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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石 榴 树


作者:汉族一民 布衣,230.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769发表时间:2014-06-13 20:37:43
摘要:关于时代、婚姻、情感、人性的一篇文字。

二勤哥的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对掐粗了。每年开花的时候,远远看去,红得漂亮,红得晃眼。
   石榴树是1974年二勤哥娶喜哥儿嫂子的时候,由喜哥儿嫂子从娘家带过来栽下的,意思就是图个红火多子。这是一棵甜石榴,现在每年都会结百八二百个大红石榴。
   二勤哥媳妇的大名叫刘石榴,通用名叫喜哥儿。当初爹娘给她起名字的时候,也是想让她再带一个弟弟来,但没带成。喜哥儿的年龄仅是二勤哥的一半儿,被二勤哥娶过来的时候才十六岁,按法律这是非法同居。但农村里在那个年代也没人管什么法律不法律,反正就是娶媳妇了,反正就是嫁人了,反正就是在一块儿住了,反正大家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正常。以后乡邻们都喊她小喜哥儿,一直到她走。
   喜哥儿娘家是茌平地儿,离婆家30多里路。她是“换亲”。所谓“换亲”就是由媒人把几家的婚姻互相连带搭配着同时促成的一种婚配方式。换亲有“三换”“两换”。所谓“三换”就是“甲女乙男、乙女丙男、丙女甲男”。“两换”就是只有两家男女对换的婚配,即甲方的女孩嫁给乙方的兄弟,乙方的女孩嫁给甲方的兄弟。媒人们说,“两换”是换亲方式中最容易操作的一种方式,而“三换”则要复杂的多。因为走换亲这条路的家庭一般都有不尽人意的地方,要把三个方面都合卯合榫的正好搭配起来,媒人要动很多脑筋、下很多嘴上和腿上的功夫。但“两换”虽然简捷,却有一个明显的缺点,就是生了孩子“有舅舅没妗子”。
   二勤哥和喜哥儿的婚姻是“三换”,牵扯到三个县。喜哥儿是茌平人,娘家穷,娘家哥哥的心眼儿也不太够数儿。她换到二勤哥家。二勤哥的妹妹换到东阿。东阿那家的女孩则换到茌平。刚娶来的时候,喜哥儿面黄肌瘦,明显是营养不良,个头也很小气。喜哥儿有着一口展齐的小白牙,心眼灵透,嘴巴很会说话儿,甜,邻居们不论长辈平辈都挺喜欢她。
   二勤哥很疼喜哥儿,有点儿好东西自己从来都舍不得吃,总是留给喜哥儿。1975年春天,二勤哥去河北山东交界的武城县挖河50多天。有人给了他两块纸糖,他收藏了一个月竟一块也没舍得吃,眼看要化软了。为这事二勤哥特意到连部请了假,从武城的漳卫新河工地,步行,来回400多里路,给喜哥儿送回这两块糖。当然,这也是他想媳妇了。
   石榴树慢慢长大了,也会结果了。喜哥儿也由于二勤哥的特别关怀,再不是刚来时的那个矮小干巴瘦、脸上不见油的黄毛丫头样了,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喜哥儿脸盘子好,俊,身材顺顺溜溜有样儿,眼睛不大不小很亮,眉毛和头发都是不粗不细、不稀不密、不长不短、不黑不黄、不潮不干,忒有意思。
   1978年,喜哥儿够了登记结婚的年龄,他们就登了记,拿到了只有六十四开大的结婚证。可喜哥儿当媳妇已经五个年头,一直也不见肚子有什么动静。以前几年,喜哥儿小,婶子大娘奶奶们问,喜哥儿就呲着一口展齐的小白牙,光笑。以后再问她为什么不怀一个?喜哥儿就低下头,脸色淡淡的。喜哥儿回娘家,一个娘家的婶子说:俺喜哥儿长得这么俊,应该是象大亮子这样的小伙才配得上。大亮子是喜哥儿娘家村里的一个小伙子,长得英气俊朗,有高中文化,是喜哥儿小学的同学。其实,她这位婶子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说了一句没心没肺也没多少恶意的夸奖话。可喜哥儿俊俊的脸儿一下子就红了,就象她家石榴树上透红的石榴。
