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的麦收季节似乎来得比往年早了些，麦收刚刚开始，生产队突然接到上级紧急通知，迅速组织民工赴百里之外的安徽境内治理王引河。
　　 军令如山，生产队长不得不让社员们把紧张的麦收缓下来，在村西头小树林里召开紧急社员大会。会议决定，兵分二路，一路开赴安徽治理王引河，一路在家继续忙麦收。
　　 治河队伍由六名精壮劳力组成。时任生产队副队长且又年轻力壮的我当之无愧成了治河领工的队长。经过几天紧张的筹措，我与其他五名精壮民工拉着两辆满载治河物资的架子车顶着毒花花的日头出发了。
　　 急行百里，天擦黑时我们赶到目的地。
　　 濉溪县刘桥镇江洼村坐落在王引河北岸。村子前后左右环绕着四条河流，最大的一条是王引河，从村前缓缓流过。因着河流的缘故村子非常低洼，故此叫做江洼村。村廓不大，几十户人家稀稀疏疏地散落在村子的各个角落。这里交通闭塞，村民贫困。低矮的茅草房全是用泥巴垛成的，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麦草，为防风雨洗涤四面黑色淤土的墙壁上粘着一排排脱了粒的高粱穗子。人们的衣着原始简便，上面摞着一个又一个补丁，常常捉襟见肘。村中央蜿蜒向南伸出一条小路，小路潮湿狭窄坎坷不平，上面凸露着形形色色的砂礓颗粒，大的宛如鹅卵，小的犹如黄色豌豆。晴天磕磕绊绊，雨天黑色淤泥很快就会在行人的两只脚上粘成两个重量级的土疙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们就是这样踏着这条小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村前二百米是一块麦茬地，深深的麦茬齐刷刷留在黑色的淤土里。麦子刚收割，秋庄稼还没来得及种上，潮湿的空气里伴着麦草的芳香熏陶着每一个人。这里便成了几千治河民工的临时驻地，大家七手八脚搭起茅庵，一座座工棚拔地而起，偌大一片开阔地竟显得异常拥挤。
　　 村子中央坐落着一个较大的院落，我们大队的指挥部和民工伙房就设在这里。每天全大队13个生产队的200余名治河民工都来这里吃饭。因此每到开饭的时候院子里总是熙熙攘攘人声嘈杂，我们总是领了饭菜走到院子外面找一片僻静的地方蹲下来，草草用饭，然后把餐具放在伙房隔壁的一个农户家中。然而正是由于每天的用饭——放餐具，使我结下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情结。
　　 大雾笼罩着王引河畔。这里曾是当年车轮滚滚弥漫着炮火硝烟的淮海战场。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夏初，这里便打响了第二次淮海战役——治理王引河。
　　 浓浓的晨雾沐浴着淮北大地，月光似乎失去往日的光泽，透过雾霾朦朦胧胧地泼洒在大地上。本应清新的空气里掺杂着许多混浊物，令人窒息。沉睡千年的江洼村沉浸在闹腾腾的晨嚣里，开始打破它一成不变的漫漫旧习。
　　 刚过凌晨三点，村前水利工地上已是人山人海。大雾弥漫，能见度极低，几米之外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听到民工的吆喝声和嘈杂的脚步声。几天来由于县委和公社两级三小（小运河、小曹沟、小王引河）河道治理战斗指挥部的紧急部署，大队领工人员不敢懈怠，纷纷在上级领导面前表决心发誓言，一定尽快把工程进度搞上去，力争把先进的红旗插到自己的工地上。为争夺红旗，民工们日夜奋战，出工一天星，收工一天星，在紧张的工地上超负荷地打拼，稍有懈怠便遭大队干部的训斥，或在全体民工大会上点名批评。我作为一个生产队的领工队长虽不想争夺红旗，但也不想使自己的工程落于人后，因此每天天不亮就第一个爬起来，然后按照惯例把酣睡的民工一个个喊起来，迅速赶往工地，开始一天的紧张战斗。
　　
　　 大队伙房院落的隔壁住着一个三口之家：父亲、儿子和女儿。父亲是一位五十出头的庄稼人，身材高大魁梧，平时不善言谈却显得庄重。见到我们总是微笑着友好地和我们搭讪几句，当然这都是他的应酬话，至于别的话题他是避而不谈的。对于我们的到来他表示非常欢迎，并尽可能地为我们提供方便。他的腰间时常别着一个旱烟袋，闲暇时总爱坐在门口一棵大树下的石墩上，“吧嗒吧嗒”吸着老烟叶，口里不时喷出一道道烟雾，两只深沉的眼睛注视着远方，内心深处好像有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结在苦苦纠缠着他。儿子二十五六岁，同样继承了父亲的基因，长得身材高大非常帅气。他的皮肤白白的，浓黑的剑眉下两只眼睛明亮而深沉。在我们相处的日子里，从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话，对我们一副漠然置之的样子。从他明亮的眸子里我似乎读懂了他对这个世界的厌恶和太多的不理解，什么光明的前程，什么幸福美好的生活，对他总是那么遥远，那么的没有一丝一毫地吸引力。他的精神十分压抑，他的心灵深处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煎熬。