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说自己今年遇到了一生中最棘手的事情，都是些绕不开的问题。
　　 在1993年20岁的时候，他从长安城里投笔从戎。当然，高中毕业，在古代也是举人一类的人。不说古人，就是当年，村里好多娃娃上到小学至多初中毕业就去打工，做生意。他怎么也不甘心上不了大学，咬牙复读了两年，年年差一点点上不了二本。爸爸哥哥都劝他，实在不行，上个高职，出来再说，他跺着脚不干。但也听出了爸爸哥哥的弦外之音：年龄不小了，再复读下去哪有个准头。说这话的时候恰好村子里进驻了征兵干部，他一想，人挪活，树挪死，何不到军队里找条出路。就给爸爸说，要当兵。他爸一想，也是个办法，就找村干部报了名，还通过村干部把接兵干部请到饭馆吃了一顿，送了红包，这事就成了。
　　 转眼就是20年！他在部队士兵考学，顺利提干，真实现了命运的转折。从排长干到教导员，再到检察院副团职干事，还自学通过司法考试，获得律师资格。他回头一看，20年的经历几乎每年一个字就说完了，特别简单。可是真实经历并不像写出来这么简单。市场经济之后，部队也不那么纯洁，但凡社会上有的，部队里也换着花样地有，而且某些方面有过之而不及。就说这一步步从正排到副团的升迁，没有人帮忙，不在后面做工作，哪可能那么顺！较之一批兵中那些出类拔萃者，自己不算好，较之还在为副团待遇辛苦奋斗的哥儿们，又是好的。
　　 现在，第一个问题摆在面前，是留还是走。
　　 留是没有什么前途了。既然没有过硬关系，经济上又不允许投入更多，那么，到副团干事已经到顶。这是明摆的事情。之后留下的意义就在于，舒服地多拿两年部队还算较高的工资。但这个留也不以自我意愿为转移，还不说得牺牲两年岁月年华。一是身后还有好多人等他们这些干事走了腾出编制来解决待遇问题，二是领导也需要安排新人自己人顶上来。每年转业政策下来，就见平时安静的小城纷纷绕绕，你找他送，上窜下跳，不亦乐乎。人同此心，他是十分理解的。
　　 再找着留下来，送了红包还得看某领导那不屑一顾的脸，实在憋屈。
　　 那么就得走，回家，回到长安，曾经大唐皇城。
　　 回去好，父母亲都七十多了，是做儿子的回去孝顺的时候了。过去，都是大哥照管，自己最多寄些钱回去。可是，孝顺父母，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早些年听到《常回家看看》歌曲的时候，就泪流满面，听谁说，敬孝要趁早，还真是这么回事。其他事情都可能有机会补偿，唯有对父母的孝顺，假若留下遗憾就再也不可能有机会找补。
　　 回家就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20年戈壁沙漠里的奉献，20年最美青春年华的牺牲，时刻准备着为国家奉献一切。行了，献了青春，就不用献终身、子孙了！到了过些安稳日子的时候，不为别的，也得为老婆孩子想想。老婆跟着到戈壁滩十几年，把城里的工作丢了当家属，大学里学的专业早就完整地还给了老师。这是什么精神？这不是共产主义精神，这也不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更不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精神，这是为了团聚让男人安心戎边卫国的精神，这是陪同男人牺牲奉献的精神。唯一的收获就是女儿，乖巧的女儿，懂事的女儿。戈壁滩里长大的孩子，一定有一个不同于任何人的童年，一定会被大漠的广阔蓝天的高远渲染。过去他和老婆一吵架，女儿就劝解：“爸妈，别吵啦，你们吵来吵去的，就是说谁比谁牺牲的多，谁给谁做了多少，咋这么没有境界。你们相互牺牲奉献，不是应该的吗？谁让你们生活在一个家庭里，还有了我。如果你们天天埋怨，那先回到过去，到没有生我的那个时候，我也就不听你们的烦躁，也不为你们感到不安了。”听听，这像10岁小孩说的话吗？可是确实是她“训”爹妈时候讲的。这家伙，要让他们回到她没出生时候去，简直了，跟让太阳从西边升起来还要难，他们哪有这种穿越时空的本领？不过她点出了问题的核心，既然走到一个家庭，就应当相互体谅理解，而不是相互抱怨责难。他扪心自问，还是自己的问题多些。毕竟是因为自己，她才跟着到这特别封闭又艰苦的地方；因为他，她才牺牲了自己的工作和城里的好生活。
　　 就凭这一点，也应当回去了。赶快回去！哪儿挣不到钱！
　　 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二
　　 但事情并不这么简单。接下来就是怎么回的问题。
　　 怎么回还是问题？老婆诧异。当然，是个比回不回更大的问题，关乎他，以及他们全家后半辈子的大问题。
