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吧－－我在广东高州师范学校读二年级。时文学正值荣光时期，就是在报刊上登征婚启事，几乎个个都在一夜之间与文学沾亲带故。我虽与婚姻天关，但也毫不例外地在文学急流退去之前爱好起文学来，还在班里参与创办了《山泉》文学社，听起文学讲座，痴痴如醉，谈起创作，漫无边际,得意忘形。
　　 一旦归入“文学爱好者”的名下，便不可避免地与书联系到了一起。那时候的中山路是高州最繁华的大街，白天最抢眼的是铺天盖地的新潮服装，到了晚上，狗肉的香气夹杂着陈皮、八角的味儿随街流淌。每次到街上去，我最后到达的地方差不多都是新华书店、以及邮电局的书报亭。我的目光象蚂蚁一样在成堆的书上爬来爬去，希望能从里面找得到食物似的，书店的工作人员象猎狗一样与我若即若离，好象嗅出了一种偷窃的味儿，因为，我看到的书也一本比一本好，但揣摸良久，在书和一个月的伙食中反复掂量，最终还是放弃了。而书报亭里过了时的陈年杂志，宛如美人迟暮，脱去了最后一个牙齿，但价格呢？任灰尘沉积岁月侵蚀，坐地不减半分毫，象皇帝的女儿那样宁死不倔地在货架上闪烁着“吊价”的光芒。对于一个穷困的文学受好者，我与书发生关系的主要方式只有借，借图书馆的、借老师的、借同学的，值得说明的是，我是有借有还的那种，然而，每当看到寻人耐味的文字，每次发现到字里行间藏着的惊喜，孔乙己的“窃书”不是“偷书”的行为也还是暴露无遗，开始偷偷摸摸地从学校里、班里的书报上剪文章。事实上那时候能够“开天窗”的也就只有《茂名日报》、《师范教育》这些刊物，内容相当有限，但贴到写过的作业本上的行动却声势浩大，得先划上粗细适中的边框、插花，再用各种字体写上吓唬人的题目，诸如：《文学研究》、《中国文学之概论》、《诗歌总集》，意犹未尽，还得找些花里胡哨的头像，贴得琳琅满目，封底也不放过，贴了个特大的刘晓庆……文章看完了，最后便是她甜甜一笑……不过，“书中自有刘晓庆”的意识，没有！
　　 那时候，本土作家杨干华我们最崇拜的对象。恰我们年少而气盛，正是太阳“七八点钟”的时候，那股文学热情一擦火柴就能点得着似的。在春末夏初的一天里，我和同学用典型的学生腔调给杨干华写信，而且很快收到他亲手回给我们的文字。字数不多，但曾经使我们热血沸腾，奔走相告，幻想长大后成为作家，至少，也要做十分一个杨干华，充分体味写作给予的美妙感受和情趣。然又听族上人说读书（指考上大学）要有“读书种”，写作，特别是做作家，要不要“作家种”呢？追溯我的祖上，识字的不多，虽然在民国期间出过一个“军需”，比“芝麻”还小的部门头目，听说是和帐本、数目打交道的，与文学离题万丈。而更早的时候，我的最高理想做个荷锄戴笠的农夫，象父亲那样用粗糙的双手，忙着播种，忙着收割，忙着晾晒，忙着养猪活狗和生儿育女……三间不漏雨的屋子足矣，一个是女人就行的老婆足矣，哪想到用《新华字典》里一千多个常用字就可赚钱？不用日晒、雨淋，也不用本钱和肥料，就可享有社会声誉？好长一段时期，我都在怀疑自己。
　　 毕业后，我做教师。两排泥砖房子，简单而朴素地构成一间偏远的山区学校。白天，挑担的、赶牛的穿行其中，入了夜，它便淹没在一地的虫声里。学校人手少，课程就显得多，使我不止一次地想起儿时牛少田多的生产队。一天下来，疲劳地躺在床上，我会对自己说明天是星期天，再过两天就是长假期，那样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上一本书，而事实上这天刚好是星期一，寒、暑假也还远在天边。当饥肠辘辘、精疲力竭却仍要在课余时间从事体力劳动（诸如：挖水井，扛石头砌乒乓球台），脑子里想的便会是一锅俗称“五层楼”的猪肉煮头菜，香喷喷的让人流口水，因为学校离墟镇远，常卖不到菜，加上家庭负担重，五角钱豆腐一餐基本上是学校老师包括我的习惯。我时常渴望得到足够的营养，使我有旺盛的精力在那些湖蓝色的稿纸方格上跋涉远行。
　　 说到方格稿纸，记得我曾经走遍当时工作小镇的有限几条街，想在任何一间店铺里买到投稿需要的稿纸，然而那简直是妄想，在稍为带一点文化色彩的商品里，有的是印着人物山水画的，栩栩如生，有的是散发着幽香味儿的，余香绕鼻----镇上人写信，用的从来都是这些单行信笺，哪间商店不小心进了“格纸”（原稿纸），等待它的会是积灰尘，卖得出去的机会微乎其微。
