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玲玲,我的小情人儿(散文)
【一】
五十多年前,我生活在一座滨海小镇。小镇叫阜安,距离青岛不远。小镇不大,只有一条街。街也不长,一支小曲儿没哼完就到头了。街道的两旁大多是些小小门店,有猪肉铺、皮匠铺、杂货铺、茶馆、饭馆、理发店、修车行,最高的建筑是两层楼的百货公司,最有人气的是能坐下一百个人的电影院。
小镇的小,你听听当地人的歌谣就知道:一条马路一座楼,一个警察看两头,一个喇叭全镇听,一座公园一只猴。小镇上人口不多,却住着不少军人和军人家属。
人们都说现在的孩子早熟,中学生就搂抱着在公交车上激吻。其实,这真不算什么。我一出生,在小镇上,就有了自己的小小情人儿。那个女孩叫玲玲,大我一岁。
我真正开始和玲玲在一起玩的时候,是在我四岁那年,那年,我们两家一起搬进了一栋德式堡垒般的大院。那时,在胶东这样的德式建筑很多。我和玲玲都算不得当地土著,我们都是当地的小小军属。当军属的好处,就是每年“八一”建军节时,每人特供一块臭豆腐。这是平民老百姓享受不到的。
玲玲有一颗跟她的脖子不大对称的大脑袋,圆圆的脸上有几颗雀斑,头发硬而乱,左一绺,右一撮的,像是个鸟巢。我喜欢她那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似乎是要表达些什么,像是沉思,又像是悲伤。
在房间里时,她的声音总是细细的,看见大人或是陌生人的时候,她就低下了头,声音细的只能看见她的嘴动。
宁宁,我们过家家好吗?她总是喜欢玩过家家的游戏,用积木搭起房子,手里抱个布娃娃,不是嘴里哼着小调教布娃娃唱歌,就是哄布娃娃睡觉。她喜欢妈妈的角色。有时候,她也哄我睡觉,嘴里哼着童谣,手拍在我身上。我就假装乖巧地躺好了,由着她摆弄。有时候,我真会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但大多数时候是被她哼的小曲儿逗乐了,就噗地一声笑起来,爬起身搂着她的脖子摇来晃去地乐。
她最喜欢唱的一首童谣是《明月地儿》:
月明地儿,黄巴巴。
爹织布,娘纺花。
小妮儿打笼缚,
小小儿要吃妈。
买个烧饼哄哄他,
爹一口,娘一口,
咬住小小儿的手指头。
爹也吹,娘也吹,
吹哩小小儿一脸灰。
爹也擦,娘也擦,
擦了一脸黑疙巴。
每次听她唱这首歌的时候,我就傻傻地乐,拍着手儿笑。玲玲看见我笑得发痴,也就跟着乐。她笑的时候,真好看,鼻子眼睛挤在一起,像是一朵花儿。玲玲姐姐你真好看。我对她说,我好看吗?爸爸说我是个丑小鸭,丑死了。她听了,收敛了笑容,眼里闪着泪花。
户外的玲玲,总像是换了一个人儿。走出家门的玲玲,会拉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地跑进草地边上的小树林里。春天,我们在这儿扑蝴蝶,夏天我们在这里捉蜻蜓,晚秋的时候,就拿个小网兜,在水洼里捞小蝌蚪。草地边上,有一条亮晶晶的小河,明镜般的小河,透亮澄澈,可以望见水下的石头、水草和游动的小鱼儿。来到河边,玲玲会蹲在大人们洗衣服的青石板上,静静地望着水中自己的影子,水中的玲玲扎着红丝绸的小辫子,仿佛有两只蝴蝶儿垂在胸前。她微微地对着水中的影子笑着,像一朵开在春风里的蔷薇花。
我和玲玲在一起玩的日子里,我就像是她的影子,她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虽然,她总是像个小大人式的告诉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但她太爱哭了,倒是我哄她的时候,比她哄我的时候多。我们在一起玩的最多的游戏,就是过家家。她做妈妈,我当爸爸。我娘和小姬阿姨,有时候会打趣说:瞧这小两口儿,多般配啊。
