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返乡探亲，听三大爷说起，他的老伴丑三娘死了。我的心咯噔一下，难说是惋惜和伤感，却有一种莫名的悲哀。
　　 三大爷陪我去村前村后转了转，这里依然是旧时模样。我们转了一圈，走到自家的菜园外。从稀疏的篱笆往里看，绿油油的蔬菜长得正旺。三大爷指着倭瓜架，说：“那里原来结着一个大家伙，不晓得被谁摘走了，你三娘就死了。”
　　 我诧异地问：“就因为一个倭瓜？”
　　 三大爷说：“自从你三娘神经了，就爱干些偷偷摸摸的事。大清早起来，啥活也不干，只往人家地里钻，偷几根豆角、茄子。不为吃，就图心里舒坦。我劝她，她就嚷。她有病，硬说不得。”
　　 丑三娘犯精神病那年，正赶上我要去县城读高中。三娘光着身体，爬到房顶上，大呼小叫。三大爷嫌丢人，也跟上去，用被子把她裹严实。村里人都来瞧热闹，七嘴八舌，指指点点。有的人暗中窃笑。我脸上发烫，假装没看见。
　　 小时候，我和伙伴们在池塘边玩耍。三大爷的院子里，“噼里啪啦”响起鞭炮声。新媳妇进门了。我们闻声跑去，又是拍巴掌，又是瞎起哄，赚来几块糖果吃。当看到三娘模样时，我和伙伴们都傻了，糖汁顺着嘴角流淌。她丑得吓人——蜡黄的面皮，倒三角的小眼睛，尤其那一对大板牙，向外呲着，肥厚的嘴唇盖不住。
　　 三大爷是个瘸子，托过媒婆说亲，十里八村转个遍。可人家一听他有残疾，都不肯把闺女嫁出。后来，经亲戚朋友撮合，他和外乡的三娘见面了。回来后，他跟家人说：“丑是丑点，好歹是个女的，凑合过日子就成。再说，人家也没嫌我是瘸子。”
　　 丑三娘过门后，里里外外是把能手。不仅农活干得利落，而且饭菜做得喷香。每到傍晚，菜香味溜过院墙，爬过房檐，闯进我家的屋子，馋得我直流口水。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悄悄扒开三大爷家的门，想寻机偷点好吃的。不料被丑三娘发现了。她没生气，反而向我招招手，叫进了屋里，盛了一碗炖菜。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她笑了，黄脸皮起褶子，大板牙闪白光。
　　 那时，我觉得丑三娘是个好人。后来长大了，听懂别人背地议论她，尽是些坏话。说她的父母是跳大神的，神神叨叨，那种家庭出不了好人。我也渐渐发觉，丑三娘顶迷信，而且嘴上不服人。
　　 那次，她从娘家回来，逢人便说，她爹猝然离世，是玉皇大帝招去的，封了天官，一般人哪有那样的福气？人们听了，付之一笑。有人打趣说：“那以后你就是干部家属了。”她笑了，脸上洋溢出满足感。
　　 村里的王婶抱上了孙子，可惜是兔唇。丑三娘对三大爷说：“那是大人上辈子做了损，报应在孩子身上。”三大爷劝她别胡说，她反而更起劲，“本来嘛，恶有恶报。”
　　 这话传到王婶耳朵里。两人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搭起了擂台。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我家好歹添个男丁。可你呢？过门好几年了，肚子瘪瘪的。你是遭啥报应了？”王婶咄咄逼人。
　　 “俺是不想生，俺要生了，保管比你家孙子强！俺积德行善。”丑三娘寸步不让。
　　 “那好，我就瞧着，看你到底能生出个啥玩意。”
　　 “瞧着吧，瞧着吧，小心别气死！”
　　 丑三娘赢了，又开始镇压刘家小媳妇的显摆。小媳妇的叔，在县城当官，放屁油裤裆。丑三娘搬出亲弟，说他在南方做大买卖，凭真本事挣钱，从不挖公家墙角。小媳妇一听，哑火了。
　　 三大爷告诉我，丑三娘的亲弟早因盗窃入狱，整天啃窝头。
　　 那年春天，丑三娘终于怀孕了。还没到夏至，她就流产了。就在我收拾铺盖卷，准备去县城读书时，丑三娘疯了。被捆到医院，强制治疗，时好时坏，落下了病根。
　　 我看着果实累累的倭瓜架，对三大爷说：“我能去看看三娘的坟吗？给她烧点纸钱。”
　　 三大爷答应了。我们来到乱坟岗子。只见丑三娘的坟上长满了野花野草。我问三大爷，为什么不拔掉它们？
　　 “这是我特意种上去的。”三大爷说，“你三娘临死时居然笑了，叮嘱我多种点花花草草。那样看上去，比别的坟高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