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弟弟的电话，我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沉默。没有话可以说，什么也不能做，我的思想甚至停滞了，我只想，如果时间可以停止该有多好，那么，我什么都不用面对，什么都不会发生。
　　 弟弟在电话中说：姐，丁丁怀孕了。然后不给我一个追问的机会，就挂断了电话。丁丁是他第几任女朋友我不知道，但我现在知道她怀孕了，而弟弟只有二十二岁，他是一个大三的在校生。
　　 丁丁是弟弟的高中同学，两个人一个城市上大学，之前毫无联系的他们，不知道怎么的，就到了一起。两个人像脱缰的野马，在自由的城市草原上，恣意地享受他们认为是永远的恋爱。最初听弟弟说起丁丁的时候，我很认真地对弟弟说：你上大学了，已经长大了，你若真的喜欢丁丁，就好好对待她，不要朝三暮四，认认真真地谈一场恋爱，等将来毕业了一起回家，再成立一个小家，人生就算真的开始了。
　　 弟弟不以为然地说：什么是永远，现在就是永远。
　　 这些我不敢跟父母说，弟弟比我小十五岁，已经出嫁的我，有自己的小家。父母已经退休，他们依然省吃俭用，负担弟弟大学费用的同时，还要积攒他将来成家立业的费用。我和丈夫都是基层公职人员，工资微薄，照应一家三口已经捉襟见肘，对于娘家，也只能偷偷地贴补。每次母亲都很为难，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弟弟并不是我的亲弟弟，他是老家一个远亲的孩子，他的父母意外身亡，只剩下他无人照顾。父母可怜他，也因为家中无子，就主动收养了他。收养他时，弟弟已经五岁了。他警戒地看着父母和我，用超过他年龄的冷静的口气说：你们都是坏人。
　　 是呀，我们都是坏人，可我们都给了他我们全部的爱。弟弟五岁，我二十岁，刚刚大专毕业的我，考入一个基层单位。原本家里正是最轻松的时候，可因为有了弟弟，愁容再次挂上了父母的眉梢。
　　 弟弟来了之后不久就上了小学。小学的他，如一个野马一样，乍一进到一个较之以前比较封闭的环境中，他非常不适应，总是惹出这样那样的祸。已经年近五十的母亲，就要时不时地被叫去学校，头发已经斑白的她被弟弟的老师训斥，一句都不敢辩解只能连连说好话。当我知道母亲所面对的尴尬之后，心里很难过，我坚定地阻止母亲，我来代替她去面对。这样，被老师训斥的就变成了我。
　　 那次，他将毛毛虫塞到同桌的铅笔盒中，吓得他的女同桌尿了裤子。我被叫到学校，被老师和女同学家长好一顿训斥，回来之后，看到满不在乎的弟弟，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抄起一根棍子，余光看到棍子的一头有一个露出头的钉子帽。抓在棍子的中间，只是短短的一瞬，我做了自己的决定，将有钉子的一端握在我的手中，用光滑的一头，狠狠地抽向他。在即将落到他后背上时，我收了大半的力气，只是将棍子轻轻地落到他的后背上。被吓了一跳的他，下意识地躲，但当棍子真的落到他后背上时，他忍住了所有的恐惧，而是睁大眼睛看着我。眼睛里居然是那样的清澈。
　　 就在那么对视的一瞬间，我仿佛被什么蛊惑了，突然有一种愿意用我的生命去保护他的冲动。伸出手，轻抚他的脸庞，惊诧地发现他的脸上有血痕，我连忙仔细查看，他的脸没有一点点伤，而是我的手心被钉子划了好大的口子，正在汩汩地流血。弟弟也看到了我受伤的手，他俯下他瘦瘦小小的身体，轻轻地吹，他说：我妈妈说过，哪儿破了，吹吹就不疼了。
　　 之后，弟弟有了很大的转变，他仿佛卸去了所有的野性，真正变成城里的孩子，不仅学习用功，成绩名列前茅，还在父母精心地打扮下，穿着得体，很是帅气。邻里邻居的都说，这孩子真好，将来一定有出息。
　　 我也满是欣慰，我没有想到，只是一个在面对一根有钉子的木棍的选择，就可以让这个孤单的叛逆的孩子，如此快速地融入到这个家。这样，即便自己受伤也值得。
　　 弟弟上四年级时，我结婚了，我对丈夫说，你要多疼我弟弟，他需要人关爱。弟弟上初一时，我生了女儿，我丈夫对我说，你要将心放到女儿身上，不用一心想着弟弟。弟弟上高一时，我的丈夫有了外遇，我离婚了，离婚之前丈夫对我说，这下你可以专心疼你弟弟了。弟弟上高三时，一无所有伤病累累的丈夫回来乞怜，我复婚了，复婚之后丈夫说：你是否还像之前一样呢！你只是看到你的弟弟。面对丈夫的抱怨，我深知，这么多年来，对于丈夫，对于女儿我忽略了太多。丈夫女儿想吃的，我不见得舍得买。但看到弟弟喜欢吃，总是毫不犹豫地买回家。甚至连我的女儿都知道要让着她的舅舅，一个比她大很多岁，但一点都不知道疼她的人。
　　 一直到高三，弟弟都是让我们骄傲的孩子，也是非常省心的孩子，父母一直以他为傲。母亲还经常说，原本就是一个姓的，看来真是一家人。
