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慢慢滑到了西面的小山顶，那一轮火红侵染着漂浮的几朵暮云，露出金色的光边，从小山顶上斜照过来，给那对面的大山一坡茂密的松树洒下一片薄薄的金色。这个时间其实并不算晚，也就下午三四点钟，但是这个小山沟就已经阴了一半，东边的大山还骄阳似火，西面的小山便已经凉风习习。
　　 王老头背着的手拿着砍刀，顺着小山脚下阴凉的小路慢慢地走。小路的前面，有一片竹林，环抱着一片房子拆迁后的废墟。房顶早已经拆除了，剩下几堵垮塌了半截已经开始风化的土墙，清晰地展示着曾经的轮廓。土墙房子坐北朝南，那被烟熏黑墙面的那间是厨房，紧挨向东的一间是卧室，依次过去是一间堂屋，再过去是连接着的两间卧室。前面是一块院坝，现在已经长满了青苔。院坝的东面是两间猪圈，曾经喂着好几头猪，而现在，堆了猪圈的柴火。院坝前面种着几十颗水果树，梨、樱桃、柑橘、杏、枣子、李子，现在好些果树都死了，剩下干枯的树干孤独地站在地头路边。上空，几条高压线从小山顶的铁架一直拉到了对面大山顶的铁架上。这里曾是王老头的家，现在他们搬到了山沟出口的马路边上，修了一栋两层的楼房住。要不是高压线要从房顶上空越过，也许王老头一家还住在这里。这里是王家的祖业，王老头的父亲都是在这里出生的。有事没事，王老头就拿着砍刀回来砍这些干枯的果树的枝桠，砍下捆好后放到还没有撤掉的猪圈里，居然还上了锁。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什么也不做，望着这一片废墟长长地叹气。
　　 猪圈在往东一二十步路的地方，曾经也有一户人家，姓万，万老头石匠出生，所以很早的时候就自己在小山上打了石头来修的砖房，而现在也已经人去楼空，估计很快这万家也要把这石砖撤走。两家院子就隔着一条小路，王家的东面是万家，万家的西面是王家。
　　 王老头来到自家院子的竹林边上，那里有一块荒芜的空地，长满了茂密的杂草。这里曾经是王家的菜地，每个季节都种满了不同的蔬菜。其实这块地很肥沃的，种什么得什么，要不是万家喂的那些死鸡......万木生那死老头子！王老头一想起就恨得咬牙切齿。
　　 万木生是王老头给万老头取的绰号，后来全山沟的人都叫他木生，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那时候他们都还不是老头，还很年轻，都还三四十岁，正是年当力壮的时候。
　　 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王老头的老婆给隔壁的万家下了最后通牒：“喂！笑死人，再不把你家的鸡关好，那就别怪我了哈！”
　　 万家老头的老婆叫熊孝仁，笑死人是王家给她取的绰号。本来鸡吃了菜地里的菜王家已经给万家说了多次了，但是无奈那段时间万家在修楼房，把原来的房子都给推到了，一家人都挤在临时搭起的一个塑料棚里。人都没有住处，哪有地方关鸡？
　　 “我说萝卜汤，你没有长眼睛看不到我在修房子还是怎么的？吃你多少菜，赔你就是了。”
　　 王老头的老婆叫罗富香，万家给她取了个绰号叫萝卜汤。
　　 “那你现在赔呀！”
　　 “等我把房子修好了，我赔你就是。”
　　 等房子修好了赔菜？萝卜汤想着，这么多年，笑死人的鸡没有少吃自家的菜，就是还没有修房子的时候他万家也没有赔过，只是说了几次万家才把鸡关上两天，过后又放出来继续糟蹋自家的菜地。想着这些，她气不打一处来：“你修房子，修灵房子！”
　　 灵房子是当地的一个风俗，人死后到了阴间也需要住房子。于是就用竹子做框架，用纸糊个纸房子，在死者入土后的当天给烧了。就像烧纸钱一样，烧了后阴间的人就能够享用到了。
　　 想想修房子是多重要的一件事？关系到子孙后代，所以又是选日子又是看风水看朝向的，为了今后房子住着一帆风顺，吃饭时打烂碗马上要说“花开富贵”，筷子掉到地上要说“快乐”，工匠们说话都有忌讳，萝卜汤说这话，根本就是在咒自己一家，还有子孙后代，哪是要多狠毒有多狠毒！
　　 “你她妈说什么呢！看到老子修新房子心里不痛快了是不是？有本事你也修给我看看呀！”笑死人气得粗了脖子红了脸：“我看你也修不起什么房子，只有修灵房子了。不过灵房子也要多修几间，你家那么多人，老老小小的都要住。”
　　 “你说什么！有本事你他妈的出来，不要在你那坟地里当缩头乌龟！”明明是她笑死人的鸡吃了自家的菜，反倒还比我凶。萝卜汤个子虽然矮小，但是她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双手叉着肥噜噜的腰杆，一幅不把笑死人打死了扒皮抽筋啃骨头不罢休的态势。