每天，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如火如荼的政治生活他不能涉足，升学参军他没资格光顾，谈请说爱更是与他无缘，他在苦闷的生活中弯曲成长。女儿银玲，芳龄十九，身材匀称，胖瘦适宜。红润的瓜子脸像一枚初熟的桃子，两个酒窝常随着她甜甜的笑变幻着深浅。她的丹凤眼明亮而有神，不时闪动着聪慧的光芒，散发出诱人的魅力。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条细长的大辫子，走起路来左右摆动，楚楚动人。在她们家中，她是最欢迎我们到来的一位。她对我们很热情，总是微笑着跑前跑后。特别是她静下来的时候，两只眼睛水汪汪的，老是盯着你看，让你心旌摇动。当你反过来看她的时候，她马上又把眼睛移向别处，让你浮想联翩。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隐约发现银铃每见到我时脸总是红红的，看我的眼神扑朔迷离，目光是那样的炙热而亲切，那样的火辣而纯真，那样的痴心而让人怦然心动。
　　 一个傍晚，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由于我在工地上做一些善后工作，因此下班比别人晚了些。当我扛着铁锹走到一个拐弯处，突然发现前面的水沟旁站着一个姑娘，臂膊上擓着一个枝条畚箕，远远地注视着我，是银玲！这么晚了，她在等什么人吗？要么有什么事要办？我不由加快了脚步，想过去搭讪几句，问个究竟。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可是只见银铃一阵急促，扭头快步走去。我企图赶上她，不料她的脚步更快了。我想，既然人家一个姑娘家不想给你说话，何必呢？何况又是在黄昏的时候，孤男寡女在一起要是被人看见了会怎么说？我的脚步慢下来，可是银铃也慢下来，还偶尔回头看一眼。我心里莫可名状，就像有一个小抓钩在挠。
　　 接下来的日子里，银铃好像掌握了我下班的规律，几乎每天都擓着枝条畚箕在老地方远远地站着，默默地看着我下班回家。
　　 自从我们来到这个家，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姑娘仿佛有了心事，沉甸甸的心事。究竟是什么心事呢？姑娘的心，秋天的云，总是那么高远，飘忽不定，令人难以琢磨。
　　 一天中午下班时，晴空万里，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人头皮发麻，滚烫的大地像蒸笼一样烘烤着每一个人。我的全身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两只眼睛模糊不清，疼痛难忍，肚子里早已饥肠辘辘。走到村口，老远就看到大队伙房的上空冒着浓浓的烟雾，我估计开饭时间就要到了，就快步去隔壁银铃家拿餐具。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突然屋里冷不丁泼出一盆凉水，哗地一声全浇在我身上，我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像个刚出水的鸡儿怔在那里。眼前的一幕使主人惊呆了，只见银铃手里掂着一个空盆子，楞楞地站在那里。她万没想到在无意中泼出的一盆水竟被我不折不扣地接了个正着。她十分窘迫，满脸飞红。短暂的愣怔之后银铃醒过神来，她飞快地跑进里屋，拿出一条毛巾，急忙给我擦拭，嘴里嗫嚅着：“哥，真不好意思，俺不知道你过来……”我说：“没啥，没啥。”银铃一会儿扯着衣襟，一会儿拽着袖口，一会儿抚摸着我湿漉漉的头发，细细地为我擦拭着。她上身穿一件白底蓝花的确良背心，薄如蝉翼。我们几乎是零距离，她的脸色绯红，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呼吸急促，胸前微微鼓起的两个包在随着上下不停地擦拭朦胧滚动，一股特有的少女气息强烈地袭击着我。我的心“咚咚”地跳，全身血脉贲张。我唯恐这跳声被银铃听到，故作镇静地说：“银铃，别擦了，不碍事的，反正天热，权当洗洗澡。”听我如此说，银铃也放松了许多，笑着说：“真的？哥，你不怪俺？”。我说：“不怪，不怪，你也别太自责了，再说你也不是故意的呀。”银铃一脸地笑，随即孩子般地拉着我说：“哥，你过来。”我不知道银铃要干什么，跟着银铃来到她家堂屋。银铃从衣柜里捧出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单衣，递过来说：“这是我哥哥的，你先换下来吧”。我说：“不用，不用，天气热，衣服一会就干了。”银铃说：“湿衣服穿在身上怎么行？你就别再客气了”。说着硬把衣服塞到我手里。换，还是不换？我心里非常矛盾，一旦穿在身上别人会怎么说？经过一番激烈地思考，我说：“你把衣服拿回去吧，你的好意我领了。”看我执意不穿，银铃显然有些失落，又好像十分的委屈，说：“咋的？怕俺家的穷气扑着你？”看着银铃认真的样子，我连忙解释：“你误会了，我是，我是……”看我如此，银铃格格笑起来：“还男子汉呢，吞吞吐吐的，拿不起来放不下。”我说：“不是，不是，可是……”银铃说：“别可是了，快换下来吧。”银铃一把把我推向里屋。我实在不好拂悖一个姑娘的好意，急忙到里间稀里糊涂地换下了衣服。当我拿着衣服走出来时，银铃一把接过去说：“放这儿吧，我给你洗洗。”我不好再推脱，就把衣服交给她，就像一个偷了别人的东西怕被人发现，赶忙走出她家。那天，与其说是走出她家，不如说是仓皇逃出她家的。