   1979年的秋头上,喜哥儿回了娘家。
   二勤哥去接她,她不回来。去了几个有头脸的亲邻再接,也是不回来。娘家往回撵,还是不回来。二勤哥这才知道喜哥儿变了心。双方从此就闹乱子生气。
   一起头儿,他俩的婚姻乱子不仅仅是一方闹,而是三方一起闹。拔着萝卜带着泥,三方的女人都为了支持自己的亲弟兄各自回了娘家,向喜哥儿施加压力。首先是二勤哥的妹妹从东阿婆家回到娘家来而向喜哥儿的娘家表示抗议。接着,喜哥儿的嫂子一看自己的娘家嫂子把自己的哥哥给晾起来,于是她也扔下喜哥的娘家哥哥回了东阿。喜哥儿的哥哥因自己的媳妇走了,孩子又哭又闹,急眼了,强辞驱赶喜哥儿回婆家。喜哥儿很伤心。喜哥儿做媳妇五六年来,相互关连的三方中的另两方都已有了孩子,只有喜哥儿还没有。喜哥儿又恨又憋屈,当初为了给哥哥换个媳妇,娘家人千哄万劝,把自己当牲口似的牵了出去。如今你们都有儿有女有了欢乐,我倒落成这样!你们不仅没人理解支持,还嫌恶。唉,娘家啊……喜哥儿心里真难受啊!她只好跑到村外树林里,哭了一场又一场。哭完了,擦把泪,反而更加铁了心:坚决不回婆家。
   另两方坚持闹哄了一个多月,见吓唬不住喜哥儿,也因为当娘的想孩子,就又都各就各位了。喜哥儿在娘家也待不住了,只好离开。
   二勤哥突然接到了法院下的传票。喜哥儿起诉离婚了。
   开庭时,喜哥儿说:我想要个孩子,他那个东西不管事儿。
   二勤哥就知道喜哥儿一定会说是因为这,但自己又没办法,就很无奈的对喜哥儿说:要不,你爱跟谁好也行。只要你回家。行不?
   喜哥儿说:你放屁!
   于是,二勤哥就对法官说:他想要个孩子是借口,他心里其实是嫌我穷,嫌我老,嫌我长得不俊,想找个年轻的,俊的。
   喜哥儿喊:我就是要找个年轻的、俊的、管事儿的!——你有吗?
   二勤哥哑口无言。但对离婚的事,二勤哥却是死啃着一句话:坚决不同意!
   按照建国以后的第一部《婚姻法》规定,离婚当事人如果有一方不同意,离婚很难。因此,他们离婚的事情一拖就是三年。如果不是后来《婚姻法》的修改,他们这事恐怕要无限期的拖延下去。当初因夫妻感情不和而起诉离婚,拖30年的都有。
   期间,二勤哥也曾趁着喜哥儿到法院打官司的路上,把喜哥儿用小四轮拖拉机强行拉回家来一回。邻居的婶子大娘奶奶们去看喜哥儿。喜哥儿泪流满面,抓着对门奶奶的手,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说:我想自己生个孩子。我知道二勤对我好,他是好人。她当着邻居们却没有直说他那个东西不中用,只是说看不上他,你们骂我打我都行,我跟别人已经有了孩子了,我不能再跟二勤过了。
   喜哥儿说的这个“别人”,就是她娘家村上的那个大亮子。喜哥儿在娘家待不住,跑到树林里哭。大亮子去劝她,喜哥儿就像要摔倒的骑车人猛然抱住了一根电线杆子,好一阵子嚎啕。大亮子英俊精明,但不知为什么还没娶媳妇。喜哥儿晚上去找大亮子,她给大亮子下跪,求大亮子要了她。
   他们这个事的路数,也就天生该走成这一步。喜哥儿人长得漂亮是公认的,何况又是她主动呢?有时候这女人一主动,那男人往往就招架不住,何况还是个未婚小伙子。喜哥儿和大亮子就住在了一起,一年以后竟有了一个儿子。
   二勤哥就告了喜哥儿重婚。喜哥儿因重婚罪被判了两年徒刑。因为有吃奶的孩子,监外执行。大亮子因明知喜哥儿是有夫之妇而与之公开以夫妻关系同居,也被判了两年徒刑,加上羁押审判等时间,实际只在监狱里待了一年。
   服刑期满,喜哥儿还是要坚决跟二勤哥离婚。
