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请时光驻足,别那么匆匆(散文)
见到七舅时,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堂屋的沙发上,直愣愣地对着电视,镜片后的眼睛一眨不眨,毫无神采,让人分不清是闭着还是睁着。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舅舅”。他听见了,缓缓转头,看着我。良久,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又是良久,他抬起手臂,伸出一个手指头,指了指桌边的木凳,又指了指沙发的另一头。那在他衣服上,手臂上蠕动的两只苍蝇,忽地飞了。“你们坐。”我根本就没有听清他无声的话语,只是从他的肢体语言,知道是示意我与姨妈坐下。我们都坐下了。姨妈低头,眼圈红了。我扭头,面向别处,泪,已经不由自主涌上眼眶。一会儿,他又想起什么,指着桌子上的饼干、水果,对我和姨妈说;“你们吃嘛。”我赶紧拿了一块饼干在手里,他努力挤出一丝笑。随即又指着面包对姨妈说,“你吃那个。”姨妈拿起面包,转脸问舅舅:“你吃吗?”舅舅瞥了一眼姨妈,“我吃了,还有你吃的?”尽管我与舅舅相距不过一米,可也只是从他翕动的嘴唇猜测他的话。舅妈走进来说:“你兄弟叫你吃,你就拿着。不然,他又着急,发脾气。”姨妈低头不声不响地吃起来。舅妈给舅舅擦着额头渗出的汗。“你呀,一辈子都这样!”
我的母亲排行第十,舅舅老七。据说外公外婆一共生下十一个孩子,一些孩子还未成人,便染上天花,相继故去。生存下来的五个孩子中,如今活着的,只剩七舅与姨妈。而那五兄妹里,我的母亲是去世得最早的一个,那时我只有四岁。舅舅、舅妈不想我面对家徒四壁,过着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所以,童年,很多时间都是在舅舅姨妈家度过。
我儿时的记忆里,舅舅是一个极其凶恶的人,我很怕他。他老是骂人,还打人:只要姨妈家的表哥稍有忤逆,他便骂姨妈一家子无情无义;四舅在外当兵很多年,杳无音讯,七舅想起来,就大骂他“塞炮眼的,六亲不认”。那些语言,像泼妇骂街,像无赖一样让人讨厌。骂人的时候,唾沫满天飞,“棍子”遍地打。谁也不敢劝,谁也不敢回嘴,否则,会招来更大的雷霆之怒。
其实,舅舅很少骂我,更不用说打我了。可是,他的眼睛横扫过我时,我会心惊胆战。依稀记得,那个年月,我家陈年累月地吃红薯,而红薯,对于我家来说,那是最好的粮食。可无论多么好的东西,倘若天天吃,顿顿嚼,也会食之无味。为了让我吃饱,在家的时候,父亲总是教我把花生放一粒在红薯里,吃起来,满嘴香甜。吃红薯汤也是放上一点葱花,这样,即使我只喝汤,也不至于饿着。舅舅家没有花生,红薯吃在嘴里,满是腻味,无法下咽。那天,我吃不下红薯,恶心得差点吐出来。舅舅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落在我的脸上。“你们家是地主啊?你必须吃,不吃,饿死你!”我眼泪汪汪地望着舅舅,不敢哭,继续大口大口地使劲儿吃红薯。八舅妈看不下去,转身把放在锅里的白米饭大部分都盛给了我,剩下少量的,匀给了表姐表弟。
舅舅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他妈惯着她!一点苦都不能吃,以后咋生存!”舅妈回了一句。“容儿那么小......”话音未落,舅舅一巴掌掴在舅妈脸上。“还敢顶嘴!”舅妈哭了。“你凭啥打我?你是我啥人!”“我就打你!你端了李家人的碗,就得服李家人管!长兄如父!”真是强盗逻辑!打人还有理了!
