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冬时节，山野满目萧杀。虽然这个冬季尚未下雪，但是近日冷风嗖嗖，几乎整夜没有停歇。抽抽卷曲着身体，躺在铺着凉席的硬板床上，单衣薄被，怎敌这瑟瑟寒意？他冻得直打哆嗦，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又是一个孤寂寒冷的夜，抽抽再一次感觉到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他又一次在内心深处诘问自己：“人活着到底有啥球意义呢？”抽抽用乡下土话提出这个问题，颇显粗俗。
　　 其实，我在寂寥失意时也会思考同样的问题，不同的是，我是国家公务员，提问语气颇显文雅，我会诘问：生命的意义到底何在？不过，粗俗也罢、文雅也罢，关于生命意义，似乎是每个人都会自觉与不自觉探寻的永恒话题。抽抽再一次被这个问题所困扰。但是，抽抽很乐意思考这个令他困扰的问题，因为对于这个问题信马由缰的开放性思维，可以使他有一种异常的充实感，甚至成就感，而且能够一次次缓解内心的冷落感与孤独感。他可以在脑海里如看电影一般，一次次回放他所耳闻目睹的诸多生离死别的感人场面，回味其中的人情冷暖，感受其中的人性善恶。
　　 尽管每次抽抽对这个问题的思考，都会出现前后的差异与逻辑的混乱，但是每当隔壁邻居家的雄鸡鸣叫时，抽抽知道又一个黑夜即将过去，白昼就要来临，便会联想到小沈阳在小品里说得那句精辟的话：“其实人这一生可短暂啦，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这辈子就过去了。”于是，抽抽便急忙睁开眼睛，确认自己醒来了。然后自言自语地说：“管他人活着到底啥球意义，反正俗话说的好：‘好死不如赖活着’。”抽抽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是最为励志、最揭示生命内含的一句俗话。套用现在时髦的话，抽抽觉得这句话“最具生命正能量”。抽抽认为人来到这个世上，归根到底其实也就两件事，生和死。而这两件事又归根到底由不得自己做主，生是父母做主的事，死是阎王爷做主的事，自己再捉摸有个球用？况且，前一件事已经做完了，后一件事急球个啥呢？生活，生活，就是生出来、活下去。既然已经被生出来了，最重要的就是活下去。
　　 抽抽庆幸自己又睁开眼睛活着迎来新的一天。昨夜风冷月寒，抽抽懒得起夜，也就憋了一夜。天刚黎明，他实在憋不住了，这才急忙提着裤子就往茅厕里跑。抽抽边跑，边习惯性地瞅瞅对面花圈店，看见郭能两口子一大早突然又忙乎起来，门口摆满了新扎好的漂亮花圈，便知道村里又死人了。“谢天谢地，总算又死人了。”
　　 抽抽顿时高兴起来，暂时忘却寒冷、忘却饥饿，撒尿也有了精神。乡下的茅厕很简陋，男厕女厕之间用土坯隔开。抽抽挺起肚子、翘着腰、踮着脚尖，试图想把尿尿到隔壁女厕。可惜他试了几次，尽管最高的尿柱超过他的头顶许多，但还是没有越过不足两米的土坯隔墙，飞溅的尿水险些淋到自己的头上。抽抽清楚地记得，好多年前，自己有过一次把尿液尿过墙头的历史最高记录，可惜创造这个最高记录的时点不好，当时正巧隔壁邻居刘嫂就在女厕撅着雪白的屁股解手。抽抽的几滴尿液便滴洒在刘嫂玉体上。听到女厕一声尖叫，然后是一句叫骂声：“是哪个狗鸡巴没管住，一大早跑到茅厕里找死（屎）呀？”抽抽知道坏事了，未及尿完，急忙提着裤子往外跑。没想到，偏偏刘嫂也提着裤子跑出茅厕，两人在茅厕门口迎面撞上，抽抽也就被堵在那里。结果抽抽被当作流氓遭到刘嫂的丈夫一顿好打。抽抽自此也就被村民归为流氓混混之辈了。这事后来还是抽抽亲口告诉我的。不过，听抽抽那口气，他似乎并不感到委屈，毕竟自己用身体撞上刘嫂的一对奶子，还看到刘嫂腰间的一绺白肉，这顿打也算挨得值得。抽抽这次依旧遗憾，没能打破自己尿尿的历史最高记录。看到墙壁洒下的几道尿痕迅速渗透交融在一起，乍一看很像是一幅写意泼墨画，顿时又有几分成就感。抽抽无暇欣赏自己的作品，他急忙回到自己家里，舀了一盆凉水，一边洗脸刷牙，一边嘴里哼唱起“待尸歌词”里的片段：“看清了世间事如梦一场，又何必为名利劳禄奔忙。有情人难有缘聚聚散散，无辜事费思量迷迷茫茫。生死事不由人终有一亡，是乞丐是皇上都见阎王……”
