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韵】二叔(散文)
“嘭,嘭,嘭”,二叔来敲门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还沉浸在赖床的浓睡中,由于楼道防盗门的铃坏了,我想大约是他摁了许久,终于因为摁不响丁点声息,只好用最原始的叫门方式,直接敲拍门扇,用巨响和整个楼道的震动,唤醒了我们。
乡里人,向来是以早起为习惯,或许,二叔从家里来我们家的时辰,怕是天刚蒙蒙亮吧。农村的曙色总比城里的先闹腾,这好像是几千年的民俗传统了,所以二叔到我家的时候,没有早起概念的我们,正残梦润朝霞,天马行空着呢。
开门,迎面一张憨厚的老脸,悬着三分羞怯的微笑,似是对老早吵醒我们而示出的歉意。其实,该歉意的我,以慵懒怠慢了淳朴,且怠慢的是一位长辈,而这位长辈,还是从30华里之外的乡下,披着朝露赶来,赴一场他执着的情感。这,令我感到很惭愧。
朴实的装束,像一本厚实的典籍,虽然陈旧,却包裹着一部超越半世纪的春秋。二叔今年七十了,早用“朴素”这一简约的品牌,击败皮尔·卡丹这一类有钱人才能穿得起的奢华,用沧桑的缝纫机,穿梭经年,织起唯他独尊的时尚,至少在我们整个家族里,树立了名望,塑造了形象,也濡染着我们后续的兴旺。
农历的每年五月初七,即端午节后的第三天,是二叔的大哥,也就是我老爸的诞辰。按照他兄弟俩未成文的约定,每年的这一天,二叔都必定会带着自己对兄长敬重的情谊,来到我们家为我爸爸贺寿。老哥俩就着三两碟小菜,对斟一瓶老酒,先是彼此稍显矜持般地客套,相互敬酒,待得二三两醪糟灌溉进肚里,他们的脸渐转赤红,像未谙世事的孩提一样,逐渐放弃了各自的敬畏,话题开始敏锐激烈起来,无非是相互指责生活过程里,谁对谁做过什么亏心事,有时候,甚至还会搬出N多年前一些鸡毛蒜皮,一旁的我们看在眼里,既担心他们会闹僵,又羡慕他们“返老还童”般的思维,竟然像孩子一样为争一些小事儿的输赢,而唾沫飞溅地较着嘴巴劲。
往往我们会在听得津津有味、胆颤心惊,并稍许担心他们会不会翻脸的时候,突然像是开着的音响被猛地按下静音,二老会在毫无预兆前提下,戛然而止了他们的争论,换之以“吃菜,吃菜”、“喝,喝酒,喝酒”等客气招呼,随后爆之以哈哈大笑,一扫刚刚还形同水火的喋喋不休,像是所有的不愉快,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俗话说:“兄弟同根,情趣各异”,生活中无论有多少恩怨或芥蒂,都会在一袭雨急风骤之后,倏忽云开日出,旋即晴朗灿烂。所以,多年来,每到逢年过节、谁的生庚满日之时,二老常常会带着自己膝下的一大帮“亲友团”,相互走动于对方家里,互赠祝福与酒饱饭足之后的唠嗑、争论。这,让后辈的我们,常常为这对欢喜冤家般的老头子既有短暂担忧,又生无限敬仰。
二叔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务农了六十多年。尽管现在的他被岁月雕琢了韶华,也逐渐被脑萎缩、动脉硬化、高血压等多种慢性病磋磨着,但他依然不辍农活,以劳代养,锻造着他不向衰老屈服的身板,现在他七十多了,爬坡上坎、越林穿岗,步履比年轻人还稳健。二叔活到这把年纪,除了习染多年的烟酒嗜好外,其他的爱好不是很多。在他六十五岁那年,参加了村锣鼓队,谁家有什么红白喜事之类的,二叔总带头走村串寨去义务敲敲打打,以示对主人家的祝贺或哀悼,深受三乡五寨村人的尊重。也许,这是二叔唯一“高雅”的爱好了,尽管没有一分钱的报酬,可是他却乐此不疲,敲锣打鼓的时候,还扭动着老腰,载歌载舞一番,浑不似老迈颜色。
早年,因为我爸考上了一所地区卫校,二叔只念到小学三年级就被迫辍学。听奶奶在世的时候讲,那时候我爸和二叔共有兄弟姐妹八个,在我爸和二叔之间,原本还有一位叔叔的,后来因病夭折,于是二叔便“递进”成老二了。二叔辍学的原因,就是因为家中兄弟姐妹多,为了送我爸爸上卫校,其他几个弟弟妹妹只好放弃了学业,那时候的爷爷奶奶是老实本分的贫农,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再送其他孩子去上学。至今,二叔及其他几位叔叔、姑姑都还耿耿于怀,说是我爸剥夺了他们的读书权利,为此,黯淡了自己整个人生。说起来,令人唏嘘不已,时代,就是这样的残酷。