【二】
我们这小两口的介绍人,就是我娘和小姬阿姨。
我和玲玲的“契约”比青梅竹马更早。当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小姬阿姨抱着她一岁的女儿,指着我娘那一脯骄傲的浑圆说:如果是个小小子,咱俩就做儿女亲家。我娘笑着答应了。后来玲玲对我说,当我出生三个月的时候,过第一个七夕节,她就已经悄悄地吻过我了,吻的是耳朵。我问她,干嘛是耳朵啊?她说,我想到了猪耳朵,猪耳朵好吃,可香了。哎呦,她当我小猪了。我知道,她一岁时根本不记事,这些都是大人胡编了教给她的。
小姬阿姨跟我娘曾是一起从江南北上胶东的战友,年轻时,是军营里的一对姐妹花。后来,她们都嫁给了军人,在同一个医院里穿白大褂儿,不过,我娘是医生,她是疗养员。小姬阿姨活跃,能歌善舞。我娘沉静,不工作的时候,总是埋头读书。儿时,我常常看到小姬阿姨在夜里来到我家,跟我娘挤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有时候两个人会叽叽喳喳地聊上一夜。小姬阿姨来的时候,大多是抹着眼泪儿。
胶东地方,天黑的早。小镇上极少路灯,没有星月的夜,常常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小镇上也没有现在的柏油路,所谓马路,就是高低不平的鹅卵石路。夜里行人不慎,多有跌扑。因此,小姬阿姨到我家来,多是提一盏小红灯笼。
我自小就是个机灵鬼儿,总想偷听大人的讲话。偷听到个一句半句的,我就存在心里,等父亲探家归来时,我就学给他听,父亲总是听得哈哈大笑,然后,很大方的奖励给我一块面包或者一只苹果。我不知道父亲为啥笑得那么开心,只是听他对娘说,咱这儿子大了可以去当侦查员这小鬼头,机灵着呢。父亲有一只从机场提回来的旅行袋,他总能从那只旅行袋里,变出好多好吃的东西。儿时,我很少见到父亲,我想他,主要是思念他的那只旅行袋。
玲玲的父亲,也不经常回家。他回家时,他家没有笑声。他好像很严肃,总是板着张脸,就像是我们大院的青黑砖墙似的,阴暗潮冷。他回来了,玲玲就不敢出来跟我玩了。背地里,我把他喊做大灰狼。娘问我咋不跟玲玲玩了,我就说,大灰狼回来了。
我父亲回来的时候,我总是拿了我的奖赏向玲玲炫耀:我爹是开飞机的,有好多好吃的,你看啊。我左手拿了苹果,右手拿着面包。这个时候,玲玲就会说,这些我家也有。但是小孩子的眼睛是不会撒谎的,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悄悄地吞咽口水。过上好大一会儿,她会声音细细、幽幽地说,宁宁我有点饿,你能给点我吃吗?行啊,谁让你是我老婆呢?这些都归你,我再回家拿去。在玲玲面前,我像极了小男子汉。大人们都说玲玲是我老婆,我就当她是老婆。在小孩子眼里,老婆就是姐姐或妹妹吧。
稍许长大一些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读书识字。玲玲的成绩总是很差。她上课的时候,总是迷迷糊糊的,经常就趴在课桌上睡着了。老师提问的时候,也是恍恍惚惚,答非所问,经常惹得小伙伴们哄堂大笑。大家笑的时候,她就一个人抽抽嗒嗒地哭。有一次,我看她哭得实在伤心,就急了,站起来大声喊:不许笑她,她是我老婆!班上顿时安静了,继而就笑爆了。班主任江老师笑得趴在讲台上,眼泪都笑出来了。
