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等(选择征文·中篇小说)
一
妈有头痛的老毛病,多少年,吃芬必得就管用。前段时间,妈说半边脸发木,讲话“大舌头”。带她去检查,肺癌、脑转移。
一个癌就够呛,还一下子冒出两个。打死我我也不信。顾开国也说,妈多好的一个人,不可能得那样的病。
我看妈麻将照样打得乐呵,就寻思着,下星期去乌市参加学习班时,再带妈去好好查查。
谁知顾开国手快嘴快,给哥打了电话。打完了才告诉我哥要来,我剜他一眼说,哥又不是医生,他来有啥用?就你事事的!
哥把出租车当飞机开。见面就凶我,你这医生是干啥吃的!转脸又冲妈喊,妈,走,马上去住院!
妈直愣愣看着哥,嘴唇哆嗦半晌,没哆嗦出一个字。
我也被哥黑云压顶,着急忙慌地向院长请了假,又求他想办法跟肿瘤医院联系个床位,就把自己丢进车里。
妈的小狗嘴嘴,不知啥时先进到车里,趴在副驾驶座上。
我说,嘴嘴下去,今天不带你。嘴嘴扭头望我,摇摇尾巴。顾开国伸手唤它,嘴嘴,来抱抱。嘴嘴看着顾开国,又扭转头,望向它的主人,摇尾巴。
妈眼睛钉在窗玻璃上,好像没听到也没看到旁边的事。哥脸青黑,倾身拎住嘴嘴的后脖颈,把它甩出车外。
车呼地启动。后视镜里,嘴嘴跟着车在追,顾开国跟着嘴嘴在追。
哥紧握方向盘,直着眼睛急转弯、急刹车,见车就猛摁喇叭。
我和妈在后座上,一会被甩到这边,还没坐稳又被甩向那边。想让哥慢点,但瞄一眼哥腾着凶气的侧脸,又咽下要说的话。紧挨妈,手揽在她腰间。
妈不说话,不睁眼,只是一声声叹气。
妈叹出的气淤在我心里。我劝妈,别紧张,说不定是虚惊一场自己吓自己。
妈脑袋在靠背上左右晃晃,又重重地叹口气。车窗玻璃纸烂了一小块,漏进一洞光斑在妈脸上跳来跳去。
不知啥时,我的手已紧攥住妈的手。妈要是真的癌症了……我的心好像也被攥在手里,硬硬的一个疙瘩,也开始胡思乱想。
谁知还真不是胡思乱想,袁医生红嘴白牙,诊断清楚。袁医生还红嘴白牙地告诉我,你妈说不了话,是肿块压迫,也是受到突然的刺激。
妈的主管医生姓袁,有双好看的眼睛。把我叫到办公室时,她已把片子挂满阅片机。
袁医生在片子上指指点点,说得很具体。我在恍惚。好像是科里的一次病例讨论,我在向医生们解析29床病人怎样怎样。
妈住29床。袁医生见我眼睛发直,以为我和其它病人家属一样,接受不了病情。她停住说话,看着我。
我被袁医生看回转神,说我也是医生。袁医生说,哦,那就简单了。啥-啥简单?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向袁医生。袁医生抿抿嘴,看向片子。
死也想不通。妈在我家住,长了两个癌我这个医生居然毫无察觉。
唉,我这医生当的。怨恨自己,也憋屈得很,一双眼睛也跟妈一样,老是湿汪汪的。
妈嘴里说不出话,想说话的时候,不是叹气,就是流眼泪。
妈一直乐呵呵的,突然变成这样,我好不习惯,老是错觉,这个妈还是那个妈吗?恍然间,听妈嗔怪,傻丫头,你还有几个妈?
哥整天垮张脸,跟他讲话他爱搭不理。
气得很。妈这样,我也着急、也难过啊,你才跟妈过过几天!不想看哥的脸子,可病房就那么大点,磨不开。
跟顾开国抱怨,他却向着哥。哥一家就指着他开出租挣钱,他还停了车去照顾妈,哥真是挺好的。
我冲他嚷,那是我不好吗,是我让妈癌症了吗?
