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最后的党费(小说)
(一)
梁宇推着父亲的轮椅走出镇政府办公大楼的时候,一缕橙色的夕阳余晖,透过西面墙边那一排紫叶李的枝叶缝隙,正柔柔地投射到坐在轮椅里的梁振兴老人的脸颊上。
看到父亲近来有些浮肿、有点苍白的脸在斜阳下现出少有的红润,梁宇知道,父亲还沉浸在刚才亲自把一万元党费交到镇党委书记手中那又一次顺利完成党交给的任务似的兴奋当中。
亲自交党费,亲手把党费交到党组织的手中,这是梁振兴老人几十年来一贯的作风,在他,这已经成为生命中雷打不动的习惯。自打十七岁在部队上经他的救命恩人、当时的那位八路军加强连连长老赵的引导、介绍入党,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从他面对赵连长挂在两颗参天白杨树之间的那面党旗,庄严地举起右手,跟着赵连长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把入党誓词说完,党旗上面金色的、在十七岁的他看来是那么神圣的镰刀斧头,也从此跟入党誓词一起,铭刻在他的心上。此后的每一次党费,他都当做一次党交给的神圣使命来完成,即使战火硝烟里生存都成问题、即使解放初期的生活再艰难、即使后来在领导岗位上再忙再没时间……每一年,每一次,他都是想方设法及时地上交党组织,至于上级规定的数额,他不但一分一厘都不少,而且,几乎次次都是超额。
梁宇脑海里翻腾着父亲说给他听的这些历史,心里思忖着:本来,父亲年事已高,而且正病着,腿脚又因前两年的那场脑血栓留下的后遗症而不灵便,一行一动都离不开轮椅,还需要家人不离不弃地陪护在边上。一年一次的党费,完全可以由家人代为上交,可每次老人都执意不肯,非要亲自把党费交到党委书记手上才安心。唉,想不到父亲这么大年纪了、离开岗位也这么多年了,党性原则竟还是这么强!
(二)
梁宇还记得来镇上之前跟老父亲的对话:
“爸,以前您身子骨硬朗,党费您自己去交咱没说的,可现在……我看,您还是在家歇着,这次就让儿子跑一趟,代您交上吧,反正我在家闲着也没事,行吗,爸?”
“不行!”老人说得很干脆,尽管病中的他有点少气无力,梁宇听来还是觉得掷地有声。老人接着说,“这不一样。”
五月的平房小院,阳光不温不火地流泻着,正适合老人到户外晒一晒太阳补一补钙。老人仰在轮椅上,舒舒服服地享受着阳光的爱抚。梁宇坐着小马扎紧靠在父亲的轮椅边,他正用指甲刀为父亲认认真真地剪着指甲。听到父亲的回答,梁宇笑笑:“有啥不一样的,不都是钱吗?”
“党费啊——,这不是一般的钱!”老人感慨着,很固执,“再说这次,我是专门为了镇上的那几个失学的孩子去的。儿啊,你也已经是一个老党员了,怎么连这点都不理解?”
梁宇知道父亲对党有着坚定而执着的信仰,所以每次交党费都显得特别严肃,特别庄重。他也知道,家人代缴,父亲不是不放心家人,而是他老人家对党费所抱有的那份独特的感情。就这点来说,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想、这样做的呢。六十一岁的他,年前刚刚从市财政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在位的三十多年,不管是当年父亲从水务局离休自己接父亲的班在普通的职位工作,还是后来因自己工作出色、能力超群被升调到市财政局任副局长,以至再后来的“副”字去掉转为正局,哪一段、哪一年的党费,他不都是按时、足额、庄庄重重地亲自上交到党组织的手中?对党的这份感情,他虽然没有父亲那么浓烈,但从小父亲对他不止一次地讲述过、有关父亲自己的那些战火硝烟里的故事,他一刻也没有忘怀,父亲对自己的熏陶,可以说比哪一次党课都来得有效。父亲说自己不理解他的这份感情,梁宇心说:怎么会呢?做儿子的,其实是真不希望为党、为人民尽职尽责了一辈子的老父亲,这次再为上交党费而这样折腾自己的这把老骨头啦!