　　 抽抽特意把胡子刮了干净，用梳子沾上水，把头发也理顺一番，然后穿上西装，系上领带，蹬上皮鞋。你别说，还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尽管抽抽这套行头是几年前我送给他的旧衣物，但是这样一倒腾，对着镜子照照，还真有些人模狗样。抽抽顿时感到自己精神许多、帅气许多、也自信许多。抽抽穿戴整齐，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步出屋外，一阵冷风迎面袭来，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天空中笼罩着一层薄雾，公路两旁的树木，叶已落尽，赤裸身躯，无精打采地站成两排，一点生机也没有。倒是公路上勤劳的乡亲们穿着各种各样的冬衣，或骑着摩托车、或骑着自行车、或推着板车、或挑着担子、或提着篮子，载着蔬菜瓜果、豆芽豆腐、鸡鸭鱼肉之类的农副产品，赶往村口的集市。集市上人物繁阜，气味混杂，油条与豆腐脑的香味、三合汤与酸浆面的辣味，菜摊的叫卖声，家禽的吼叫声，营造出几分忙碌与热闹的生活氛围。抽抽肢体干瘦，掉在人堆里，就像一滴水滴进脸盆里。他沿着人群空隙，顺着早点的香味，很快就来到集市的小吃摊位，要了两根油条和一碗豆腐脑，刚要开吃，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阵的鞭炮声。他凭借自己的经验听出这鞭炮声是从蒋昌文家附近传来的。
　　 抽抽有些吃惊，三口两口把油条和豆腐脑灌进肚里，掏出三个一元的硬币，放在桌子上，疾步向郭能的花圈店走去。抽抽揉了揉眼睛，仔细看花圈上的挽联，死者的名字是蒋仁义。他有些不敢相信，满脸疑惑地问郭能：“你娃子别搞错球了？怎么会是蒋仁义？前天我还在集市口碰到他，他高兴地对人讲自己刚从小儿子蒋昌文那里回来，还见到新任市长呢。我看他当时红光满面的嘛！咋会说死就死球了？”郭能埋头写着挽联、郭能媳妇忙着扎花圈懒得搭理抽抽。
　　 旁边便有人说：“狗日的抽抽，今天咋挑剔起死人来了。你不是谁给钱，你就是谁的孝子吗？”抽抽懒得搭理此人，便径直向蒋昌文家走去。果然看到蒋仁义的遗照已经披着黑纱，蒋昌文的哥嫂头上已经围着白布孝巾，左邻右舍正在忙着帮助布置灵堂，搭帆布帐篷，唯独不见蒋昌文的人影。抽抽掏出手机拨通了蒋昌文的手机号。于是，我的手机就响起来。
　　
　　 二
　　
　　 蒋昌文就是我，蒋仁义就是我爹，抽抽就是给个我打的手机。手机响时，我刚进办公室。我昨天下班时刚好有点急事走得匆忙，手机忘在办公室里了。
　　 我看手机上显示的是抽抽的名字，原本不想接。他那破手机还是我淘汰了送给他的。他几乎很少和我联系，偶尔联系几次，全是丧气的事，比如邻居杜奶奶去世呀，邻村的三姑爷病故呀，某某亲戚出车祸意外呀之类。这次又不知是啥事？
　　 我等手机响了一会儿，这才按下接听键。“喂，昌文！你老爹死球了，你在哪呢？”
　　 “狗东西，你瞎说啥子？”
　　 “真的，这话咋敢对你瞎球说呢！”
　　 我很吃惊。老爹怎么可能突然就走了呢？即便真的发生了意外，我哥和我姐咋不亲自告诉我？怎么会让抽抽报丧呢？要是搁着别人，抽抽给我报信我也就相信了。但从抽抽口里得知我爹去世的噩耗，我还真是感觉难以置信。
　　 其实我和抽抽的关系，算得是本家加发小。我们蒋氏家族辈分排序是“忠良其亨、朝廷万永、士子仁昌”。抽抽是“子”字辈的，我爹是“仁”字辈的，我是“昌”字辈的，到我这辈算是垫底，到我儿子这一辈又新的一番轮回。如果严格按家族辈分，我该把抽抽叫“爷”。不过，我们年龄相仿，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一起上的小学，就没太注意辈分关系，我们之间一直相互直呼其名。
　　 抽抽原本并不叫抽抽。我依稀记得刚上小学那会儿，他好像叫过蒋子涵，一个很文雅的名字。那时候，他家境非常殷实。父亲算是村里的大名人，会阴阳八卦，能算命看相、选择阴宅阳宅，还会把脉看病，家有药铺，请有帮工。我父亲好像还在他家帮过工。他算是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愁零花钱。
　　 可惜，他十岁的时候，父母一起山上采草药，遭遇暴雨迷雾，山高路滑，坠落悬崖，母亲当场毙命，父亲被树枝阻挡了一下，没有摔死，虽然保住性命，却落得双腿残废，从此家道中落，每况愈下，他被迫辍学。原本有些积蓄的家，开始变卖家业维持生计。原本衣食无忧的他，开始变得猥琐而自卑。他父亲临终前给自己算了一卦，十分失望：“我这命中不该生此儿呀，孽子克亲，天要灭我这一门呀！将来活人指望不住，靠死人吃饭呀。这家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这儿是罐儿里养鳖，越养越抽抽。”说完此话，一声长叹，一命呜呼。
　　 抽抽的名字由此传开，时间一长，好像连抽抽自己都忘记原有的大名了。