　　 离开银铃家，我来到大队食堂，大伙儿已吃过饭。这时我才突然想起由于来得慌张，竟忘记拿餐具了。正巧民工小义拿着刚洗好的碗筷走过来，小义嬉皮笑脸地说：“队长，咋才来呀？看你这身新衣裳，去哪儿做新郎官了吧？”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讨厌的小义！我先发制人想岔开话题说：“小义，你这张破嘴就是贱，再贱下午罚你拉十架子车河泥。”小义说：“说说吧，这身衣裳哪来的？”。我说：“别闹了，快把你的碗筷给我，我还没吃饭呢。”小义皮笑肉不笑地说：“队长，你不说我也知道，挖河挖出个秦始皇的尿罐子，叫你给逮着了”！一边说，一边把碗筷递给我。我三口两口吃完了饭，当时不知道那三个杠子馍和两大海碗咸菜汤是怎样下肚的。
　　
　　 泼水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早晨，大雾朦胧。我把民工早早地赶往工地，自己以去指挥部开会为由留了下来。我要把银铃给我换的衣服还给她，这件事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因为在那个时代，哪怕一点小小的风浪也足以使你在大河里翻船。我把洗净的衣服折叠好，然后用一张牛皮纸认真地包起来。来到银铃家，银铃的父亲和哥哥早已下地干活了。我轻轻地问：“银铃在家吗”？听到我的到来，正在屋里梳洗的银铃急忙跑出来，她乌黑的秀发披肩，睡眼惺忪，脸色潮红，木讷着说：“哥，你来了。”我略显拘谨地说：“给你送衣服来了，谢谢你，银铃。”银铃说：“这有啥谢的，哥，坐吧。”银铃接过衣服扭身转到里间去，一会儿捧出一套衣服说：“给，你的，已经洗好了，只是没有熨。”我接过衣服，一股淡淡的檀香型皂味飘过来，我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还想说一些感激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看着银铃火辣辣的眼睛，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几平方米的屋子里一时陷入沉默，空气凝固了一般。我突然意识到，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实在不妥。我迫不及待地打破僵局：“银铃，俺去上班了”。银铃轻轻点了点头。当我迈步离去时，听到后面一声柔柔地唤：“哥……”。我回过头来：“银铃……有事吗”？银铃声音低低地说：“常来俺家玩哦……”我敷衍着：“好，俺来，俺来。”我快步走出家门，心里甜甜的：姑娘，哥哥一定会来的!
　　 又一个炎热的中午。收工后，我和工友们汗流浃背地来到银铃家取餐具。银铃正在洗衣服，看见我们匆匆擦了擦手，迅速扯下小辫子的扎带，被扎带扎得弯弯曲曲的一头乌发立马从她的肩上披散下来。看见我们银铃为什么要解散辫子呢？可能是因为那天早晨我送衣服时，看到她蓬松的披肩长发出现了异样的眼神吧？望着眼前这个满头乌发透着青春气息的美丽姑娘，我们不约而同地轻嘘一声，都驻足不前了。机灵的银铃马上打破僵局，笑着说：“哥哥们收工了，我去帮你们拿餐具。”听说银铃拿餐具，谁也不去主动拿了，因为每一个人都在等待银铃递餐具那一幸福时刻的到来。厨房门前大家不自觉地围成了一个半圆，希望银铃尽快把自己的餐具递过来，可是当银铃把餐具拿出来时，大家又不想马上接，似乎不想让幸福来得太快。队长就是队长，我表现得特别大度，我故意站在半圆队伍的末端，让他们先领，我希望是最后一个领到，其实我心里也怀着鬼胎。银铃按自然顺序一个一个发着餐具。她发餐具时瞅也不瞅我一眼，根本就没有先发给我的意思。餐具基本发完，领到餐具的人都陆续离开了。院里就剩银铃我们两个人，银铃笑着说：“哥，等急了吧？”我说：“不急，不急”。银铃恭恭敬敬地把餐具递过来，此时，我就像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在接受天父的洗礼郑重地接过了餐具。我转身欲走，银铃叫住了我：“哥……天气这么热，你天天一身汗，连条毛巾都没有……这个，你拿着吧。”说着将一块手帕递给我。我的神经仿佛被马蜂蛰了一下，从古至今，男女之间赠送手帕、丝巾、香囊之类，大都是表达爱意的，我要恋爱了吗？我不敢接受眼前的现实。看我踟蹰，银铃笑着说：“哥，别想多了，俺……俺没别的意思”。银铃的话无疑夯实了我接手帕的信心，我鼓起勇气说：“好，俺拿着。”银铃脸上泛起一阵红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