“爸,我理解,我都理解。只是,您这不是病着嘛。去镇上十多里地呢,来回路上颠簸劳顿您吃不消的……”梁宇和颜悦色地劝解着父亲。
“吃不消也得吃,这是纪律!除非我这把老骨头真的散了架……你不陪我去,你不孝顺啊你……”老人接得很快,不由梁宇分说,似乎怕儿子真的不陪他去。事实上,就目前老人的身体状况,儿子不陪他去,他自己还真去不了,老人明白这一点。尽管腿脚不灵便,可他耳不聋、眼不花,脑子也还没有糊涂到老年痴呆的程度。所以,老人心里有些急,说话也就更急。由于这几句说得急了一点儿,老人有些喘息不匀,蜷在轮椅里的他,此时显得疲累不堪。
“你看您……急成这样!我这不是正跟您商量么……”梁宇心疼地给父亲捶捶背,等父亲呼吸平稳下来恢复了正常,他又试探着对父亲说,“这样吧,就这一次,我替您去交。下次,等您病好了,身子骨硬朗了,还是您去,您亲自去,去多少次我都陪着您!这样总可以了吧?”梁宇脸上堆着笑,耐心地跟父亲商量着。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老人提高了声气,尽管如此,还是听得出老人说话明显地气短。
听老人的口气,梁宇知道自己的劝说一点儿没起到作用。他知道父亲的脾气,一旦认准了的理儿,他要那么做,任谁也别想劝转,八匹马都拉他不回。
(三)
梁宇有点束手无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得头都大了,也没想出能够劝说父亲改变主意的对策。没办法,早饭后看天气还算温和,梁宇只好将原来高大壮硕如今病弱得也就一百来斤的父亲从轮椅上抱到自己的那辆半新不旧的轿车副驾座上,然后将轮椅折叠起来放进后备箱里。
“爸,这次咱还是不去了,等下次,下次……下次,不管什么情况,不用您安排,我一定让您亲自去,我也一定陪着您去!好不好,爸?好不好?”
将发动机钥匙插进车里面的锁孔,在启动发动机之前的短暂时间里,梁宇扭头注视着父亲让人心痛的脸,细心观察着父亲的表情变化,小心斟酌着用词,再次征求父亲的意见。他不想放弃劝转父亲让他老人家少受颠簸之苦的任何机会,但又不想惹得老人家再为此生气伤身,他希望父亲能够安安稳稳地再多活几年,能够再安享几年太平盛世里的人间烟火。
“不好!”想不到父亲回答得还是那么干脆,没有一点儿商量的余地。“走吧,走吧!你都把我抱上车了,什么都准备好了,就不要再啰嗦什么了。我的儿子我还不知道你的心眼?我知道你孝顺,打小你就是个孝顺的孩子,懂事、听话、善解人意,从来没给我惹事儿,也没让我生气、心烦过。你孝顺我,你疼我,想让我多活几年,这我都知道。可是,这次……这次……这次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
老人喘口气歇息一下,接着劝说儿子:“我的身子骨,我自己有数。你看看,你看看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到明年的这个时候吗?多活几年?唉——好日子啊!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再也不用像过去那样,哀鸿遍野,饿殍满地,挎着要饭提篮,拖着要饭棍,拖拉着老婆孩子,闯关东讨活路,或者走四方,讨口粮,养家糊口……难哪,那日子,难哪……”老人思绪又回到了从前——
“记得那年,你爷爷、奶奶在地里干活被鬼子的炮弹炸死后,村里的老少爷们凑了几个钱儿,买了两领席子,过来帮我办了丧事,掩埋了两个老的。那年,我记得我那年正好十七岁。一个人,实在没办法了,我就出去闯荡,想讨条活路。想不到半路上饿昏过去,幸亏赵连长的加强连路过那里救了我。我也从此在他的手下当了一名小兵。也就是从那时起,我跟着赵连长走上了革命道路……”
老人感慨良多,旧年月苦日子在他心上烙下的印痕太深了。他慨叹着回到眼前的话题,“哪像现在,共产党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啊!这样的好日子,我又何尝不想多活几年呢?只是,年岁不饶人啊,我都九十多的人了,这身子骨又不断地给我制造着麻烦……宇啊,你没见村里那些跟我差不多年岁的,都一个一个地走了,我能活到现在,就已经比他们多享了好几年福了,该知足了。交完这次党费,我还能不能活着来交下一次,恐怕连我自己说了都不算啦!宇儿,你就让我去吧,别的,我都听你的,就这件事,这一回,你就听我的,啊?”
父亲这几句明显带着祈求语气的话,让梁宇的心像被针扎了似的揪紧了。是呀,父亲还能活到明年吗?还能活到明年交党费的这个时候吗?梁宇思忖着。父亲问他,他问自己,自己却忽然之间找不到答案了。或者说,他有答案,却不敢告诉自己,不敢肯定地回答自己!