小小男子汉,觉得好没面子。下课了,小伙伴们像是小鸟儿飞出教室,在操场上尽情地疯。男孩子追逐嬉闹、踢球,女孩子跳橡皮筋,只有玲玲一个人在教室里发呆。我拉了她的手,把她拖到教室外面,走廊尽头的紫藤花下,对她说,玲玲姐姐,你要是再上课睡觉,在课堂上出洋相,我就不要你做我老婆了。玲玲细声细气地说,不是我上课要睡觉,是因为,妈妈经常夜里罚我站板凳,不许我睡觉。我看着她的黑眼圈说,那是你不乖,我娘咋就不让我站板凳啊。玲玲听我说她,又哭了。她说,我真得没有做错事,我妈她……
我问她,你妈怎么了?她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哭。我看得心软了,就说,好吧,我们不分家了。
再后来,放学回来,玲玲和我在一起玩的时候,会经常喊饿。六十年代初,全国人民都在喊饿,但是像我们这样的军人家庭,却不至于没饭吃啊。每次她说饿的时候,我就分点自己吃的窝窝头给她。她拿到手里,三下两下就吞下去了。
玲玲上学,从冬到夏从来不穿裙子。我觉得好奇怪,就问她:人家小女孩都喜欢穿裙子,你为啥不穿啊?她说,我不喜欢。我说,我要你穿,穿裙子多漂亮啊。你是我老婆,我要你漂亮。她说,妈妈不给我买。我说,那好,我让我娘给你买。玲玲听了,哭了。她提起裤腿,小腿上有很多青紫块。她说妈妈生气的时候,就打她、拧她、让她跪搓板,还不给她饭吃。她爸爸回来就跟妈妈吵架,还骂她是野种。
【三】
我回家把玲玲的事,给母亲说了。我说,娘,你们不都说玲玲是我老婆吗?我要把玲玲姐姐接回咱家住。咱家有吃的,不会让她饿,我保护她,不让她挨打。
娘摸着我的头,一言未发。
吃晚饭的时候,娘对我说,你小姬阿姨是个经过战争的老兵,她在战场上杀过人,有个敌人还是她的老乡。她受了刺激,神经有些不正常。玲玲四岁的时候,他爸爸有了外遇,一直在跟小姬阿姨闹离婚。小姬阿姨心情不好,精神病时常复发。今天晚上,我请她来家谈心。你早点吃好,早点自己到小房间上床去睡觉去。
这晚,小姬阿姨如约来了,依旧跟娘挤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她们俩一夜没合眼,一直聊到天亮。我趁她们不注意,像小猫一样,悄悄爬进她们床底下偷听说话。半夜里,我听到小姬阿姨哭了,我娘也哭了。
小姬阿姨说,妹子,你是知道的,张店战役的时候,我被还乡团抓了,他们要强奸我,我不要命了,趁乱拉响了一个家伙身上的美式手雷,炸死了一圈敌人。我跑回来了,精神受了刺激。时好时坏的。我炸死了敌人,成了英雄。我不要当什么英雄,我只想治好病。
我本来是跟王参谋好的,可是你知道吗?老于那个老流氓,却在我犯病的时候骗奸了我。我怀孕了,只好嫁给他。生下的孩子,就是玲玲。后来他自己在外面有了外遇,却骂玲玲是王参谋的野种。我们经常吵架、打架,他五大三粗的,我怎么打得过他啊。他个流氓,打人专打咱女人见不得人的地方,你看看我这上面、下面给他打的。
我在床下,听到了小姬阿姨脱衣服的声音。
哎呀,他咋把你打成这样啊?我听到娘的话里带着哭腔。
敌人,我可以炸死他们,可老于那么大个官,他是自己人,你叫我咋办呢?我想去告他,可我不能给组织抹黑,我也丢不起人啊!
我听见小姬阿姨哭了。
娘说,小姬,咱都是女人。你咋就那么狠呢?你看你把玲玲打得……娘说不下去了。隔了好大会儿,才说,大人的事,不能祸害孩子啊。孩子你不好好养,干脆给我吧。
我是不该拿孩子出气,可我犯了病也是身不由己啊。孩子是娘身上的肉,我能不心疼她吗?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我要离婚,可组织上又不许。妹子,姐姐命苦啊!