　　 而我则知道，弟弟这么多年走过来并不容易。养子的身份，一直是他的伤，他仅有的几次打架都因——别人以此哪怕善意的调侃。这些父母都不知道，都是我出面帮他解决，我卑微地去乞求，去讨好，而这样的我，让弟弟很恼怒。让他渐渐对我很疏远。
　　 高考结束，他报了一个很远的大学，为了可以考上大学，他一直很拼命地学。
　　 当他如愿以偿地真的离开这个家时，他洒脱而行。留下依依不舍的父母，还有满心担忧的我。这样的他，能学会生存吗？
　　 果不其然，刚刚两年多，他接连换了好多个女朋友。每次他追到一个，就会给我发一个彩信，他会牵着女孩的手，向着镜头微微地笑着。让我相信，他是真的爱着。但很快，女朋友又会换一个。
　　 跟每个女孩相处都没有超过一个月。就好像一个月是一个魔咒，他根本不想超过。
　　 直到丁丁出现。丁丁是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孩，和弟弟同学多年，她对弟弟很了解。她一直不远不近地守在弟弟的身边，甚至在弟弟很颓废放纵时，不惜献上自己纯洁的身体，以尝试唤醒迷茫的弟弟。
　　 但在此时此刻，这个小生命来临，我不知道如何才是最好的。他们两个都是孩子呀，都是正在上大学的孩子呀！
　　 我不敢告诉父母，已经年迈的他们绝对承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安顿好女儿和丈夫，不顾丈夫的强烈反对，我连夜坐火车去了弟弟的城市。在一缕晨光中站在他的宿舍楼下时，我的眼前依然闪过他刚刚入学的一幕幕。那时的他是多么的阳光帅气呀，仅仅两年多，一切都改变了吗？
　　 弟弟下楼之后，我看到不修边幅的他——一身肥大的运动服，包裹着他瘦削的身体，长至肩膀的头发乱糟糟的，黑黑的眼圈，苍白的脸，还有嘴角衔着的那根燃着的烟。我一把抓过烟，但并没有扔掉，我将燃着的烟头冲向我的手心。
　　 他看到了，仿佛惊醒了。他使劲地掰开我的手，然后将烟头狠狠地扔到地上。他抓住我的手，看我被烫红的手心。很快，一个明晃晃的水泡出现，但我却感觉不到一点点的疼。
　　 弟弟带着我来到一个学校外的一个老旧的小区，七转八绕地来到一套楼房门前，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还没有进去，就闻到一股霉味，我忍不住用手扇了扇。弟弟率先走进去，喊：丁丁，姐姐来了。
　　 我听到一声“啊”，然后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我跟着弟弟来到卧室。拉着窗帘的卧室一片昏黄，一张双人床上躺着上次看到还非常青春靓丽的丁丁。丁丁穿着一件看不出本色的睡袍，裹着一条满是污迹的棉被，床上的单子也非常脏。丁丁脸色非常苍白，蓬乱的头发贴在汗水密布的脸颊上，薄薄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失神的眼睛里满是空洞。
　　 床旁边一个便盆中，半盆呕吐物发出难闻的酸臭味。屋角的梳妆台改成了电脑桌，上面也是一片狼藉。弟弟进到屋里，就顺势坐到电脑前，打开电脑，开始玩网络游戏。
　　 “姐，我……”丁丁想下床跟我打招呼。我连忙制止她。然后将自己的手提包放到床边，开始帮忙收拾。
　　 倒掉便盆，将洗手间成堆的衣服放到洗衣机中，从衣橱中找出替换的床单，将看不出本色的床单，棉被都换掉，又帮丁丁找出换洗衣服，让她换好。小小的脏乱的插不进脚的厨房中，我找到一个小小的奶锅，还有一点小米。我将粥熬上。
　　 待我两个小时手脚不停的收拾之后，这个家终于有了一点模样。丁丁仿佛做错事情一般，一直侧躺在床上。弟弟则一直沉浸在游戏的世界中，仿佛丁丁，还有我，都不存在。
　　 在晾晒好衣服，将粥盛好端到丁丁的床边时，我用一把小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吹温，喂丁丁。丁丁仿佛好几顿都没有吃饭了，她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始终在流眼泪。
　　 刚刚喝完，看到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她就捂着嘴，爬到床边，“哇哇哇”地将刚刚喝进去的小米粥都吐了出来。
　　 看到丁丁吐了，弟弟回了一下身，皱着眉头“哼”了一声，继续玩。
　　 我帮丁丁收拾好之后。让丁丁躺好。然后从厕所拿出墩布。用墩布把，使劲地抽向弟弟。这次，我没有选择将墩布头的一面留给自己，带着污水的墩布头一下子扑到弟弟的后背上，污水顺着他的后背流下来，我没有停止，而是继续抽打。我知道，这样并不能改变他，但我要让他疼。
　　 弟弟果然生气了，他一把抓住墩布，使劲地躲过去，将墩布扔到一边，然后挥起手，作势要打我。我仰着脸，等着他，盯着他。