　　 那你得好好说说，不能随便决定。老婆的脸色忽然从回家的喜悦里跳回了疑惑的冷峻里。
　　 两条路平等地摆在他面前：正常转业，还是自主择业。
　　 正常转业，到体制中，混一碗饭，每天上班下班，听领导话，受组织管，拿不了多少，可能会有个牌牌――比如到公检法系统，好听些。这是没想法的生活，混到老，弄个什么员什么长的待遇退休。要有些想法，那就得小心伺候领导，花差不多一半的工资交际，可能混个一官半职，也可能什么也得不到。领导一换，你之前所有的工作都化为乌有。
　　 那咱就别要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安稳地过日子，老婆还是容易满足。
　　 可如果跟你一起的人，人家都一个个升了长了，你还能安稳地装作看不见什么也不想？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还没修炼到这种地步。
　　 那就修炼吧。
　　 太不容易了，不是说想修炼就能修炼出来的。
　　 那你的意思，还是你过去念叨的自主择业自己干？
　　 倾向，倾向于这样。
　　 为什么呢？那我怎么办？总得安稳一个啊！老婆眼珠子瞪得跟牛眼一样大。
　　 你别急，自己干的好处并不比进到体制里差：第一自由，不用说，自由拿多少钱也买不回来。二是经济，自主择业的工资本身就比公务员的好些。加上到某律师事务所打工，弄好了月入万把块钱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三是安全，现在的公务人员不比从前，还能吃拿卡要弄灰色收入，稍不小心，可能晚节不保，什么都没了，风险太高。当然，不在官场上，好像显得咱家朝里没人，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只要回去把律师干好，关系疏通了，照样有说话的路、办事的途径的。
　　 那，我呢，总不能就这样当家属终老一生吧？你得给我把单位安排了！
　　 那，那我会考虑的，我有吃的，还能少了你的？
　　 那不一样，我还是愿意自己养活自己。
　　 这没什么问题的，找一份工作，算不了什么事情，放心吧。
　　 话到老婆面前都得说得很轻松，这是必须的。
　　 但是他内心深处的想法没有说出来。
　　 这个想法是从去年社会上开始讨论放开生二胎开始的。
　　 刚有了女儿的时候，传宗接代的念头一闪而过。党的人，军队的人，计划生育要走在前列。还要个人进步呢，这没啥说的。战友中有家属在乡下，悄悄地生了，然后说是亲戚家的孩子带着养的也不少。可是他当时不这么想，一是还想在职位上努力一下，上中级培训班或者什么的。二是老婆不这么想，带一个都累得要死，自己的想法只能是单相思。
　　 后来，大哥是两个，妹妹是两个，都有男有女。
　　 社会上“失独”家庭的事情也叫他感到担心。“秋天的瓜容易落。”一个孩子的独已经是天然的了，如果有个意外，真是不能承受的。再有一个多好的念头再一次盘旋，于是试探老婆，咱也再要一个？
　　 要要你要，我可不想要了，这个都快把我累死了。老婆堵得很死，说实在话，带孩子上自己确实没有帮多少忙，带一个孩子到底有多累，他确实没有切身感触。他看到的都是孩子的活蹦乱跳，没注意长高。
　　 老婆一宿一宿守着病中女儿的时候，他都在连队努力自己的事情。无论冬寒酷暑送孩子到培训班的时候，他守在办公室复习。
　　 他想到高中那个长长辫子的同学，如果是她，会生的吧。她经常打电话给他，说她的日子，他也喜欢听她的唠叨，比老婆凶巴巴的话好听多了。但他明智地知道，这不是生活。
　　 现在，又是一个机会，如果再要个孩子，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而且是再不可能找回来的时机。
　　 转业回去没进体制，估计没人太多过问。
　　 年龄，这是更重要的，再过几年，假若普及二胎的时候，四十五、六的时候，还能生吗？心有余了吧！
　　 问题是，现在仍然无法做老婆的工作，老婆是个十分倔强的家伙，没办法，两口子就是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一物降一物。天作之合这句话，应当理解为天配的让相生相克的合作者在一个家庭里。
　　 这是他无法跟任何人讲的话，还得等时机，做通老婆的工作。
　　 谋定而后动，总会有机会的，他满怀信心。他知道，老婆是懂事明理的，只是需要时间转弯。
　　
　　 三
　　 可是，好多事情会不期而至，意想不到。
　　 比如他岳父的死。