顾开国又调过头安抚我,说你和妈就是一个人,你是妈的命,妈是你的魂。行了,别瞎想,你天地良心好好伺候妈……
心烦气躁,我堵住他说,良心有啥用,我一个医生收拾不了个病……
顾开国被我堵得没话了。正要挂断,又听他在叹气。唉,家里突然少了你和妈,我和嘴嘴好没意思。嘴嘴整天卧在窝里,守着妈的床,给火腿肠也不吃,现在皮松毛躁的。
听上去,顾开国也皮松毛躁。
我能想象嘴嘴的样子。那就是妈的影子,妈乍一走,它肯定接受不了。唉,人都焦头烂额的,哪还顾得上狗。我闷闷地说。
顾开国怔一会,说也是,又说,去宾馆开间房吧,你和哥换班时去住,免得天天呆在病房憋闷。
二
化疗、放疗,妈哇哇地吐,喝口水也吐。眼见着,妈身子瘪了,下不了床,头发也一把把掉。
哥找来理发师,对妈说,咱把头发先剃了,以后再慢慢长新的,啊?自己坐在床头给妈当靠背。
理发师傅剃刀动动,转眼,妈的脑袋就光溜溜的像个葫芦。
哥扭身一看,滚下几颗泪蛋子。
冷不丁见哥掉眼泪,我这个泪包子倒吓得忘了哭。从小到大,受点委曲就瘪嘴向妈哭。妈叫我泪包子。
妈现在也成了泪包子。可妈今天别过脸,没哭。我有些奇怪。妈把身体里的水都吐光了,没得眼泪可流了?
我去卫生间用凉水拍拍脸,红着眼泡出去买了顶帽子。帽子是紫红色的,有六个角角,妈戴上,衬得脸好看些。
妈天天躺着,像是长在床上了。这段时间,喊她,她有时眼珠转转,有时毫无反应。
伏在妈脸前。妈眼睛明明睁着,两潭眼水拗黑,我们的影子在里面漂着,妈却像啥也没看见。
哥又冲我凶,这啥鸡巴医院,咋越治越厉害!
癌细胞就要把妈给吃掉了……我不搭腔,心里怕得呀,要紧捏妈的手,身子才不抖。
隔壁病房那老头又在骂人、摔东西,声响似暗刺,一根根扎进我肉里。
问过袁医生。袁医生说是个肺癌晚期骨转移的病人。老头脾气大,打儿子骂丫头,怎么也不称心,儿女们一生气,请了个护工,全闪人了。
跟那护工打过照面。看面相四十来岁的一个女人。平时只听得见她进进出出、悉悉索索,没听过她说话。
老头一开骂,我就揪心。生怕他刺激到妈。两个月过去,我天天神经紧绷,感觉自己都要神经病了。不由怨那老头,病都得了,发脾气、摔东西,有用嘛!还是我妈好,安安静静,不吵不闹,整个一“模范病人”。
可到了夜深人静,又揪心得很。
老头是吵是烦人,但总算有点活气儿,不像我们病房。当初选这VlP,是怕病房有其它病人刺激到妈,现在倒好,刺激没少,又多了份静寞蚀人。
给妈翻身、叩背,活动时不觉得,一躺下,就觉得妈那边的白土堆里,静寞像霾气向空气里漫涌。
经常睡着睡着,乍地醒来。惊惶地看向妈。一眼,妈不动,再一眼,妈还是不动。心突突跳,踏拉着鞋转到妈面前。
毛玻璃似的夜光里,妈面颊深陷,嘴半张,牙齿森白。
我把手探在妈鼻子前。若有若无的一点点气息。反复试几次,才松口气,退回到陪床上。再就睡不着,就枕着胳膊,看妈。
夜光里,白被子白床单白枕头,六个角角的帽子灰黑一坨,像是白土堆里长出的什么东西。怪异得瘆人。
妈喉咙里又在啃-啃,我起身去叫护士。护士打过针,我给妈翻个身,掖被子的时候,见妈的眼睛在眨。
我问,妈,渴了吧?拿过水喂她。妈别过脸,从体腔深处叹出的气,扑向我。
我瘪嘴叫声“妈——”又不知说啥,便坐在床边,手伸进被窝,在她背上揉捏、轻叩。
妈只剩一张干皮,骨头一根根支楞着。手在妈身上动作,自己心里却一潭黑水浪高三尺。癌细胞这家伙把妈的乐呵吃掉,还等着吃啥!