　　 弟弟没有打下来，而是再次坐到电脑前。我将键盘和鼠标都拨到地上，还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拉到一边，他不提防，一下子摔倒在地。
　　 丁丁见此，连忙阻拦：姐姐姐姐，这不怪他，不怪他，姐姐，姐姐，你别打了。
　　 我还不停手，而是拳打脚踢，没有一丝停歇的意思。
　　 弟弟没有还手，也没有抵抗。他蜷缩在地上，像个大虾米一样。
　　 直到最后我打累了，才仿佛抽去所有的力气，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丁丁也陪着我一起哭。弟弟则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
　　 你们打算怎么办？
　　 丁丁继续哭。
　　 弟弟则选择沉默。
　　 你们知道吗？这不是儿戏，是一条小生命，你们知道吗？你们要如何对他负责？
　　 丁丁继续哭。
　　 弟弟则不以为然地看着我，说：这孩子，我不要。
　　 听到弟弟的回答，丁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然后开始嚎啕大哭。
　　 我问丁丁：丁丁，你现在太小了，你们真不能要这个孩子，你们还要上学呢？丁丁，你是怎么打算的呀！
　　 丁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狠狠地打自己的肚子，我则一下子抱住她。我知道，也许她自己还是一个孩子，但她此刻已经逐渐懂得什么是母亲。
　　 我们三个人的沟通进行了很久。弟弟就是一句话：不能要。而丁丁则坚持生下来，她说可以不上大学，但要这个孩子。孩子已经两个多月了。
　　 看丁丁如此坚持，弟弟则说了一句更加无耻的话：你如何证明这个孩子是我的？
　　 听到弟弟这样说，丁丁毫不犹豫地甩了一个耳光，她狠狠地说：你可以不认，但我不能做侩子手。你滚，你们都滚！
　　 说着，丁丁强撑着站起来，试图将弟弟推出去。而我则看到摇摇欲坠的她满是心疼。我使劲踢了一下弟弟，然后将丁丁拉到一边。
　　 丁丁，孩子是无辜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真的太小了。你们根本不懂爱情，也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更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到来到底意味着什么。
　　 弟弟，你不能这样，你要学会担当。我尝试唤醒他的善良。
　　 担当，担当什么？我的出生就是一个笑话，在没有父母的家里，我就是多余的。现在这个孩子的到来就跟我一样，他也是多余的。我就是不要他，你能怎么样？！
　　 弟弟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我则在他的眼睛中，读出了太多太多难以化解的痛苦。
　　 可是，我不能让悲剧继续，这个孩子，将毁了这两个孩子，两个家庭。
　　 下午，我强拉着丁丁来到医院，我允诺的是，只要她不同意，绝对不会做流产。我只说做一个孕检，看看孩子的状况。
　　 憋尿之后，做了B超，大夫说孩子很正常，发育很好。大夫看到丁丁的学生气，语气中，带着鄙夷。
　　 拿着B超单，我拉着丁丁来到候诊区，化验血的结果还没有出。
　　 候诊区里很多像丁丁一样的孕妇，有一些还真是非常年轻，看上去就和丁丁一样是大学生。一些是等候做流产。她们的身边陪伴着同样稚气未脱的男朋友。有的是非常羞涩，有的则淡然如常。等到快下班时，验血结果出来了。大夫说，丁丁贫血很严重，还说，丁丁是稀有血型，就是所谓的熊猫血。
　　 我委婉地问，稀有血型会有什么不同。大夫看我比较年长，于是就直接地说：稀有血型的女性，如果丈夫不是熊猫血，那么只能生育一次。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突然很沉，这远远出了我的预想。
　　 丁丁则很开心，她轻抚着自己的腹部，一脸的甜蜜。
　　 回头看看不修边幅的弟弟，他依然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回到出租房的我们，都非常沉默。
　　 电脑被我弄坏了，弟弟坐在旁边开始鼓捣。我则坐在床边，看看丁丁，看看弟弟，唉声叹气。
　　 听到我叹气，弟弟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呀！不能流产就生。
　　 你们还是孩子。
　　 哎！
　　 没办法。我只得硬着头皮将他们带回了家。两家的老人聚在一起，面对这两个还是孩子的准父母，也都无言。丁丁父母打了弟弟几下。我父母则是连连赔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