　　 “你要想怎样？”笑死人哪肯示弱，挽了挽袖子。她本来就在帮着工匠打杂，裤腿卷得高过了膝盖。笑死人个子高，人也瘦，跺着脚雄赳赳气昂昂地朝萝卜汤走过来，像个圆规。她叉着瘦得没有腰的腰杆，怒目俯视，圆瞪着只够着她肩膀的萝卜汤咬着门牙一字一句地说：“你他妈的再说呀！说呀！看老子不撕烂了你龟儿子的嘴！”
　　 “你他妈有本事你说呀！说呀！老子不掀翻你祖宗十八代！”萝卜汤仰着头，愤怒的眼光直射着足足比自己搞出了一个头的笑死人，无比的英勇顽强。
　　 “少说两句嘛！”王老头看着架势不对，自己女人打架肯定不是笑死人的对手，他急忙跑从屋里跑出来想劝开。
　　 “滚！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就你死不啃声！她是你小婆子还是什么的？一对奸夫淫妇！”萝卜汤正在气头上，要是王老头他帮自己教训教训这该死的笑死人倒还差不多，哪晓得来劝架！难道这笑死人的鸡吃完自己家的菜都算了？
　　 “灰蚕！”万木生从院子里走过来，微笑着拍拍王老头的肩膀，王老头叫王辉才，灰蚕是万木生给起的绰号。“她们女人要怎么样就随她们去，看她们都在气头上，发泄完了就好了。”他从中山服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王老头：“来，抽起。我们男人不要去和她们女人一般见识，她们吵累了就消停了。“灰蚕犹豫着接过烟，看看自己足足比笑死人矮了一个头的老婆，心里纠结万般，慢慢吞吞把烟叼到嘴上。万木生立刻划燃了火柴，双手捧在手心里给灰蚕点上：“哎呀！我说灰蚕，我们都是男人，怎能搀和在女人婆婆妈妈的事里面去？”万木生比灰蚕足足矮了一个头，他指着已经砌了一人多高的新房子的砖墙上的工匠，仰着头望着灰蚕的络腮胡说：“你看，这么多工匠都在看着咱们呢，如果我们两个大男人都搀和到这两个女人的这些事里面去，以后传出去多不好，俗话说，好男不和女斗！”灰蚕忐忑不安地接过万木生递过来的烟，伸出两手捂着王木生划燃的火柴，点上，一个烟圈从鼻孔里悠然地飘出来，和万木生的喷出的烟圈一起飘到头顶，飘到空中，慢慢地融合在一起了。
　　 那边，萝卜汤已经扯掉了笑死人几颗衣服的纽扣，她死死地拽着笑死人的衣服，只听“嗤”的一声脆响，笑死人露出了白花花的膀子。笑死人气得抓住了萝卜汤的头发，拼命地往地下摁。两个人已经不吵了，所有的力气都用到了厮打上，发出一阵阵使出浑身力气拳打脚踢的沉闷的喘息声。
　　 笑死人本来就要比萝卜汤高大些，加上这段时间给工匠打杂的缘故，练出了一身的力气。她死死抓住萝卜汤的头发，用力往旁边一拽，萝卜汤没能稳住身子，但她却死死抓住笑死人，一个踉跄，两个人一起栽倒在秧苗才刚刚成活的水稻田里。
　　 “打起了！”灰蚕扭过头看到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女人，心想着去帮忙，但是面子上又过不去。
　　 水田里浊浪翻滚，水花飞溅。一会儿萝卜汤被笑死人按在下面，一会儿笑死人又被萝卜汤按在下面。两个女人都已经喝了好些口稻田里的水，从头到脚全是淤泥，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睛，只剩下两个抱成一团蠕动着的轮廓，像极了两个精美的泥人作品，只是，在打架。
　　 “不管她们，没事的，水田里的水又不深，泥巴都是软的。”万木生还是一样的镇定：“灰蚕你看看，砖房肯定是要比土墙房子牢固些。我们队都有两三家修砖房了，以后你修的时候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找我，我修过了也会有些经验的。”
　　 “你看我家两个娃儿都在读书，供他们读书我就够恼火了，哪里来钱修房子哦！”
　　 “哪不一定，娃儿大了就好了。说不定你以后比我修得还要宽还要漂亮。”
　　 “修可能还是要修的，就这两间房子，现在还好说，娃儿长大了怎么住嘛？两个都是儿子，要娶媳妇的。”
　　 “所以你福气好哇！养了两个儿子，就等于存了两份钱，以后修房子用不着你操心。”
　　 “像你说的那样就好啰！”灰蚕笑了，他好像看到了自己两个儿子已经长大，楼房已经修得老高老高了，自己正背着手慢慢欣赏呢！
　　 两个男人休闲地闲聊着。水田里的两个女人都打累了，笑死人坐在水田上边的小路上，萝卜汤半截身子泡在水田里，上半截爬在田埂上，两个女人都浑身裹着淤泥，像刚刚上蜡的泥塑作品，喘着粗气，凝固在那里了。
　　 “不聊了吧，她们都没有打了。还是把她们都弄回去洗澡换件衣服，要着凉的。”灰蚕说。