妈一直是个乐呵的人,特会劝人。
我但凡不开心,妈就说,啥大不了的,再难,还能难过粮食关?再愁,还能愁过咱娘仨每月只有二十斤粮?
妈爱讲过去的事。
那时你哥才两岁多,饿得把自己的手指当咸菜疙瘩啃。你爸也是逞能,说我们连守着湖有鱼吃,硬是让团里只给我们连队,出工的十斤、不出工的五斤粮。二十斤要顶一个月,那时才难死了……妈说“难”,还是乐呵呵的,不像现在动不动流眼泪、叹气。
三
睡-疼醒-打针-再睡-再疼醒-再打针,一天里的大多数时间,妈昏睡不醒。偶尔睁开眼睛,赶忙凑过去看她喊她,妈却啥也没看见、没听见。
哥就知道跟我凶。这是咋搞的,妈咋不认人了,不行换个医院!我也憋闷得要爆炸。化疗放疗,都跟癌细胞一个鼻孔出气!
唉。我现在除了叹气,都快忘了自己是医生。真不知这么多年是咋给病人看病的。杯子里还剩些咖啡,我端起来一气喝完。醇品咖啡苦得乍舌,也没见几分提神作用。
我呆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想想些啥,又啥也想不了。表好像停了,天总也不亮。我深吸口气,叹道,明天再找袁医生说说。
袁医生知道我是医生,啥话也不避讳我。
还有没有更好的药能治我妈。还有没有别的医院能救回我妈。我常跟袁医生念叨。
肿瘤科的医生可能听惯了这类话,我念叨,袁医生照样开医嘱、写病历,忙她的。
袁医生给我一个侧脸。我坐在一边,像是在等答案。
其实答案明摆着,袁医生说的我也会说,没说的我也知道。我们都是医生,这样的病真治不了……
可还是忍不住要问。不问不行哪,妈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
天天要跟到袁医生办公室坐会儿。在医院上班二十几年,落下了职业病。往医生办公室一坐,感觉自己就是医生,没有医生治不了的病人。可妈不是你的病人。我嘘自己。
还是又跟到办公室。袁医生用她好看的眼睛把我招呼到身旁的椅子上,还忙她的事。
还有没有更好的药能治我妈、还有没有别的医院能救回我妈,同样的话在心里挤撞。
撞出个念头,那就停掉所有治疗吧。念头顺着牙缝溜出来,我差点咬了舌头。
袁医生一怔,看向我,张张嘴又抿抿嘴唇,说这也是个办法,免得受罪。
停掉所有治疗,把妈搬回家去。我被这个念头魇住了。
不-不,那咋行!每次念头闪出来,我就狠揪自己的头发,想把自己从念头里拔出来。
可念头一不留神就来。给妈擦身子,它来。看哥的阴脸子,它来。睡在梦里,它也来……
妈毫无察觉,还是静静地躺着。哥问,转院的事,你跟袁医生说了没有?我没吭声,低头揉捏妈的脚。
往哪儿转呐,转哪儿也是个没治……心灰灰的,手下不知觉就重了。
妈收收脚。我怔一下,又捉回妈的脚。又想冲妈瘪嘴哭,妈你咋那么会得病,得个病就没法儿治,你让我咋办?
念头又来,我赶紧摁住。哥要是知道我不想给妈治病,非打死我不可。想着,就感觉皮带抽过来,我下意识地一缩脖子。
我想我是被哥说的爸吓着了。爸在哥嘴里,就是军阀混蛋,动不动用皮带打人。打他、打弟弟,妈护,也打妈。
哥是串脸胡子,腮帮子青黑,面相凶。我问过妈,哥长得是不是像爸。妈说,你哥和你爸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我又问妈,爸是不是特爱打人。妈吱唔道,也是你哥太捣蛋……
可不敢让哥知道!我小心翼翼地看住那个念头,不让它“乱说乱动”。我也管住自己不去招惹那个念头。得癌症的人多了,人家咋治你咋治,实在没治,也要耗在医院。
可我是医生,不是人家。与其毫无希望地耗下去,不如把妈搬回家,自己守着,让妈安安生生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我在讲道理。我听不进去道理。别胡扯,病人就该住在医院!
