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夜，新郎旱生依照当地的习俗，给亲朋好友们敬酒去了。二十岁的新娘梅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铺着新毡条的土炕上，看着被泥得光溜溜的黄土墙，眼泪就像那蜡烛的红泪一样，不停地淌。这户人家太穷了，穷得即便是男婚女嫁这样的人生大事，也张罗不出一点喜庆的气氛。这间简陋到极致的土坯旧房，除了这新崭崭的一铺一盖，还有贴在光墙中央的喜字和粘在长条桌上的红烛，哪里还能看得出新房的样子？其实这穷，梅子早有预料，不穷，谁会用自己的妹妹去换媳妇呢？除非也像自己的哥哥一样，是个失了一条胳膊跛了一条腿的残疾人。哥哥虽然是残疾人，却善良厚道，待人极好。如果不是父母以死相逼，如果不是她坚持说自己愿意，哥哥是坚决不会同意让梅子给自己换亲的。哥哥一直非常疼爱她，怎么会忍心让她去受这种委屈呢？可哥哥是为了救她而受伤的，她又怎么能眼瞅着哥哥打一辈子光棍呢？况且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哦，父母还眼巴巴等着他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呢！梅子家也是普普通通的庄户人家，梅子能吃苦，不怕穷，只是想到曾经美好憧憬过的一生就这样草草交付，还是感到非常难过。而且，将要和她共度一生的那个人，她甚至还没有见过，不知道到底会有多么糟糕呢！梅子越想越伤心，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午夜时分，虚掩的门终于被推开了，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目光灼灼地看着默默垂泪的梅子。梅子抬头看见那张年轻而俊朗的面孔，刚刚还满布着愁云惨雾的心立刻舒朗而放松了。“原来他竟然是这样的好哦！”她半羞半喜地低下头去，忙忙地用袖子揩抹着尚湿漉漉的面颊。
　　 “嫂子！”那人开口了：“我哥喝醉了！”
　　 “嫂子？”梅子倏地抬起头，呆愣愣地看着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嫂子，我是水生。我哥旱生喝醉了，我一个人弄不动他，你来搭把手。”水生依然定定地看着她，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哦！”梅子这才如梦方醒一般站起来，跟着水生走到门口。门口的地上软瘫着一个酒气熏天的人，应该就是旱生了。梅子和水生一人一条胳膊架起他，连拖带拽地费了好大劲，终于把他弄到了炕上。
　　 “嫂子，你关门歇着吧，我走了！”水生说。
　　 “唔！”梅子漫应着，眼睛却还死死盯着四仰八叉躺在炕上，早已鼾声如雷的旱生。
　　 “原来，这才是旱生。原来，这才是我的男人哦！”梅子失望地看着旱生黝黑苍老的面孔，禁不住悲从中来，又伏在床沿上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嫂子！嫂子！”梅子含着两泡眼泪回过头，看见已经和她告辞过的水生不仅没走，还贴到她的身边来了。他俯下身子推推她的肩膀：“嫂子！嫂子！嫂子你别哭哦，你哭得我，哭得我……”他柔波荡漾的大眼睛热辣辣地盯着梅子俏丽的面庞，那张讨喜的脸上，那份温暖的关切更是让她悲不可抑。