　　 “要得，我们两个以后再聊。”万木生又递上一支烟：“来，再抽一根。”
　　 “算了，不抽了，下次，下次抽我的。”
　　 “不要客气嘛！"万木生边说边把烟装进烟盒里，“好吧！下回抽你的。”又走过去扶起笑死人：“看你......走，回去我给你烧水洗洗，不要着凉了。“笑死人木讷地站起来，像个木偶一样被万木生扶着一步一步走回屋去。
　　 ”来，起来，我拉你。“灰蚕看着爬在田埂上的萝卜汤，眼睛有些湿润。
　　 “滚！老子不要你管！“萝卜汤咆哮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你个死没良心的！你眼睛瞎了？看到那个死笑死人把老子摁倒水里你都不管！”
　　 “她不是也被你按到水里了吗？”灰蚕小声地说，
　　 “放你娘的屁！她把老子的头按到水里，你说淹死老子也就算了，老子变鬼还好来找她算账，老子打不死她吓死她！不！老子要吓得她半生不死！”萝卜汤抽抽噎噎继续怒吼：“她把老子按到水里，看老子要咽气了又把老子拉起来，又按到水里，又拉起来。狗日的笑死人，你个龟儿子不得好死！”接着又哇哇大哭。
　　 “走吧，回去，等会儿着凉了。”灰蚕现在明白万木生当时为什么说都不要搀和女人的事了，他那婆娘能打赢他当然淡定了。想着想着，他后悔死了刚才接了万木生的那支迷魂烟！
　　 “老子不回去，要死就死！”
　　 “要感冒的。”
　　 “感冒死了才好呢！你把老子弄到她笑死人屋里去，老子手臂腿脚胸膛脑壳到处都痛，老子要死都要死到她笑死人屋里。”
　　 “这......算了吧！”灰蚕虽然反应过来了万木生刚才拖住自己的用意，但是，新房子上那么多的工匠都看着当时他万木生也没有去帮忙的，现在把自己女人弄到他屋里去，实在有些让他为难。
　　 “算了吧，咱们回去吧。”
　　 “滚！”萝卜汤更愤怒了，顺手抓起田里的淤泥打在蹲着的灰蚕脸上，灰蚕冷不防，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淤泥，一只小蝌蚪躲过他指缝的空隙，随着泥浆流下脖子，滑到他的胸膛上在衣服里乱蹦乱跳。他连忙掀开衣服，一把抓住小蝌蚪，狠狠地扔到水田里。
　　 “妈！妈！你怎么啦？”萝卜汤的两个儿子放学回来，看到妈妈半截身子都淹在水里。一路回来的还有万木生的儿子万一，这小子被这样的情景吓傻了，张着嘴呆呆地望着。
　　 “万一，快回去。”王大小声地对呆若木鸡的万一说着。三个小家伙从小就在两个家庭吵吵闹闹里长大，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只是这场景......
　　 “明天小山顶上等哦！”万一悄悄地在王大耳边叮嘱了一声，飞快地跑回家去。
　　 “王大，二娃，你们的妈妈差点被那狗日的笑死人死了！你们两个乖，来，把妈妈抬到笑死人屋里去。”
　　 “啊！”
　　 “啊什么啊呀！快点！”
　　 “哦。”
　　 两个小家伙一个抬肩膀一个抬脚，连抬带拖地把萝卜汤抬弄到万家院子里。
　　 “抬到她屋里去！”萝卜汤命令着。
　　 “哦！”两个小家伙不敢违抗妈妈的命令，把萝卜汤弄进了万家的屋里。
　　 笑死人已经换洗好了，看着萝卜汤一身的淤泥又好气又好笑：“我说萝卜汤，你这是要干嘛呢？”
　　 “哎哟！哎哟！打死人了！大家快来救命呀！笑死人两口子打死人了！哎哟！哎哟！”萝卜汤不停地乱叫着。
　　 万一刚刚赶着一群猪崽进屋来，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一群小猪崽便”咕噜咕噜“地从萝卜汤的身上才过去，一头小猪崽好奇，用鼻子拱了拱萝卜汤的嘴巴，又舔了两下，“咕咕”地叫了两声，它本部着急走开，像是准备再拱。
　　 ”死猪！“本来还装着不能动弹的萝卜汤猛地翻过身，一巴掌打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猪崽屁股上。
　　 “咕噜噜”小猪崽被吓得不轻，闷着头拼命一蹿，一头撞到墙角边的箩筐上，马上转过头，逃到猪妈妈那里去了。箩筐里用稻草做了个窝，一只母鸡正坐在窝里孵蛋。它伸直了脖子上的羽毛，“咯——咯——”地捍卫着它的领土。闹哄哄的屋里它本来就忍了很久，这下小猪崽撞到了它的窝，它实在是忍不可忍，怒发冲冠地跳了出来，小猪崽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它愤怒地对着萝卜汤的头猛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