　　 1990年我调到县城，不久，一个与文学越走越近的机会从天而降。我有幸参加广东省第二期作家班的学习，在文德路的那座红砖小楼一住就是三个月。这是广东省作家协会所在地。白天上课和参加活动，和那些久仰的文学大师频繁握手，亲切交谈，但我总是沾染不到他们身上的艺术灵气；夜里星月生辉，坐在作家协会楼顶临风喝茶是最有意思的，特别是在这广东文学的“最高处”指点文坛，激扬文字，别有一番浩气在心头！我虽然茅塞不开，窥不到文学的一鳞半爪，但也深受感染，心里早已豪气满怀，激情难禁，写出了一堆毫无意义的文字，当下不由想：文学要是能象影视里的武林弟子那样多好呀，师傅一点拔就学成下山，三拳两脚就开创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1993年夏日里的一天，我沿207国道而下，看到了城市西边炼油的烟囱上燃烧着的火。这次我放下包袱不走再了的，因为手里拿着一纸调令，便稳稳当当地在这座“油城”扎下根来，而在我身后一百公里的地方，是我的家乡。每当提起笔来，总感到自己磕磕绊绊地走在的黄泥路上，走在弯来绕去的村中小巷里，只有这样，脚底下才感到格外的踏实，而最让我难以忘怀的，还是有星光的夜晚睡在牛栏旁边的草丛里，牛的呼吸、的咀嚼、的气息是我所熟悉的，小时候玩累了，就会在牛栏下过了上半夜，直到家里人找到为止。牛是生产队的牛。90年代初我家才养了牛，一养就是两头，这是我父亲一生中的巨大成就。每天早上，他第一件事就会是清洁牛栏。秋天收完庄稼，又会把上好的禾秆贮存好又是必不可少的工作，他做得认真，细致，因为这是牛一个冬天的粮食。牛是农家的主要劳动力，享受这点爱惜理所当然！村里出现了奔跑的牛，大家都会惊讶它的热烈和勇敢，虽然人永远做不到的，但都担心它不小心把力气用过了头，因为它身后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正在等着开犁呢。小时候，生产队里一头牛老得没有了力气，在一个春天里死去了，就倒在它刚犁过的土地上。掌灯时分，炊烟四起，空气中沁人心脾的牛肉味乱窜，但不少人是含着泪水的，硬是吃不下分到的牛肉。我离开村子之后，竟时常想起那一刻，那一刻确实令我动情了。我突然觉得：抒写的诱惑在深深地吸引着我，我虽然呼吸着城市的空气，走着城市的街道，但许多年以来，总是觉得自己还没有离开过家乡，没有离开过那个村子里的熟悉生活。
　　 到了香港工作，文学的脚步，依然没有停止过。走在星罗棋布的高楼之间，当年隆隆的炮声又会响在耳边，大英帝国的，大和民族的，我多想把这块弹丸之地的的史事、传说和感慨都诉于文字；走在维多利亚港旁边，看到大小船只挂着各国旗帜溯水而来，人们如同迎风飘撒的种子，散落到城市的各个角落里，他们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什么？肯定不再是鸦片了，虽然我无从知道，但我一直在思索；徜徉在这个国际都市的繁华喧哗里，我走遍了许多地方，在跑马地的月光里，感受着买马的狂热，在时代广场的和尖沙咀的钟座下，打量着这座溢彩流光的城市，在弥墩道的人群里，默默地注视着不同的头发、不同的肤色，我不能不说，太陌生了！香港是一本书，就是读懂它的封面，已经相当不容易。看到电脑上熟悉的鼠标，有时真会想一下的：它要是一只老鼠就好了，把全香港的东西都搬回来，可是我只是这样想，到头来它根本做不到。三年前我就买到这台电脑的心情，不亚于我的父亲得到一头牛、一把犁，从此结束了昔日的刀耕火种。呐，只要在键盘上按动，就能把字根组装成汉字。这物儿虽然不足一公斤，却住着全天下的汉字，而且数不清的功能一动不动地蛰伏在键盘上，耐心地等候着我的手指。起初，我好怕它会漏电。对于电，我始终怀有无限的敬畏。在电脑上操劳作，就象在香港纷繁复杂的街上走，第一次老怕走错，结果真的走错了，错多了就没继续错下去的理由，什么地方是什么街道，什么街道可以搭什么车，都会了如指掌，从什么商场什么广场，从什么酒店转入什么银行要经过一段什么样的路，也心中有了数，走远了知道回来，走错了也知道回到原处，重新开始。对着电脑，我有时会忽发奇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写几个畅销的文字弄些钱花多好呀，这个时候，肯把袋子里的钱掏给书籍的，虽然还有，但比以前少多了；书报上流行美女作家的这阵子，又想如果能在一夜之间把自己变成女人就好了，从成吨的体验中随便拿出一点来，或许还会有些读者掏口袋的。只是一天，我看完一本古书后脑子里居然一片空白，感到自己想写的东西，其实早已让一千多年前的人写去了，活在古人的大智慧里，不由觉得自己的肤浅和渺小。
　　 十多年一晃便过去了。回首与文字走过的日子，好像看着青梅竹马的老朋友，如同昨天才离去的一样。面对稿纸，又似乎是站在田野里，像父亲那样播种、耕耘、收割，最后把稻谷归仓----不论经过什么，在我记忆中，过去、现在和今后，文字美丽，就像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