突然，她举起小拳头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脯哭喊着：“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水生趁势将梅子丰腴的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一边疯狂地亲吻着她的脸颊、脖颈一边喘息着说：“嫂子别哭了，我心疼。”梅子在这突如其来的热情里惊慌失措，只觉身子软得像一根煮熟的面条一般，根本就没有力气抵拒水生熊熊燃烧的欲火和自己心里那种隐隐的渴望，所以，她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就索性闭上眼睛，由着他去了。
　　 身边的旱生，依然鼾声震天，睡得死沉。
　　 第二天早晨，旱生醒来的时候，梅子还像个小猫一样蜷缩在一边，沉沉地睡着。看着那张娇美的面孔，旱生立时心生爱怜。他捶打着自己还有些昏晕的脑袋，懊恼自己昨夜喝多了酒，冷落了这花朵般的媳妇儿。他像欣赏一幅画一般，静静地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俯下头去，用自己胡渣浓重的嘴轻轻地去吻梅子粉嫩的脸。梅子立刻惊醒了，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骇然地望着他，仿佛他不是自己的老公，而是贸然闯入的陌生人。
　　 “梅子，对不起，昨晚俺不好，喝得太多，让你受委屈了。”旱生一边说，一边伸手来扯梅子的被子。无奈梅子双手死死地抓住被角，将自己的身子严严地裹在被子里，就是不肯松开。
　　 “梅子别怕，俺会很小心的，不会弄痛你。”旱生嘴里柔声地抚慰着梅子，手却很用力地去扯被子。柔软的小女子自然抵不过身强力壮的大男人，被子终于被掀开了，旱生正想钻进那有着梅子温香气息的新被窝，可是，呈现在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突然惶惑地停住了一切动作。因为他不仅看到了梅子光溜溜的身子，还看到了梅子身下那斑斑点点的暗红血迹，像一朵朵小花一样，绽放在母亲特意铺就的雪白巾帕上。
　　 “噢，天哪！瞧俺都干了些什么？俺真是喝糊涂了，竟然不知道，不知道俺已经……已经和你……和你同房了。”旱生欣喜而慌张，他一边忙不迭地用被子裹住梅子，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梅子闭上眼睛，眼泪大颗大颗涌溢而出。旱生更是着慌了，紧紧抱住梅子忙不迭地检讨着自己的“罪行”：“对不起哦梅子，俺是不是伤到你了？很痛吗？放心，俺以后不会了，不会再喝酒，也不会再动蛮，俺会很小心很小心地对你。相信俺，好吗？”梅子听着旱生恳切的自责，索性把脸埋进被子里，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九个多月后，梅子生下了一个雪白粉嫩的儿子，取名明强。明强那眉眼，简直和水生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邻居们议论纷纷，连婆婆的眼里都有了些许的疑惑。有爱开玩笑的人偶尔还会当着水生旱生明言调侃，水生满不在乎地说：“我是他亲亲的叔叔哎，像我怎么了？你们就是没见过世面，我可感觉正常着呢。”
　　 “旱生，你也感觉正常吗？”邻居们哄笑着问旱生。乡里乡亲间经常会开此类粗俗的玩笑，旱生只是憨笑，也不往心里去。有时他们闹得凶了，他才闷闷地说一句：“明强分明是随他妈嘛，梅子不也是大大的眼睛，净白的皮肤？”
