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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拂去历史的尘埃(散文)


作者:林幼章 布衣,104.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927发表时间:2014-05-26 14:43:11

【流年】拂去历史的尘埃(散文) 每个人都有父亲。父亲爱儿子,儿子爱父亲,是为人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为常情。我的父亲林树湘生于一九零七年,死于一九七六年,湖南湘潭人,祖籍福建。爷爷曾是福湘(福建,湖南)商会会长。
   林树湘:佛教徒,会计人,实业家,大教授,这么说应该是准确的,没有丝毫抬高。父亲与我母亲赖燕琴女士育有八个子女(四男四女),我是老幺,小名八弟。从我记事起,父亲已经老了,他话不多,往返于石嘴农场(劳动改造),母亲每每与他清理衣物。父亲对我和蔼,教我读过一篇古文《前赤壁赋》,也是唯一教我读过的一篇。于是我有了一点古文启蒙和爱好。
   小时候,我怕上政治课,上政治课又最怕读报。一读到“地富反坏右”,顿时紧张,趴在桌子上不敢抬头。与同学争执,骂声“林右派”立即瘫软,再不出声。林家子女除大哥华章调皮外,个个老实,胆小怕事,母亲也担惊受怕一生,最终还是没有躲过。林氏父子均划为右派,苦了我娘,也连累了下面的兄弟姐妹。这都是后话。
   等到我下了农村,过年回家。父亲见面,非常郑重地和我握手,我还有点不习惯。返乡时告别,父亲同样很郑重地和我握手道别。那一刻我知道,他把我当大人了。临行,父亲拿出他的好烟,北京“礼花”牌烟。递我一支,我赶紧摆手拒绝。父亲说,抽吧,你妈洗衣服,在你荷包看见烟丝。见我一脸窘态,父亲又说,少抽,莫往肺里吞。他其实是说,要抽,背着抽,当面也抽。他不喜欢双重人格。我在农村写信回家,往往报喜不报忧,怕老人不舒服,总说些宣传队演出吃得好,机耕连学了什么技术,云云。
   父亲回信说,你近年进步,对家里,对哥姐都好,甚慰。但这都是细微末节的事。我最怜念你没有读到书,一个公民最起码要有高中文化。你要在工余,把数理化自学完成。“人以十之己百之,人以百之己千之。”以百倍的毅力去学习,家里会帮你去找书。可惜我没有好好听进去,三年后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那时悔没听父一言,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我下放是沾了三哥国章的光,他在一家军工厂。我算他的“投亲靠友”去了一个军垦农场。在那全部清一色工人阶段出身子弟里,根本没有任何人问我出身什么,来自哪里。我感觉幸福无比,真的,蓝天白云,辽阔大地,没有阶级歧视,农村是我的天堂。我出身不好,有自知之明,干活拼命,不久入了团。
   那年双抢,丰收的麦田,一片金黄,麦浪滚滚,等着开镰。城里正值闹“反复旧”,知青趁机大批跑回武汉。我自然不敢造次,每天出车抢割(割小麦)抢播(播黄豆)。我一连六天六夜,没睡过超过一小时觉,又困又乏。我对连长说,我实在挺不住了,让我睡一会。连长说,孩子,到手的庄稼不能让他烂在田里啊,收多少算多少吧,就这样一连一个星期晚上都有风,有风就没有露水,没有露水,收割机的剪割台就不会卡住。不卡住,收割机就不停机,直熬得满眼血丝,体重99斤,站在威武的“康拜因”联合收割机上打飘飘。连长心疼我,每天打6个荷包蛋给我吃。
   那年秋收后,我被评为优秀共青团员,那时最时髦的话就是奥斯特洛夫斯基那句名言,在革命的红旗上,还有我的鲜血。虽然没有流血,但那时就是那种感觉。好事连连,推荐优秀工农兵代表上大学,我榜上有名。那时不考试,只要每人交一篇自传,据说我的自传,全县第一。自传内容大概就是人的家庭是不能选择的,但革命的道路是可以选择的,命运不可测。恰恰就是因为读书,差点搞成大事。那天,我正要出车,连长说,你到场部政治处去,找你谈话。我以为读书有望,高兴得不行。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三个军人,一个政治处梁主任,两个不认识。还有机耕连李技术员(党支部书记),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要我坐下,说你要向组织如实交代。
   听了半天,意思懂了。你现在不是推荐读书的事,是向组织讲清楚,你入团隐瞒家庭情况的问题。你父兄均为右派,你入团为什么只填写了你父亲。那个军代表一句接一句的逼问。你父亲打右派你从何而知。我哪见过那阵式,我好在还没慌。我回答,从小和同学吵架,骂林右派。