小姬阿姨哭得嚎叫起来,嚎得绝望,叫得撕心裂肺。我好像听到了,娘带我在青岛动物园玩时,笼子里母老虎的吼声。在这个漆黑的夜里,听得瘆人、听得惊心。似懂非懂的我也觉得小姬阿姨可怜,眼里也不觉得流下泪来。
天亮以前,我趴在床底下睡着了。
我醒来,是被娘从床底下拖出来时,脑袋碰在了床沿下的小板凳上。
娘一脸严肃地警告我,小东西,娘不管你昨夜偷听到了些什么,一句都不许对外人说,也不准对玲玲说。
我说,娘,你放心,我向你保证,全让它烂在肚子里,烂一辈子。
娘看着我一本正经的样子,笑了。
这之后,娘经常把玲玲接回家里住。把她那个乱蓬蓬的鸟巢脑袋梳理得油光锃亮,还给她买了漂亮的衣服和裙子。玲玲的笑脸渐渐多了,说话也不再细声细气了。每当娘领着玲玲往家走的时候,熟悉的同事就打趣儿:接媳妇回家啊。娘就开心的回答:是啦。
我八岁的时候,玲玲的爸爸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开除党籍、军籍,回老家种地去了。
玲玲的妈妈执意要带玲玲到广东去。她离婚了,要去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那天,娘带着我从阜安小镇出发,把小姬阿姨和玲玲送了一程又一程,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小姬阿姨说,别送了,回去吧。娘说,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就再送送吧。走到又一个十字路口,小姬阿姨说,送君十里,总有一别,就别送了。娘说,行啊。再送你一程,我们娘俩就回去,就这样推推拖拖,一直送到青岛火车站。那天,是个好天气,蓝蓝的天上,有白云在飘,小鸟儿在飞。一路上,我和玲玲拉着手走在前边,娘和小姬阿姨走在后边。大家说了很多话,流了好多泪。
火车来了,娘和小姬阿姨拥抱在一起。我和玲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了。临上火车的时候,玲玲突然对小姬阿姨说,妈妈,我不走了,我要跟宁宁在一起。小姬阿姨没说话,抱起她,任她挣扎哭闹,头也不回地上了火车。
火车走远了。我跟玲玲的“情缘”断了。
今天,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拿着我和玲玲儿时的合影,看着玲玲稚气的笑容,对我也像是对自己说,不晓得小姬和玲玲现在咋样了?
喜欢这篇文的名儿,喜欢这样简单而纯粹的“小情人”儿,喜欢这样简短而温暖的小字儿。
二哥,你的小情人玲玲现在应该也过着自己的日子吧?
二哥,人与人之间的际遇,有时候就像天上的一颗流
星,来得快,消失得更快,惟有在心底默默祝福,祝
愿你的小情人一切安好,假如能够得到她的消息,替
我问候她吧……
是因了那个时期的情感最纯真
没有世俗的、附加的东西在里面
所以,我们常常说
小时候的天空最蓝
童年的快乐 是真正的欢愉
弹指之欢 如莲花开落
玲玲是不幸的 自一出生
就背负着父母感情几近崩溃的阴影
然而,玲玲又是幸福的
宁宁给了她最纯美的呵护
那条幽静的阜安小街
铭记着他们奔跑的快乐
世间书,最漂亮的两个字是“往已”
二哥笔下青葱岁月那些美丽的过往
如风琴在风中鸣响
天性中藏着一份尽情任性的洒脱
游历期间
一时欢喜一时叹
宁宁与玲玲 隔坐时光两岸
春水依旧 桃花依然
皆当欢喜
当然,也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小小人儿就知道谦让,知道保护弱者。可惜,那个叫玲玲的小人儿无福消受。
中途读得我几次笑出声来。
当然也有沉重的时候,打老婆可不好!
文字是一个人不自觉的反应,所以,读啊读,发现二哥小时候有些坏!
文笔优美,文采诱人。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情怀,感人动人。
顺便好心提醒二哥:这文,不能给虎妞看见。
否则,搓衣板上是不好受的,哈哈哈!
整篇文字透着一种晶莹剔透的美:感情美、语言美。
用诗意的叙述讲述了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童年时的一段纯真友谊,透过童年时作者的眼睛,告诉人们那个年代发生的一些关于情感、关于无法逃避压抑生活的女人的一些事。
二哥真是早熟啊,那么小就知道保护“老婆”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