(四)
梁宇没有发动车,坐在驾驶座上,沉思着。
他略微侧转身子,目光柔和地投射在父亲的脸上:瘦削、浮肿、苍白。是了,这是一张写满了岁月和沧桑的脸,战火和硝烟在这张脸上刻下了抹不掉的印记,岁月无情地剥蚀了这张脸上的所有华彩,沧桑在这张脸上张扬着它的一切功绩,疾患却又在这张脸上恣意地涂抹着它所要的“釉彩”、塑造着它所要的、就连发达的医学也无法改变的“形象”。这是一张岁月的名片,仿佛以远古的荒蛮为起始点,一行行,一道道,都是年轮的痕迹,止点却不知将终结在哪里;这是一部历史的著述,记载从那个硝烟弥漫的年代的某一刻开始,故事里燃着战火,响着嘶喊,闪着血光,亮着镰刀斧头的金色,尾声却不知将静音在何处……
梁宇的目光从父亲的脸上移到他的身上。父亲今天又特意换上了那身灰色中山装,这是他离休前在工作岗位上最喜欢的装扮,简洁,规整,就连领口处的扣子,都不会随意打开。用父亲的话说,这样最能体现一个军人的军容风纪。每次父亲这样自豪地说着的时候,梁宇总会笑着说:
“爸,您忘了,您现在已经不是军人了。”
父亲听了却总是不以为然地训导他:
“不是军人就不要纪律啦?不是军人?不是军人我还是党员呢!党纪比军纪,小子,你说,你也是党员,你说哪点差了?那点差了?啊?”
梁宇每次跟父亲谈到这些的时候见父亲总是那么激动,他心里就暗笑父亲脑筋有点迂、有点古板、有点……什么呢,有点……哦,对,是有点儿不合时宜吧,对,就是这话,不合时宜。但这话梁宇不便说出口,尤其对父亲。如果当着父亲的面直接说他老人家太迂腐,不合时宜,那显然是有点儿大不敬。梁宇是孝子,老祖宗留下的忠孝思想,他一点儿都不敢忘,不但不忘,做起来也是非常到位的。当然,只要不违背原则。呵呵,梁宇心说,这一点,父亲的熏染太厉害啦!所以,每次看到父亲古板的装束,有时大热的天都将脖子底下的扣子扣得紧紧地,梁宇总是笑笑,说:“是,党员要纪律,党员要自我约束,但这纪律、约束,也不是只表现在外表上啊?爸您说,如果看一个党员守不守党纪,不是从他的内心和行动上来看他是否对党忠诚和对人民负责,而只是从他的着装和外在形象上来考量,那,那些尸位素餐和道貌岸然的人,岂不都是党的好干部?那些以权谋私、贪腐成性的人,岂不都是人民的好公仆?还有,那些借助手中的权杖动辄欺压无辜百姓的人,只要规整着装,严实包裹,岂不就成了百姓的主心骨、保护神?那些权钱交易、暴殄天物、随意挥霍民脂民膏的人,只要一身人模狗样、俨然好官的皮,岂不都成了坚持‘三个代表’、坚持走群众路线、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好党员?”
“说什么呢你?什么‘人模狗样’?那叫端肃!那叫谨严!那叫……那叫……那叫风纪!老子面前连这话你也说得出啊?亏你道德伦常学了那么多!连这话也说得出口,还是我的儿子吗?!”老人显然很激动,话语里带着气。
梁宇有点过意不去:自己光顾着愤慨了,越说越激动,竟没有注意措辞。这下好,在父亲面前,一个不小心,一句“人模狗样”惹得父亲生气上火,实在是自己的过错,大错特错!尽管这话不是对父亲,尽管梁宇也可以肯定父亲心里一定明白儿子不是骂他,但在父亲为去镇上交党费而正正经经地装扮自己的情境下说出来,还是有点难听、有点大逆不道、有点……有点……呵呵,想起来了,刚才还在寻思着父亲穿得那么严实有点不合时宜呢,我这不着分寸的说话,才是真正的不合时宜了不是?梁宇心里这样自嘲着、自责着,有点眼热心跳地赶紧陪着笑脸给父亲赔不是:
“爸,您知道我不是说您,您老别生气啊!气坏了身子可是儿子的大不孝、大罪过啦!是儿子不好,是儿子说话太没数、太没分寸啦,下次我改,一定改!只是您老千万别生气啊!千万别生气!要不……要不,这样吧爸,您要是不解气,就打我两下?来,打我两下!”他拿起父亲搁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往自己脸上放,按着父亲苍老粗糙的手轻轻地做着打耳光的动作。
这时的父亲,本来被儿子一连串的反问堵得无话可说,因为老人知道儿子说的都在理,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绝对不是一身规整严谨的装扮就可以打上“优秀”标签的。又被儿子不小心一句“人模狗样”气得够呛,他知道儿子跟自己一样懂孝道,绝不会故意骂老子忤逆自己。可那句话,任谁听来都实在太难听、太刺耳,何况是他这个做老子的,这就不由得他老人家不生气了。梁宇为逗他开心所做的滑稽动作,老人显然明白儿子的用意。老人心里舒坦了许多,他故意嗔怒地对儿子道:
“小子啊,你量仗着你老子打不动你了啊?呵呵呵呵,你倒会哄老子开心啊!说到打啊,这辈子,你记着老子啥时打过你?当然,我的儿子,我知道,随我,他是优秀的,他不赚打!哈哈哈哈……”九十多岁的老人被六十出头的儿子逗得开怀,老人开心地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不时地抬手擦一擦笑出的有些浑浊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