   他们这个事也就是整赶上了1981年实施的新《婚姻法》。新《婚姻法》头一次把夫妻感情作为离婚的首要条件。法院告诉二勤哥:你这个婚姻已经是个死了的婚姻,你们已经没有夫妻感情了,彻底破裂了。二勤哥不服气,说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说没感情就没了感情?我哪点儿对她不好?再说,当初虽然是三换,那也是她愿意的呀?法院给他解释这里头的事儿,他不听,要求法院强行把喜哥儿判决押解归自己。法院说,这个我们没权力,办不到。最后判决了离婚。
   1990年代,我在喜哥儿所在县里的镇上工作过两年。镇上跟喜哥儿家的村子紧挨着。她的丈夫大亮子在村里办了一个挺大的蔬菜种植加工科技示范基地,因工作也要经常到她家里去找大亮子。喜哥儿跟我说话,我还是顺口喊她二嫂子,她也竟不清不浑的很高兴地答应。
   喜哥儿私下里问我,二勤怎样了?我告诉她,二勤哥很想你,一直忘不了你。你们离婚的事让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了他的毛病,以后他也没能再寻上个媳妇。你公公婆婆都过世了,现在他独自一个人生活,每天蹬个三轮在周遭各村或到城里头收废品挣几个钱花。也学会喝酒了,天天喝。喝多了就去搂摸你们栽的那棵石榴树。有人看见他抱着那棵石榴树使劲地亲,笑话他。他说,你们知道个蛋啊,这棵树上有俺媳妇的味儿,知道不?喜哥儿哭了,哭得抽抽噎噎。说,托你给他带着这几件衣服和这两双鞋,给我捎几个石榴来。你不要说是我给他的,就说是民政部门救济他的。到现在我也没告诉二勤哥这么一回事,是怕刺激了他。
   1996年的一天也许是二勤哥这辈子最走运的一天,是他收破烂最有成效的一天,也是他一直弄不明白的一天了。也就是天刚擦黑的时候,在二勤哥收破烂回家必须经过的那个路沟里扔着一个小孩儿。
   头一天二勤哥看见了,心里虽然沉吟,但没搭理。
   第二天的擦黑,他路过这里,又在路沟里的那个地方看见了那个小孩儿,用红被子包着。二勤哥止不住好奇,下去打开一看,还是个男孩儿,里面还有二十块钱,一个纸条。纸条上是孩子的生日,还不到两个月大。二勤哥把二十块钱揣起来,把孩子包好,就又离开了。
   可他刚走出了没多远,后面就传来那孩子的哭声。二勤哥的心里一紧,想:我这不是丧良心吗?他赶紧又跑回来,心说:既然我动了你,拿了你的钱,我就把你抱回去养着吧。唉,我一个收破烂的光棍汉,是死是活就看你了。命大,你就活着。命小,那就是我活该命里无子。
   从此,二勤哥就多了一件大事:买奶粉喂孩子。二勤哥每天早上用奶嘴儿把孩子喂饱,然后就去收破烂。中午回来把哭得已经睡着、尿得一塌糊涂的孩子收拾干净。后晌再喂饱,再去转一圈,晚上再回来,再把哭得已经睡着、尿得一塌糊涂的孩子收拾干净。孩子会走路了,它就在装破烂的三轮上给他铺个窝窝,就跟养个小狗似的。不过,因为这个小孩儿,二勤哥的三轮就特别地招人,他收的破烂东西也比别人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到2014年,也就是今年,那孩子十八岁了。他现在是二勤哥唯一的儿子,名字叫子红。小伙子长得漂亮,有着一口展齐的小白牙,心眼灵透,嘴巴很会说话儿,甜。家里外头、刷锅做饭、收种庄稼、修理农具电器等等都会干,那真是里里外外一把手。我每回老家,小伙子看见都会呲着一口展齐的小白牙叫叔叔。去年秋天,子红主动摘了几个大红石榴给我。他家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上挂着百八二百个石榴,老远一看,红得晃眼,红得漂亮。