那时八舅尚在,只是已病入膏肓,浑身水肿,整天躺在椅子上,不能动,每一顿,要么是舅妈,要么是七舅给他喂饭。养家糊口的重担都落在了没有成家的七舅身上。很多好心人给他牵线搭桥,可他不点头,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有人猜测,他是瞧上弟妹——八舅妈了,又有人说,他惦念着远方的一个女子呢。
舅舅的话在家里就是圣旨,没人敢违抗。在舅舅家最开心的时候,莫过于过年了。这一天,舅妈会做很多好吃的东西,什么鸡鱼猪肉,玉米糖,米花糖,应有尽有。而舅舅也会给我夹菜,生怕我少吃了一点。虽然他脸上没有笑容,依旧凶巴巴的,但这时,他在我心里,变得可亲起来。年饭后,还给我压岁钱。大外公,幺外公家里的几位舅舅来串门,他们便让我唱歌。当我唱完,几位舅舅鼓掌时,七舅也会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
或许因为很少吃油腻的东西吧,多吃了一点,我便生病了。舅舅带我看医生,这时候的舅舅,在我心里又生疏起来。二十多颗药丸,我要一粒一粒地吃,可舅舅逼着我,一次把药丸全都塞进嘴里。不知道是我年纪小,食道窄,还是因为那难闻苦涩的药味,总之,那药丸一半下肚,一半还在嘴里。恶心,呕吐,让我流泪不止。可他就是不许我一粒一粒地吃。他一边骂我斯斯文文,秀秀气气,一边掏出手帕命令我擦干眼泪。舅舅在我心里,整个儿就一个冷冰冰,铁石心肠的恶魔!那个家里,我跟舅妈亲,跟表姐弟亲,就是不喜欢舅舅。
后来,我上学了,就只有假期才去舅舅家。那是一个星期天,我上山砍柴回来,发现屋檐下挂着一双新布鞋。我知道是姨妈给我做的。邻居告诉我说,我舅舅来了,见家里没人,已经走了。或许是因为血浓于水吧,尽管心里不那么喜欢舅舅,可我还是情不自禁撒腿追出去,跑过一座山,爬到山坳,看到远处小溪边一个高大的身影。我上气不接下气,不顾一切地大声喊。舅舅听见,站住,回头。“你一个人在家?你老爸呢?”那声音婉若洪钟,隔着老远,也听得真真的。我说:“爸爸不在家!舅舅,你转来,我做饭给你吃!”“你那么小,会做啥饭?不吃,走了!我来看一眼,现在看到你就行了。”舅舅家与我家相隔百里,来回一趟,得到天黑才能到家呢。“舅舅,你回来啊,我能够做饭给你吃!”舅舅健步如飞,眨眼间远了。就在进入溪边竹林深处的时候,舅舅回头,站住,我又听见他吼我:“回去!好好读书!放了假,早点来舅舅家!记着带上你的通知书!”我答应着,可心下却说,带来给你看,考好不说,考差准得挨骂!
七舅走了,我站在山坳里发愣。心里有一种不舍,失落弥漫着。七舅啊,怎那么来去匆匆呢?
可舅舅的话是圣旨啊!我哪敢懈怠,只有拼命地学习。放暑假了,语文数学各八九十分,自我感觉良好。我高高兴兴地先去了姨妈家。给姨妈看,姨妈的脸笑成一朵花。为了犒劳我,姨妈给我煮鸡蛋吃。可到了舅舅那里,舅舅放出狠话:“咋才八十几分?没有努力!下次还是这点分数,看我揍扁你!”
我每年都会在舅舅家过完暑假,直到开学前两天才回家。所以,打谷子的时候,会被舅舅安排上山帮着拉稻草。
夏日的天,娃娃的脸,常常说变就变。这天午后,那稻草眼看着要被袭来的暴雨淋个通透,舅舅叫姨妈家的表哥来帮忙。表哥却因为帮着姨妈收谷子,来晚一步。表哥挑回家的稻草,被舅舅扔出去很远,还抽出扁担打表哥,一边打,一边骂。表哥一气之下,甩手而去。此情此景,激怒了舅舅,他破口大骂:“你也是他妈的白眼狼!跟你妈一样无情无义!”
我吓坏了,未等天黑,溜去了姨妈家。昏暗的煤油灯下,姨妈一边听着表哥说事情的经过,一边拭泪。我很恼怒舅舅的行为,问姨妈,舅舅为啥那样骂人,并愤恨地说舅舅才“无情无义”呢!姨妈生气了,瞪着我说:“容儿,不准这样说你舅舅!是我对不起他,还没有教育好你表哥,惹他生气了。”
我疑惑地望着姨妈,一脸迷惘。姨妈叹一口气,说起了七舅的往事。
一九五八年,全国“大战钢铁”,七舅响应号召,去了离家很远的一个工厂。因为他有知识,人又聪明,还会拨打算盘,工厂领导就让他做了会计。在这里,他认识了厂长的女儿,两人在工作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女子要他留在那里,不要再回农村老家。可七舅挂念家中的弟弟妹妹。那时,姨妈已出嫁;四舅解放前夕,在安顿了弟弟妹妹后,自己无处容身,便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一只破碗,拎着打狗棍,四处流浪,后来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随部队走入了解放战争的行列,从此杳无音讯。八舅从小体弱多病,同我的母亲一起,大外公家住十天,幺外公家住十天。六零年,全国闹大饥荒,大外公,幺外公再也无法照顾我的母亲与八舅。七舅知道后立即返家,临别,那个女孩依依不舍,送他走了十五里地。并嘱咐他回家安顿好弟弟妹妹后,早日返回工厂,她会等着他。
