要变垃圾了。
　　 那天早晨，我发现他正在讲台前摆弄那表，我问：“还能修吗？”他笑了笑，又习惯性地挠了挠头：“老师，我试试看吧。”
　　 于是，我就交给他一个任务：修表。与其上课无所事事，何不给他一个事干干？
　　 中午的时候，我看见那表又稳稳地挂在墙上了，我惊讶地问怎么修好的，他说，拆下来，重装的，那表盘，是用黑色签字笔画上去的。我和同学们给了他最热烈的掌声。
　　 如今，那表还稳稳地跑着，而且跑得很准。他，已经在我的建议下参加春季高考，被录取到了一个职业学校，学的是计算机。
　　 【四】
　　 那天看微信，读了大名鼎鼎的台湾漫画家朱德庸的一篇文章——《患儿朱德庸》。不曾料到，一炮而红的《双响炮》背后，竟有着一个那么曲折的故事。小时候的朱德庸，一直非常自卑，自卑到都不敢问邮局邮票来了没有。上学时一直是个学校的弃儿，被严重边缘化的学生。直到53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患有自闭症，有沟通和识字障碍。
　　 他说：“我会画漫画，因为小时候受到的歧视让我看清楚世界的假象。妈妈对小孩的爱可能是有条件的，而亲戚对待你的方式就是社会对待你的方式，非常现实。”我想，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心情肯定是很沉重的。
　　 他还说：“老师是正义的化身，但往往最不正义，他的外衣让他可以滥用权力。你没有反抗能力，连表达能力也没有，只有承受。”
　　 我看这番话的时候，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是的，老师可能是天使，也可能是撒旦。
　　 撒旦被三毛碰上了。
　　 她读初中时，作文极好而数学糟糕透顶，几次考试都不及格。 为了对得起父母和老师，她硬生生地把数学题死背下来，三次小考都得了满分，老师却不相信，认定是作弊。
　　 这个倔强而又敏感的女孩，并不懂得适度的忍耐更能保护自己，就直言不讳地指责老师侮辱自己。被冒犯的老师气急败坏，单独给她发了一张她根本没有学过的方程式试题，让她当场吃了零蛋。
　　 那节数学课上，老师把倔强的三毛叫到讲台上，拿蘸满了墨汁的毛笔，把她美丽的大眼睛画成两个大大的、黑黑的熊猫眼，然后让她转身给全班看，再去大楼的走廊上展览一圈。
　　 三毛辍学了，从此，她的世界一片黑暗，自闭了七八年，严重时，连与家人同坐一桌吃饭的勇气都没有。她像蜗牛一样，缩回到黑暗的壳里，在一个相对安全而封闭的世界里，一躲就是好多年，养成了她终生悲观、敏感、孤独的性格。
　　 那阴影，怕是伴随了她一生。尽管她一生潇潇洒洒地走过48个国家，写了26部作品，用她的作品帮助很多人树立起豁达、坚强的人生信念，但那份侮辱如影随形。
　　 还有一个女孩，却遇到了天使。
　　 她同三毛一样，国文也出奇的好，数学出奇的差。为了能让她顺利地通过补考，老师煞费苦心地提前把题写到黑板上，同学们心照不宣、充满怜爱地帮她背过答案，帮她顺利地毕了业。后来，那堂数学课连同老师关切怜爱的眼神，都成了她生命中温馨美丽的记忆。
　　 她，就是外表平常却写出了无数美丽诗篇的席慕容。她，是一棵开花的树。
　　 周国平有一篇文章叫《最合宜的位置》，里边有这么几句：每个人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一定有一个对于他最适宜的位置，只等他有一天来认领。一个位置对于他是否最适宜，应该去问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看他们是否感到快乐。
　　 是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应该有她一个合适的位置，哪怕是不见天日的溶洞里的一条小盲鱼，她游得自在；哪怕是山沟沟里的一棵小野花，迎着阳光开得恣肆；哪怕是嶙峋乱石中的一条小溪，在山间唱得欢悦。
　　 教育，应该是帮助孩子们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吧。每一株草，都会开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