   二勤哥说:这孩子有娘,我让他认了石榴树是娘。我问过子红,子红说:我知道我的命苦,爹养我不容易。爹也老了,手脚也不灵便了,我不让他收破烂了。我好好干事挣钱,好好孝顺爹。爹说我命硬,要我认石榴树为娘,我听爹的,过年过节我都要给石榴树上供磕头。说这话的时候,小伙子很认真,说完就腼腆地一笑,说:叔叔,你不会笑话我吧?听子红说话,我止不住鼻子发酸。孩子啊,你是个好孩子,我能笑话你吗!
   二勤哥也曾把子红送人,后来后悔又要了回来。他一直有个弄不明白的结儿:那个丢孩子的人一定是在旁边看着呢,不然这孩子绝不会第二天又好好儿的放在那个沟里的那个地方。他还有一点犯嘀咕,为什么这孩子好像专门等着我经过似的呢?别人难道就没打这里经过?这也是二勤哥曾经害怕上当而把孩子送给别家好几个月的原因。他说,这么些年了,好在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往后就算是再发生了,咱也不怕了。孩子大了,懂事了。会不会轻易忘了养育之恩扔下我不管?那是他的事。反正我是要饭的磕头地接着——穷心尽到了!
   我对二勤哥说,人家也就是想给小孩赶快找个主儿,害怕小孩有危险才躲在一边偷偷看着,哪有那么些古怪,那是你的心理作用。他反倒更认真起来,说:不对!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小子很像喜哥儿,长得漂亮,心眼灵透,嘴巴很会说话儿,甜。特别是那一笑,呲着一口展齐的小白牙。
   说出来让人吃惊,这孩子的确是喜哥儿的!
   为什么会是这样?生活原本是简单的,没有谁愿意不简单,可它就是不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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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棵石榴树,没有情感没有灵魂,但却被男女主人公的善良、多情、仁义和执着赋予了高洁的灵魂和热烈的情感。在换亲这种封建但却实用的陋习中,年龄、容貌都极为悬殊的二勤与喜哥儿结为了夫妻,更让喜哥儿无法忍耐的是二勤根本无法做一个真正的男人,给了不她幸福也给不了她孩子。在这样的前提下善良与欲望展开了拉锯战,由此也让故事曲折深刻起来。百最终那捡来的子红虽然依旧是个谜,但总是带给读者一种隐约的善良和感恩。整篇文章故事曲折、情感跌宕,诠释着人性的复杂与简单,不能说谁对谁错,这便是生活的无奈与魅力所在。【编辑:瞳若秋水】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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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瞳若秋水        2014-06-13 20:40:57
  问好汉族一民,这篇文章写得很有生活,让读者的情感随着人物的命运而起伏,又被人物的言行所感动。期待更多精彩。
秋水横波远836239137
回复1 楼        文友:汉族一民        2014-06-14 17:22:01
  谢谢瞳若秋水编辑,问好,致礼!
2 楼        文友:孟宪莉        2014-06-14 00:04:03
  石榴花开花落,人生就这样开与落间延续着,欣赏学习,问好一民。
回复2 楼        文友:汉族一民        2014-06-14 17:24:28
  谢谢宪莉雅评,问候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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