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连载】门外（4.镇上的野菌汤）

　　到嘎吱镇上并不算太远。道路不好走，走了半个多小时。郭新民眯了一觉，我停车时他伸展着手，打了一个呵欠。再回头去看看，吴桂丽、宋志军也像刚从浅浅的睡眠中刚刚醒过来。
　　在嘎吱镇上，我们先找了一个小旅馆。登记了房间，然后把东西放到房间里。在房间里洗过脸，稍稍坐一会，一丝疲累就慢慢袭上来。
　　“走，吃饭了。”郭新民敲着门，在门外喊我们。
　　肚子确实饿了。
　　郭新民睡觉打鼾，他一个人睡。我和宋志军住一起。宋志军刚从厕所出来，就随手开了门，让郭新民进来。
　　“去吃什么？”郭新民问我们。
　　我和宋志军都没有准备，沉默着。过一会，我想，总得要有个意见才对。我就说，“出去看看吧！我离开这里很多年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饭店。”
　　宋志军也这样附和我。我们就出了门。郭新民去敲吴桂丽的门。吴桂丽似乎还没准备好。郭新民就隔着门和吴桂丽对话。“快一点，我们在楼下等你。快点哦，晚了就找不到吃东西的地方了。”
　　我们先下楼。我和郭新民一边走一边有一句无一句地聊点别的什么东西。在聊天时，尽量都避开案件。我们不是对工作没有热情，而是实在厌倦了没有热情所支配的生活。
　　宋志军还没结婚，谈了一个女朋友。女朋友是市医院的医生，长得不错。小伙子正幸福着。他走在我们身侧，稍稍拉开一步的距离，捂着电话，愉快地跟女朋友说着话。被捂着的声音，像电饭锅里冒出来的热汽，呜呜的。
　　在旅馆门外的路边，停下来，等着吴桂丽。身旁是一棵树，树叶覆下的阴影更加重了我们身体上的黑色因素。
　　小镇不大，有几条街。街上跑动着各种各样的汽车，其中也不乏价格昂贵的汽车。汽车的灯光，给街道带来一些光线。街边的路灯，有一些亮有一些哑默着。小镇在八十年末期到九十年初期很红火。这是因为嘎吱矿务局所带来的，嘎吱矿务局除了下辖嘎吱矿，另外还有附近了六七个矿。嘎吱矿时其中建得最早，也是最大的一个矿。不过，嘎吱矿很快就沉寂了。嘎吱矿的破落很迅速。那是一个无法拯救的地方。嘎吱镇因此而受了几年的影响，但它的衰败却没有因此而滑进深渊。在这附近，还有一些矿，小小的私人煤矿。大的国有煤矿垮了，那些小小的私人煤窑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嘎吱镇勉强还维持着一种虚糜的繁荣。资源就是金钱。金钱就是灿烂的灯光。灯光就可以粉饰一种生机与活力。
　　在小镇上。不乏因为开煤矿而富裕的人。放眼看过去，在黑暗的夜幕下，还是有很多亮着璀璨霓虹的建筑。这些灯光就是财富带来的激情在燃烧。
　　“要不，我们去喝野菌汤？”
　　我这样征询郭新民的意见。我有个同学叫马明军在镇政府上班。他每次来市里，都要去我家一趟。他来我家，可以叙旧，也可以无偿住一晚。住住也就算了，后来我听另外一位朋友说，他每次都要找那位朋友开一些住宿的发票。贪点小便宜，也就算了。让我真正不喜欢这个同学的是，他的嘴像一片开阔的草原，任马胡乱地跑。他一会吹牛说市里的某个领导是他远几房的叔伯兄弟，一会又和市里某某富人有怎样的交情。对于这些，我一般都很少去质疑，也只是嗯嗯啊啊地附和而已。
　　当然，他也说如果到嘎吱镇，一定要给他打电话，他会请我吃饭。他说过这镇上有几样不错的吃食。
　　我当然不寄希望有人会请我吃饭。自己请自己而已。
　　“远吗？”
　　“不远。前面那条街。走几步就到了，车就不开了。”
　　“这个吴桂丽，怎么还不下来呢？女人……”郭新民正这样感叹的时候，吴桂丽从旅馆里走出来。显然，吴桂丽稍稍打扮了一下，脸蛋，眼睫毛，还有一点淡淡的香水。
　　我们往前面走去。没多远，就看见一个店子。店外的门楣上挂着“野菌汤”的牌匾。这就是我那位老同学介绍过的地方。门外的道路边上，停着一排漂亮的小汽车。一个小镇上都有这么多好车，说明这儿潜伏着不少的有钱人。钱财像暗河一样，流淌到某个财主家的池塘里去了。
　　店内的热闹，遮挡不住地往外漏泄出来。店外的装修古朴清雅，在这个粗俗的小镇上，确实有一股高雅的气质。
　　我们走进店内。店堂内弥漫着一股清香的野菌味道。这样的味道很不错，让我们感觉到舒服。
　　我们走进店子，就有个女孩迎上来。
　　“四位。找个雅静的位置。”我说
　　我们看见店堂里的凳子上上已经坐满了人。留给我们的空间似乎已经被过早地让给了别人。