　　 春天，刚刚确定了转业，在老婆的无可奈何里坚持了自己的自主择业。就在交完工做准备逍遥一阵的时候，家里的电话铃刺破耳膜：快，爸爸住院了，病危，快点回来。是孩子小姨的声音，完全没了过去的甜美。
　　 老婆立刻哭泣起来，她知道没有太紧急的事情妹妹不会打电话来。好几天前她做了个梦，梦到牙掉了，她没敢把这个梦告诉任何人，希望牙掉死人的说法只是个传说，想熬一阵没事了再说。现在，她预感到不好。他到底是男人，他冷静地调度着：定票。给女儿转学，行李不用准备太多，先应付当下的事情。
　　 3天后他们出现在西安某医院的住院部，女儿上学的事情只好委托朋友给办了，花了钱，转学很顺利。就是岳父的生命体征不稳定。
　　 老婆只是抹眼泪，他劝：现在要的是坚强，妈妈还需要你们。如果你们只顾得伤心，爸爸的照料、妈妈的安抚怎么办？再说，还抢救着的，只要有一口气，总是有希望的。
　　 他说有希望的话还没落地，希望就破灭了，岳父死了，享年62岁。这是所有人没想到的。本来，他有好多事情是把岳父计划进去的，现在，一切得靠自己。
　　 山倒了，伤的不是几个人，而是一堆人。
　　 老婆特别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也一样，但他得接受。
　　 他劝解老婆的所有话里，只有照料好妈妈的话管用一点，其他全部是废话。
　　 只有包容，宽慰。忽然他觉得，40年生命里最对不起的就是老婆，把老婆带到戈壁滩，刚刚确定回家能陪她爹妈了，人却走了。
　　 没办法，人生就是这么残酷，特别是对一个垂泪涟涟的女人，他也哭了，又抹干，他得接女儿回家了。
　　 处理完岳父的事情就开始装修房子，这本来是计划给岳父的工作，也是岳父曾经自告奋勇的事情，现在，只能靠自己，还有老婆。有活干，分散一下精力，有助于从悲伤中尽快走出来。
　　 忙碌，在这时候不光是忙碌，还有疗伤的意思。
　　
　　 四
　　 大哥的儿子找来了。
　　 上学不好玩，想当兵去。
　　 你爸什么意见？
　　 他顾不上我。
　　 行，我知道了，他给大哥电话。
　　 大哥说，那小子不是上学的料，能当兵，到部队的炉子里炼炼，也好。
　　 行，咱尽量争取。
　　 正好有培训班的同学在那边部队，电话去说可以的，接受没问题，现在关键是武装部，你得去做工作。
　　 关系好顺畅，委托了政委，说你不用管了，一切搞定。他还不太放心，请政工科科长操点儿心，及时掌握动态。那天科长来电话，说最近竞争很激烈，他明白了，关系是关系，打点是打点。于是让大哥到政委那里，按隐形市场的标准，放下了该放的。
　　 这不，现在又有事情，考士官还是转士官的事情。侄儿不想考，说复习不进去，肯定考不上。听说，考上的士官两年内都是义务后的津贴，有点儿吃亏，如果转了士官再考，可以带士官工资上学。
　　 他听侄儿的帐算的这么细，有点急。电话里明确地说：钱的事情你就别管了，关键是机会来了，咱得先抓住。到学校学两年，也是好事情，早学比晚学好，复习的事情你就别担心了，只要你去考就行了，别管答成什么样子都别给别人讲，看人家能不能“操作”，实在不行，咱再年底转，啊，记住了。
　　 侄儿是得好好管的，大哥管了父母20年，无以为报。幸好那边有熟识的人，才能帮这个忙。
　　 可是这小子真不太争气，啥事也要操心，不知道自己这么帮，是好还是不好？
　　
　　 五
　　 现在，一个新的需要抉择的现实问题又摆在面前：转业的战友中间传说，到广东惠州，条件很好，工资好，可能达到万把。家属安置好，一般都可能安置进相关单位，也有一份工作。再就是那里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政策灵活，待遇全面，对孩子也好。
　　 可是，如果那样，自己之前的许多愿望都要泡汤，孝顺父母的事情，不是挣钱多就能解决的。即便有了钱想把父母接到身边，那也得让他们等到那个时候、让他们远离故乡，按他对父母的认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刚刚装修，投入20多万元营造的温馨小家，就得放弃，这是花了许多心血的地方，是说丢弃就能丢弃的吗？现在房地产市场如此冷落，也卖不了好价格啊！
　　 还不用说老婆愿意不愿意、孩子愿意不愿意。
　　 到底该往哪儿走？到底该怎么走？
　　 他摊开双手站在戈壁滩的阳光下，叩问青天。
　　 他真不知道人生为什么有这么多选择放在面前让人纠结。
　　 如果只有一条路一种选择，就不会纠结吗？
　　 他冷笑着摇摇头。
　　 这时，手机响起来，战友的电话，等他的最后决定。
　　 他想了想，把手机设定到不在服务区。
　　 ……
　　
　　 2014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