   文革时红卫兵要我父亲那些老先生默写老三篇。父亲用英文默写了一段。后来大字报说,资产阶级是多么顽强地表现自己,写毛主席语录还用外文。我就是这么知道的。又问,你哥划右派你不知道么?我说大哥早年在外很少回家。我和他相差整整二十岁,真不知道他的事。盘问,开导,训斥,近乎审讯。整整搞了近四个小时,从早上一直到中午一点多钟。等到说你走吧,等候组织意见。我一出门,近乎虚脱,半天腿还在打颤,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终身难忘。
   几天后,李技术员又突然通知我,你大学就别想了,组织上决定把你列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推荐你上沙市卫校。(我感谢李技术员,他是真心想让我读书)。谁知我不假思索地谢绝了,那时我刚满二十一岁。人一生很奇怪,一个人正念往上走,还是老被怀疑。你的想法就会发生改变。我的鲁莽,我的轻率,我的幼稚,我的固执,令父亲痛心疾首,大发脾气。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还指望我什么,还指望家里什么。那时通讯极不方便,再回头已是百年身,根本不可能的事了。(知青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回武汉)。这是我一生最惹父亲大动肝火的唯一一件事。
   父亲对此事至死耿耿于怀。不能原谅我。到了后来,事实证明他还是对的,后来我好不容易顶他的职回到武汉。在学校做勤杂工,每天搬铁床,安装学生烤火炉,拖煤给老干部一家一户送去。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大学,我的同学在课堂上课,我在教室装炉子,那种感觉,就是地下开条缝,我立马钻进去。每天闷闷不乐,父亲见我也难受,父子不讲话,也没什么讲的。后来,父亲胆囊炎转为肝硬化,可怜他医院都住不进去。多亏了他的学生郭道扬老师,四处张罗,好不容易进了郭老师爱人在的三医院。父亲是在外科病床死的,别的科室进不去。弥留之际,异常清醒。对我的遗言是,要记住,林家是书香门第。他说,我下一步是肝昏迷。他几次挣扎坐起,双手合一,念阿弥陀佛,后来读书才明白,这就是所谓修行人,临终一念,正念西方。
   我和父亲真正呆的时间并不长,交谈我那时也没那个深度,他和大哥华章常彻夜长谈,谈诗词,谈音乐,谈艺术,谈英文,谈思想改造运动。华章深受父亲影响,考入中央戏剧学院父亲并不高兴。打右派,遭流放,父亲也再没有说过他。我的童年,唱的少年先锋队歌,里面有一句歌词,叫做“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我的父兄,那个年代=右派。右派=父兄。就是我孩时,幼时,青年时代的全部印记。好在历史终于翻过了那极其可怕的,中华民族苦难的一页。看看父兄的言论,他们没有反党,没有结社,只不过是响应党的号召,“帮党整风”。在规定的时间和地点,说了他们一些看法。反右和文革的不同是,反右形式和风细雨,组织处理严重。文革是形式上暴风骤雨,处理结果并没有反右严重。父亲影响了我一生,父兄政治问题也株连了我们全家。
   一九五八年老三国章高中成绩优异,学校通知他,取消高考资格。下面几个小的,下放多年抽不上来。一九七七、一九七八、一九七九我连续三年参加高考,一九七九年高分过线,最终仍然未被录取。没有原因。但是,我丝毫不怨恨我的父亲。设身处地,即使我在当年,我可能同样会说,会做和父兄当年一样的话,一样的事。“在民族需要呐喊的时候,沉默是可耻的。”我深爱我的父亲母亲。爱的刻骨铭心,爱的无怨无悔。林家子女在左的年代,没有做任何一件令父母伤心的事,这是父亲教育的好,这是林家的骄傲。
   我的父兄,都是极其优秀的人。特别是父亲林树湘,一个多么善良的人。你看他双眸透露的那一种清辉,清澈见底,不是很多人都有这种眼神的,这是修行。你看他工工整整的讲义,笔记,英文,一笔不苟,你看他和亲朋好友往来信札,感情充沛,情义深深。“他未必有一个私敌。”(恩格斯语)。民国那些知识分子,他们还来不及理清自己的思绪,就进入了漫长的思想改造运动,且无休无止。他们耽搁了大好的年华,来不及把自己的专业,抱负贡献给国家,大多抱憾终身,这是中华民族的悲剧,也是中华民族的耻辱。
   一九七三年,母亲脑溢血淬然离世,父亲悲伤不已。几十年患难与共,相濡以沫,走过了历次运动,把八个子女抚养成人。母亲走后,父亲肝郁日甚,面黄肌瘦,三年后也随母亲而去。幼章不才,还算孝顺。父母死后,双亲的骨灰盒一直存放家中多年,还有父亲信件,证件,讲义,笔记,照片一直小心翼翼,妥善保存。没有觉得有甚不好。也没有那些俗气,搞得夫妻不和。这是一条理由。除了不反驳以外,林幼章难改我行我素。