　　 旱生水生，一个随爹，一个随妈，亲亲的兄弟两个，竟是没有一丝相像之处。旱生粗粗黑黑的，小眼睛大嘴巴，人憨厚、本分，寡言少语的，只知道埋头苦干，没有那么多藏奸耍滑的心眼。水生就不同了，人长得肩宽腰细，高大挺拔，皮肤白净，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俊逸非凡。再加上一张特别会哄人的、简直能把死人说活的巧嘴，所以虽然自小游手好闲、又馋又懒，却深得父母的娇宠疼爱。旱生比水生大了七八岁，对这个弟弟一向也是宽纵忍让，疼爱有加，将长兄如父的慈悲情怀演绎得淋漓尽致。
　　 梅子嫁过来后，水生经常有事无事地往梅子和旱生的屋里钻，不管旱生在还是不在，总喜欢没大没小地和梅子说些不咸不淡的笑话。有时还会特意去田里采几枝野花，插在瓷瓶里摆在梅子和旱生的床头，说多看看花草能怡悦心情。看着梅子难得的笑靥，旱生甚至还是蛮欣慰的，觉得水生真有办法，总能让梅子阴沉沉的脸晴朗起来。
　　 明强出生后，水生去得更勤了，有时梅子袒着胸部给明强喂奶，他也不知道回避。旱生忍不住当着娘的面低声抱怨了几句，娘想想邻舍间的流言，也觉得不是个事，就私下里叫过水生教导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呢？不要有事没事总往你哥哥嫂子屋里跑了，你嫂子现在奶着明强呢，你也傻乎乎地没个眼力价，不知道避忌一下吗？”
　　 “我去看看我侄子不行吗？你不知道那小子多么可人疼呢！再说了，那是我嫂子，怕啥啊？”水生翻着眼睛，满不在乎地说。
　　 “虽说是你嫂子，比你可还小了几岁呢，以后你不许随便去那屋了，听着没？你要么跟你哥去侍弄侍弄地里的庄稼，要么出去找个活干，你下学几年了，不能总这么累掯你哥吧？和你哥一起下力挣点钱攒着，趁着我精神还好，好张罗着也给你讨房媳妇哦！”
　　 “娘如果要给我讨媳妇，一定得比我嫂子好才行，否则，我不依。”水生嬉笑着滚到娘的怀里撒娇装痴。
　　 “这孩子，又说疯话！”娘笑着拍了他一掌，眉眼里满是怜爱疼惜。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旱生水生的娘到底也没能活到给水生张罗上媳妇的那一天。转过年来的春天，她突然得了一场急病，未及入院治疗便撒手人寰了。
　　 娘去世后，旱生狠狠心卖了两头肥猪，托邻村的一个远房亲戚给水生在县城里找了一份工作，送水生出去上班了。旱生说，这是娘的遗愿，她知道水生不会安心在庄稼地里受煎熬，一定要旱生想办法把水生送出去。娘说，凭着水生的头脑和嘴皮子，只要他肯用心，一定能混出个人样子，也一定能哄个媳妇回来。到那时，旱生也就省心了。
　　 水生的工作看来干得还不赖，起码手头宽绰起来了。他顶多隔个十天半月的，便骑着他新买的大金鹿自行车回来一趟，说看看哥哥嫂子，还有他亲亲的小侄子。每次回来，他都会给旱生买瓶酒，给明强买几样水果零食，或者有趣的玩具。给梅子的则是雪花膏或者丝巾、头花啥的，反正都是女人稀罕的玩意儿。水生回来，最开心的要数明强，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堆吃的玩的的缘故，他和水生特别亲，一听见门口传来丁零丁零的自行车铃铛声，就欢呼着跑出去迎接他。梅子看见水生也是喜孜孜地，把他送的东西一样样仔细地收起来，然后就扭着依然曼妙的腰肢去张罗水生爱吃的饭菜。旱生却总是面无表情地把酒一推，瓮声瓮气地说：“俺早戒酒了，以后莫再花这闲钱了。家里不用你挂心，你还是多用点心，给自己寻摸个媳妇吧。”
　　 “媳妇还用寻摸？就凭你弟弟我这堂堂的仪表、伶俐的口舌，只要我点头，不知道有多少小姑娘哭着喊着要嫁给我呢，保证不要钱，还倒贴。”水生一边往嘴里丢几粒花生米嘎嘣脆地嚼着一边口若悬河地吹嘘着，眼珠子却在梅子身上滴溜乱转着，突然长叹一声说：“唉，可惜呀，就是没有像……”
　　 “像什么？”旱生喝道。
　　 “像样的哦，我是说，没有像样的哦！”水生嘿嘿地笑着说。