我爸卫校毕业之后,又去当了几年的卫生兵,这个时候的二叔,也渐渐长成为一个汉子,这期间,爷爷已经去世,奶奶一个人拉扯着一大堆孩子,生计维艰,又赶上大跃进时候,活活饿死了我两位叔叔和姑姑。民谚曰:“出头谷子先遭磨”,爸爸去了外地当兵,那么剩下在家的二叔便成了家中“出头谷子”,除了帮衬奶奶干生产队的活路赚取工分之外,还得挨饿照顾其他的弟弟妹妹。奶奶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出于无奈,便早早地央媒给二叔说了一门亲事。这就有了后来的我们家族中的一个现象,即二叔家的孩子,做了他兄长孩子的姐姐。
几年后,爸爸从部队退伍复员,分配到当时称为“区”的一个镇医院做了大夫,直到二叔又给我生下第二个堂姐之后,爸爸才遇上了妈妈。就这样,后来出生的我,一来到这个家族,便先有了两位堂姐。随后,又来了几个堂弟及我的胞弟、胞妹。
风雨无痕,时光似水,家族中的繁衍生息,总在悄然中更替。爸爸及二叔,以及他们的弟弟妹妹们,每一个家庭,都在细诉着光阴的故事。上一辈在沦落为苍老,我们这一辈也像掐掉拍坏了的拷贝镜头一样,渐渐剪辑了年少轻狂。大浪淘沙,碎沫的后续浪花,会湮没前浪稍微的安逸,许多值得去铭刻的东西,慢慢老去成记忆。是啊,岁月轮渡,漪幻波光,摇曳过的那些江枫渔火,一定会是轻舟已过万重山,只惜,不能像刻舟求剑那样,去错误地将一切美好留个记号地随行。
爸爸是在2012年11月3日离开这个世界的。在他去天堂之前的七月份,他鼓着自己膨隆得像一头小牛犊的肚子,在一天清晨像加急文书一样,连续拨打二叔的手机多次,要二叔一定要来他身边一趟。二叔来后,他拉着二叔的手,慢条斯理地说:“老二,这辈子和你像网疙瘩一样,既需要扭在一起支撑牢靠,却又纠缠着解不开一些扣结。你很老实,也很‘奸雄’,从小到老,总觉得欠你很多很多。这次我恐怕在劫难逃了,有个心愿,我得替你了结——还记得去年我生日的时候,你抱着我那些外出旅游所拍的照片看的场景吗?当时,我从你艳羡的目光里,读出了一丝心酸。你一辈子在家务农,孩子们大了,又都出去打工去了,却给你甩一大堆孙子在你的膝前,让你这一辈子,都没法走出这个县城出去看看、玩玩。现在,你们也风烛残年了,我也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给你,所以,我决定趁我还没彻底倒下,还能骄傲地行走,决定带你夫妇俩,去东南亚和北京走一走,你们不准拒绝,也不能让我们双方的子女反对,这个心愿,是属于我们兄弟俩的,必须去付诸实现......”
一位抗击肝癌八年的病人,硬是在这个时候,强行给自己使用利尿排水药剂,以收缩腹水。明明食欲已经越来越不行了,却还拼命去强迫自己吃进食物,以增色愈来愈焦黄的脸色和撑起委顿乏力的身躯。就这样,在作为子女的我们不能也不敢的反对心理中,爸爸带着二叔、二婶和妈妈,踏上了他了却心愿的航班。
回来之后,爸爸再次入院,此时的二叔,几乎形影不离爸爸左右,吃住都和爸爸在医院,每天,他们照样是时而嘻嘻哈哈,时而争争吵吵,像返老还童的孩子一样,一会儿瞪眼竖眉,一会儿又破涕为笑。
爸爸走的那晚,是带着微笑的。二叔也没哭,只是在按照风俗需要给刚逝去的亲人换寿衣时候,这本来该是由子女来做的事儿,二叔却固执着要由他来做,他很潸然地对我说:“小时候因为家庭穷,兄弟姐妹又很多,房间小,我和你爸爸就被你爷爷奶奶分配在一张床上睡,冬天很冷的时候,因为被子薄,我常常和你爸爸光溜溜地相拥而卧相互取暖。今天,你就让我最后一次给你爸爸擦擦身、换换衣吧......”
爸爸下葬之后,按照风俗,家人要连续七天七夜去墓地点烛燃纸“复山”,以示为逝者照耀去天堂的路。二叔坚持要去,说要用他与爸爸“蛮缠”不清的争争吵吵,去驱赶爸爸的寂寞,唱一曲挽歌,陪他走向下一站天亮。
爸爸走了快两年了,这两年来,二叔像失了魂一样,话语也越来少了。听二婶说,二叔经常去老家老屋子他当年和爸爸住的房间里把自己关半天,回家后,就一个人喝闷酒。过年的时候,总会在堂屋的上席处,虚留一个座位,摆上一副碗筷杯盏,开饭的时候,亲自给那个位置的酒杯里,斟满一杯酒,然后口中呢喃:“大哥,新年快乐!老二给你拜年了......”
爸爸去世后的这两次生辰,他都一定会来到我们家,照例是斟上三两杯淡酒,于爸爸的遗像前,上一枝香,口中念念有词,依稀似还与爸爸虚空对语,继续争执着他们老哥俩一辈子也分不出输赢的话题。
二叔老了,甚至老得有些憔悴了,老得不再是能在喝酒之后迸发出激昂了。也许,他晚年中许多该有的情趣,已随着爸爸的离去而消逝,唯剩得许多关于弟兄之间的情谊,还鲜活地涌动在脑沟中、心坎上,在风烛残年里且行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