　　 其实，抽抽家没有遭难时，他还不叫抽抽时，我家经济状况很拮据，那时他经常接济我。我没想到他会沦为孤儿，靠左邻右舍接济为生，后来反倒被我接济。我说这话心里绝对没有沾沾自喜和幸灾乐祸的意思，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厮混，只有我知道其实抽抽的情商和智商都比我高。当时，我曾经把这个内情告诉父亲，希望父亲能够说服抽抽的三爹能够抚养抽抽，供他上学。可是谁曾想，父亲好不容易做通工作，抽抽在他三爹家住了不到半年，他三爹突然病故了。后来远嫁河南的姑姑将他接去。结果住了不到仨月，他姑姑出车祸致残。人们这才回味起他爹临终时说的话“活人指望不住，靠死人吃饭呀。”于是所有亲戚谁也不敢再收养他。我那时靠父母供养上学，尚未自食其力，虽然有心帮助，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抽抽流落街头。
　　 《三字经》的开篇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我和抽抽的例子还真是一个很好的佐证。抽抽算是小学毕业，勉强识字，一直在家务农。我后来则考上大学成了一名国家公职人员，我和抽抽之间真有一种渐行渐远的感觉。
　　 我参加工作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和抽抽没有任何往来联系，他一度几乎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后来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在一个丧礼上我看到他披麻戴孝，泪流满面，看似极度伤心的样子。
　　 我颇感纳闷，抽抽不是早成孤儿了嘛？怎么还会有如此让他悲切的亲人呢？后来，父亲这才告诉我抽抽这些年基本上就是靠替人哭丧维持生计。难道真是应验了他父亲的遗言吗？我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就像此刻我不相信抽抽告知我父亲的噩耗一样。
　　
　　 三
　　
　　 现实生活往往就是如此残酷。当我和抽抽的通话匆忙结束，还在将信将疑时。大哥的手机打了进来，证实抽抽确实没有对我撒谎，父亲真的走了。“昌文，你咋一直不接手机呢？咋会在这关键时候没带手机呢？爹一断气就给你发了短信，你咋没回复呢？你这会躲在哪里呢？！”
　　 大哥电话里似乎有些温怒，他几乎不容我解释，便是一番质问和牢骚。我匆忙赶回老家，已是夜幕初临。没想到只有抽抽在街口迎候我。我家门口的街道上已经摆起来了宴席。父亲已经安静地躺在棺材里。我几乎难以接受这个残酷事实。我跪下来为父亲烧纸上香，鼻子酸酸的，但我强忍住眼泪。姐跪在我旁边无语的抽泣，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
　　 抽抽把白孝手巾围在我的头上，低声说：“你到里屋去跟你哥嫂打个招呼吧？！”抽抽说的里屋，实际上我哥嫂的卧室。我站起身来，见有人前来随礼，并主动和我打招呼，我不太熟悉这些人，礼节性的点点头。农村丧葬送礼大体上是花圈、火纸、被面和现金四样东西。花圈和火纸会放在灵堂，被面和现金就需要专人受理。
　　 我走进里屋，见大哥正在记账，大嫂正在整理被面，查收礼金。大哥看我进来，急忙起身说：“昌文，你总算回来了。所有亲戚都报信了，该来的也都陆续来了。就等你回来呢！”
　　 “大哥，我把爹好好的送回来还不到一周，怎么说走就走了？爹到底咋死的？当时为啥不往医院送？爹临终前有啥遗嘱？爹的阴宅选好没？整个丧葬大概需要多少钱？”
　　 我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大哥哑口无言，大嫂却忍不住了。
　　 “昌文仔，你这是啥球意思呀？这些年都是我和你大哥在伺候你老爹，你前前后后接去住过几次呀？每次又住了几天呀？就以为你多孝顺呀？你爹可是突发脑溢血，等发现时人都断气了，送医院白花钱呀！再说半夜三更的，我们不像你有专车，怎么送？遗嘱个屁呀，你爹有万贯家财呀，怕我和你哥独吞呀？你妈是我和你大哥负责安埋的，按道理这次你爹该由你来安葬，不管埋哪？不管花多少钱？都该由你出，没有问你为啥回来这么晚呢？你到猪八戒上城墙，倒打一耙……”
　　 我的嘴充其量是三八盒子，大嫂的嘴却像机关枪一样，顿时压住了我的气势。里屋的门敞开着，大嫂人丰满嗓门也大，便引来不少人向这边张望，有人甚至悄然地围过来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