　　 “要多像样？像样能顶吃顶喝？找个能传宗接代、会持家过日子的不就行了吗？”旱生瞪着一双小眼睛，气咻咻地说。
　　 “嘁，哥哥，你可真是……”水生不屑地斜了旱生一眼，接着把目光转向梅子笑嘻嘻地说：“嫂子，我听你的，你说找个啥样的好哦？”
　　 “我看你哥说得就很对哦，长什么样倒在其次，关键还是安安分分、会持家过日子的，才好嘛。”
　　 “那就拜托给嫂子了，嫂子给我张罗吧。嫂子让我什么时候娶，我就什么时候娶，嫂子看着我娶谁好，我就娶谁。”
　　 “你就这么相信嫂子？”梅子笑微微地问。
　　 “我信嫂子，我只信嫂子。”水生认真地说。
　　 旱生冷哼一声，突然拧开酒瓶倒了一大杯酒，咕嘟咕嘟一气灌了下去。
　　 “哥，你不是戒酒了吗？”水生揶揄道。
　　 “你拎来了，不喝不瞎了你那份心吗？”旱生阴沉着脸说。
　　 明强三岁那年，梅子张罗着给水生娶了媳妇。新娘子叫秀菊，是梅子娘家村里，和梅子自幼玩大的庄乡姐妹。秀菊眉粗眼小，五短身材，人却是极厚道本分的。她从小特别听梅子的，因为梅子不仅漂亮，也特别聪明，跟着她的脚印走，准没错。就像梅子给她选的老公一样，多么周正机灵的一个人哦，秀菊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摊上这么个好人呢，简直比那么漂亮的梅子都更有福气哦！当然，梅子命苦，是为了给哥哥换亲，才嫁了那么个人。结婚的时候，秀菊兴奋得脸蛋红喷喷的，一身鲜艳的红装裹着敦实的身材，站在玉树临风的水生身边，简直就像一根细俏的白萝卜旁边放了一个土豆蛋子，惹得围拢来看热闹的众乡邻无不掩口而笑，窃窃乱议。
　　 水生结婚不久后的一天，旱生去地里干活，秀菊回娘家了。梅子把明强哄睡着后，一个人在院子里洗衣服。本来在城里上班的水生突然悄没声地溜了进来，一把抱住梅子就亲：“嫂子，好嫂子，都多少天没让我亲亲抱抱了，可想死我了。”
　　 “坏人，你要作死哦，这是在院子里呢。”梅子一边挣扎着一边低声啐道。
　　 “院子里怕什么，门我已经闩好了。”水生没头没脸地在梅子身上乱拱乱蹭着，有力的双臂紧紧地箍住梅子，不让她动弹。
　　 “瞎说，疯话，你这个坏人，越来越不要脸了。”梅子扭动着身子躲避着他热灼灼的嘴唇，笑着骂道。
　　 “好，那咱就去屋里。”水生一把把娇小的梅子横抱在怀里，一路调笑着去了自己和秀菊那还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里。
　　 “坏人，你都结婚了，干嘛还来作践我？不舍得你的新媳妇，是吗？”两人胡闹了一番后，梅子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斜睨着水生说。
　　 “嫂子别说这没良心的话。嫂子该知道，我答应娶亲，也是为了嫂子。如果不是为了嫂子，我会娶秀菊那样的女人吗？要模样没模样，要风情没风情，死僵僵的木头一般，哪里及得上嫂子的万分之一？”水生痴痴地看着梅子乱发缤纷却更加风姿万千的模样，委屈地说。
　　 “不管怎样，你媳妇也娶了，秀菊又是我的好朋友，以后，咱们还是断了吧！”梅子一边低头找鞋子一边说。
　　 “嫂子，你是真心的吗？”水生闪着眼睛问。
　　 “当然是真心的。”
　　 “如果是真心的，嫂子就该给我找个和我品貌相当的姑娘。”
　　 “你是在怪我吗？”梅子回头看着水生。
　　 “我不怪嫂子，我只怪我自己，竟然不能不对嫂子用心。”水生看着梅子，幽幽地说。
　　 “你就会说这些蜜里调油的话，来软乱人家的心。”梅子撅起好看的小嘴：“我不管，反正以后你别来找我了。我不能对不起你哥，更不能对不起秀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