　　我们站在门口的位置上，迎接我们的女孩并不焦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不着急，来这边走，刚好有个包房的客人走了。”
　　看来这还算是运气了。我们跟在女孩身后，在那些桌子椅子的边缘上穿过。人声、热腾的烟雾、淡淡的喧嚣抚摸着我们的脸庞。
　　我很奇怪在嘎吱镇上，也会有这样生意兴隆的地方。这么多吃客，似乎一下子从某处冒出来的。寻个雅静的地方，看来已经不可能了。能有个位置，吃一顿晚餐就不错了。
　　在二楼上，女孩推开一扇门。屋子里一片狼藉，扑出一股烟草味道，里面夹杂着浓烈的酒味。有个瘦瘦的女服务员，在里面忙碌地收拾着。
　　地上散乱地摊着酒瓶、肉骨头、菜屑等等。地面油腻，不敢下脚。里面的女孩歉意地笑了笑，继续忙碌着。
　　“一会就好。一会就好。”带我们来的女孩这样保证着。看来还得等一会，屋子里的味道带给我们恶劣的感受。酒肉的味道，严重搅乱了野菌的那种淡香味。
　　“把窗户开大一点，把屋子里的味道吹一吹。”
　　“好的，好的。”带我们来的女孩一边答应一边灵敏地挤进屋去，在垃圾中寻找更好的落脚点，几乎是蹦跳着进了屋子，开了窗。
　　窗外的夜色和晚风一起扑进来。从窗外穿过来的风，让我们身体上猛然被撞了一下。过一会，就变得绵软了。软软的，像一只厨师油腻的手，轻微的来了一下又一下。我有些不适，有些恼怒，又无处发泄，心头有淡淡的腻烦。不过，很快就过去了。那种浓重的烟酒辣味，被风吹散了，屋子里的气味不再那样让人不快了。
　　“哟，这不是噜噜蛋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从过道上走过来一个人，站到我的身边。身高略比我矮一点。嘴边一层油腻，左手上拿了一根牙签，右手上一张洁白的餐巾纸。
　　我的眼神有些恍惚，记忆在寻找着。
　　我在嘎吱生活了很多年。过去所建立的各种各样关系，随时都可能触碰到。虽然我刻意避开那些关系，像走进一间旧屋，躲避屋子里缠满陈年尘土的蛛网一样，但躲避是躲不了的，那些缠满尘土的蛛网还是会蒙到脸上来，让人产生一点不快的感觉。
　　能说出我的名字，而且还是绰号。脸容又那样熟悉，我说不出名字。为了彼此不尴尬，我得表现出应有的热情。而且，对方的身材比我胖，脸上渗着油光，从某种角度说，对方比我“混”得好。也可能下面停的那些汽车中有一辆就是他的。
　　“回来办点事。吃好了嘛？”
　　“来之前也不打个招呼。让我来做个东啊！”
　　“公事。领导临时安排的。开始也没想多呆，准备晚上就回去的。没办完，就留下来了。”
　　我还是没想起对方的名字，但我像一个老朋友一样跟他说话。好像就住在我们家不远的地方。好像我们同级。好像我们在一起玩过玻璃球。好像我们一起上山去捉过天牛。
　　寒暄了几句无聊的话。屋子已经清扫干净了。我的几位同伴就往里走，我出于礼貌，邀请这位偶然遇到的旧友。
　　“进来坐一会，再喝一杯。”
　　可能看我总是没有喊出他的名字。我们之间的谈话，像蒙着一层若有如无的轻纱，对方的热情淡了很多。
　　“今天还有事。明天吧，明天我做东。我请你。”
　　“谢谢了。”我这样说，我还想说，“我们可能明天就回去了。”但对方明显对我的话不感兴趣了，他往下走去。对方没有要求留下联系的方式，看来邀请也只是一时的客套，我也就把后半截话语给吞进肚里去了。
　　我正准备进屋子，从过道另一头咚咚地奔跑过来一个人。这是马明军，猝然的相撞，让我有些耳热。我正想喊马明军。不想马明军的嘴张开了，喊了一个奇怪的声音。这个声音并不冲着我来，而是冲着刚才跟我说话的人。马明军从我身边擦过，追着那人而去。我的脸更红了，我身子稍稍一转，进屋去了。我的同伴们都忙着找自己的位置，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脸上的赤红。
　　经过清扫，以及夜风的吹拂，屋子里的味道好了很多。我们坐进去，吩咐那个女孩赶紧上菜。肚皮这时确实感觉到疲惫了。
　　野菌的香味很不错。屋子里还残留了一些烟酒的味道，这股味道已经不占主要的位置了。淡淡的野外风味，逐渐占了上风。这种味道给我们饥饿的肚皮带来了很好的安慰。
　　大家都有些累了。散淡地说几句话，动作专注在吃上。菜上得很快。味道也不错。在市里，这样清新的味道很难品尝到。
　　“把窗子再开大一点，门也开开。”郭新民这样说。
　　宋志军放下碗筷，去开窗。风吹进来，把汤锅上飘的乳白色烟雾，吹得动摇西荡。风占据了屋子里的空间，扭扯着雾气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