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想,这句话包含了人生诉不尽的悲凉与无奈。七舅是一个懂感情的人,又如何舍得自己心爱的女孩呢?可是,弟弟妹妹那么小,他是家里最大的兄长啊!当他跨进家门,眼前的情景让他心痛如刀割。八舅与我的母亲因为吃米糠,芭蕉树,浑身水肿;本来想去姨妈家借一点粮食,到姨妈家才知道,姨夫饿死。姨妈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几岁的表哥饿极了,跑去生产队的地里偷吃豌豆,被人捉住,打了一顿。从不流泪的七舅哭了,为了让弟弟妹妹有饭吃,让自己的亲人活下来,他铤而走险。运用自己在厂子学到的知识,用木头雕刻了生产队、大队村委会的印章,堂而皇之的去公社粮仓挑稻谷回家。就这样,我的母亲,八舅,姨妈与表哥都生存了下来。政府发现了此事,进行调查取证。七舅把那些印章藏到姨妈的枕头下。当公安人员走进屋子搜查,姨妈胆儿小,怕被搜出来,就把那些印章往自己怀里揣。可她的手不停地哆嗦着,一不小心,那些印章就掉到了地上。
七舅想通过军属的关系,减轻一些刑期。在某部队担任团长的四舅知情后,虽然心痛自责,但作为国家干部,他又能如何呢?他没有找关系替七舅减刑,只是委托当地政府照顾他的弟弟妹妹。
五年后,七舅刑满回家。我的母亲与八舅已经成人。而七舅已经老大不小,当他看到心爱的女孩给他写的信,才知道,那个女孩依然等着他。可是,他觉得自己是个坐过牢的人,再也不配。于是,给女孩回信,告诉她,他已经成家了。三年后,女孩来信,她已结婚,丈夫对她很好。问及七舅,他过得幸福吗?七舅不回。可从那时起,他的脾气变坏了。对姨妈,对四舅在心里或多或少充满了怨艾......
那时,我还不懂世事的艰难,只是听了姨妈讲的故事后,忽然间觉得七舅变得可亲可敬起来。姨妈说:“我当时如果不去拿出那串私章,你七舅就不会坐牢。是我的错!容儿,你知道吗?你不在他身边的时候,舅舅常常念叨你,让你舅妈把能够留下的好吃的东西,都留着,说等你放假来了再吃。上次七舅来看你,回来说起你,他就忍不住流泪。你舅舅是个硬汉子啊!他说,可怜你,可怜你的母亲。”听到姨妈的话,我哭了。原来,我的七舅是那么爱我。
从那时起,我不再惧怕七舅。尽管他还经常因为我做错事而大声呵斥我;在我懒惰的时候,恨得牙痒痒;在我学习成绩不好的时候,骂得我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在我放假时,因为迟迟未去他家而责问我——可我知道他并不是恨我,他只是对我们几个孩子要求严厉了些。他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几个字,用白石灰写在了正堂屋的墙上,让我们每个孩子都必须会认!对舅妈出手,也是有分寸的:只要八舅妈不为我们护短。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八舅死后,他与舅妈走到了一起,共同撑起了那个家。睡半夜,起五更,无怨无悔地把八舅的四个孩子抚养成人。虽然舅妈不及七舅远方的那个女子漂亮,可也不丑,乖巧玲珑,心底善良,还能干勤快。舅妈说给他生一个孩子,他说,以后这四个孩子都是他亲生的了。
如今,我们五个孩子都长大了。除了大表姐没有职业,我们都有了一份自己的工作,两个表弟与三表妹都是做生意的材料,各自开了店铺,生活很富裕。他们都没有忘记七舅的养育之恩,时时回家看望两位老人。我最远,或许也最没有心肝,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去看望两位老人。平时也很少打电话给他们,倒是两位老人,常打电话给我。每次七舅与舅妈都说,让我先忙自己的事情,他们都生活得很好,不必挂念。
有人说过,时光可以改变一切,抚平一切伤痛。随着时间的流逝,七舅对姨妈的愤恨淡漠了,取而代之是深切的关爱之情。关于四舅,一九七九年,四舅从部队回家探亲的时候,七舅就已经不再恨他了。四舅回来的日子,他陪着四舅吃遍了家乡小吃,四舅走时,他送了五十里地,临别,竟像孩子般流泪了。我想,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血更浓的东西了!
当我们告别七舅回家时,七舅非要我与姨妈拿一点我们喜欢吃的水果带走。我说过几天再来看望他。他微微点头,笑得很安详。“你先忙自己的工作,照顾好自己......我不打紧的。”舅妈也说:“你舅舅说得对,把自个儿照顾好。你好了,我们就安心了。”
转过身,走出舅舅的大门,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下来。舅舅患癌症,晚期,医生不开药了。不知道我的生命里,还可以看见七舅几次?七舅若离去,带走的何止是他在人世间短暂的生命,还有他那对家人严厉深爱的目光,对我们别样温暖的呵护。
惟愿时光驻足,别那么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