   一个人当他在烈火中淬火过,在冰天雪地冻僵过,你就很难判断他还耽心什么、害怕什么、牵挂什么。我要是人云亦云,狗苟蝇营,那还真不配做林树湘的儿子,不配做林华章的兄弟。我现在托祖上的荫德,应该说是衣食无忧。除了加油开车、买烟,再无别的多的支出。倾其所有,建父亲纪念馆,纯私人的。除了怀念,还是怀念。未必符合父亲心愿。在佛教徒看来,都是“名闻利养”,都应该放下。
   是啊,真的应该放下。隆醒法师说,在学佛人的逻辑思维中,一定会有比名利,比生命更为宝贵的东西,而且这种东西越多,学佛人的品德就越是高贵。
   大德无言,大功无言,大言无言。
   林树湘纪念馆今年五一黄金周正式展出,将展出珍贵的民国史料,信扎,照片,手稿等等。姑且让老师们,同学们,闲暇课余来看看先生的讲义,手稿,看看先生的讲究和做派,也是会有启发的,也算是我对校史做的拾遗补缺吧。
   我在微博说过,林树湘先生,老百姓知不知道无所谓,会计学界知不知道,肯定有所谓。经济学界,思想学界,历史学界肯定有所谓。历史终究会拂去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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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林树湘先生是民国时期著名学者、实业家。建国后,先生与其长子林华章先生均被打成右派,全家遭受牵连,本文作者林幼章先生是家中八子女中的老幺,亦不免。幼章先生此文,回忆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回顾了林树湘先生如何坦然地面对劫难,如何在逆境中教育和感染自己的子女,更回忆了在自己遭遇苦难的时候,父兄的精神世界是如何给予自己力量的。短短三千余字的散文涵盖了一个书香门第的苦难与坚持,讲述这个门第的立德立言和立功,他们认为在民族需要呐喊的时候,沉默是可耻的,一个会计学泰斗,个人得失却往往不在计算在内。林幼章先生父子情深,老父仙逝几十年,想必已经放下,才写得出如此沉淀的文章,让几十年后的我们,在荡涤历史尘埃之后,怀崇敬之心,看到了一个民族的脊梁站在我们面前,告诉我们该怎样去做人做事。读罢此文,心难平静;读完此文,涕泪纵横,按语都不知从何写起了。感谢林幼章先生让我们通过一个家族的历史遭遇窥见了一个民族的历史,这个历史有苦难,更有耻辱,文在此,感人肺腑,毫无雕饰,毋庸细说,倾情推荐。【编辑:鸿渐于陵】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0606001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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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鸿渐于陵        2014-05-26 14:52:44
  读这样的文章,我感觉写什么样的编者按都是苍白无力的。
我没有个性,所以不签名。
2 楼        文友:秀子        2014-05-26 18:00:49
  怀着沉重的心情读完此人,一个民族的一段不幸、一个家族的屈辱历史血淋淋地展现在面前,涤荡在心间。真理和正义不会永远被埋葬,总算血洗屈耻,平反昭雪,还林家清白,林家父子可敬可佩,林父是会计、经济、思想、历史学界的英模,值得后人敬仰!亲情浓郁,语言凝练,运笔有神!祝逝者安息!祝作者写作愉快!
3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4-05-26 18:20:30
  我读完全文,无力写按,只能选择放弃。
   我知道,鸿渐一定会去接下这篇文。
   幼章的字,朴实无华,却字字句句可穿透人心。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4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4-06-06 09:11:3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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