四
转眼,妈躺在病床上四个月了。
袁医生说,你们照顾得真好,不像隔壁,请了护工,有骨头的地方还是压烂。袁医生对我们轻言细语,说到那个老头,就掩不住厌恶。
那老头确实难缠。有事没事就呻唤。痛啊,痛死老子了!其实刚打过针没一会儿。
女人要是不去叫护士,他就骂、就摔东西。女人有时去求护士,有时就站在楼梯间的窗口前,一站站好久。
我说,那女人不错了,只要老头叫,她就在弄。袁医生撇撇嘴说,再怎么着也不如自己家人。
那倒是。我和哥两人,一个白天、一个晚上,掐着点子伺弄妈。
说实话,刚开始挺担心哥。他粗粗拉拉一个人,肯定啥也不会弄。没想到,翻身、叩背,接屎接尿,他做得比我顺溜。
我给妈垫尿盆,不小心就划拉到妈。哥见不得妈屁股上有红印子,看见就凶我,你这医生算是白当了,全嘴上工夫。末了还加一句,都是妈惯的!
我想回嘴,又心虚。唉,哥说的也没错。这么多年,家里事都是妈在做,昊昊小时候拉屎尿尿我也没管过几回。
现在妈躺倒了,要是不好好看护,会生压疮、会坠积性肺炎……理论上的东西我都懂,可真上手去做,我笨手笨脚,哥倒像专业护工。
怕啥来啥。这几天妈喉咙里痰多了,还真坠积性肺炎了。
袁医生给加了抗生素,我和哥加紧叩背清痰。就这还不行。
夜里我正睡着,听到妈喉咙里“咯”了一声,等我跳起来跑过去,妈已上不来气。
我大叫,护士-护士!忙把妈伏在床沿,用力拍背。护士推来吸痰机,一通忙活,妈才倒过口气。
又吓过我两次。我干脆找袁医生要了吸痰管,放在妈床头。
晚上是不敢睡了,就坐在床边守妈。
哥说,一晚上一晚上不睡,你也受不了,我们一人几小时地轮班吧。
谢谢作家的精彩文字,编辑您的文字,也是编者学习的机会!
祝你写作愉快!
尤其喜欢文中对主人公思想和情感变化的描写,既细致又形象,把一个患病家属的难过和无可奈何刻画得淋漓尽致。
问好。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此文应该向江山申报绝品!
一时间就想到了过年时,我照顾生病的婆婆的事。
但是,坦白讲,我照顾婆婆,没有司药的这份用心。
虽然静月没有用心,但是,我尽心了,那么,也是可以原谅的,对不。(嘿嘿)
有时想想,一生的路太平太直了,就少了些停驻思索的机缘,而挫折和生病会让人行走得慢些,或者在岁月里稍稍伫立一会儿,瞻前而顾后,反思自己,省察自己。
快节奏的时代,有时,只有生病或者照顾病人才能让我们慢下来一些,只有生病或者照顾病人才能让我们思想的坑里多渗出一些感受之水。
一个谁都承认的事实是:一些没有照顾过病人的人,可能心会更粗糙、更鲁莽、更坚硬;而照顾过病人的人,会更能体会自己和别人的苦痛,心会更柔软、更细腻、更敏感、更善良、更丰富。
几乎可以这样说,人的思想主要是在病中、挫折中、坎坷中产生和积累的。
因祸得福,病痛可能会是一场幸运。
在这些特殊的日子里,我们不特别沮丧,也不自怨倒霉,那么,之后的日子里,我们会借此让自己变得厚重和深刻一些。 对么?
问候司药,静月深深地喜欢着你的文字,愿你多写,并祝夏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