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吃饭闲聊，同事说她周末去蓬莱玩了，结果被海边不知名的苍蝇咬得遍体鳞伤。我们很奇怪她的毫无防备。原来，那里是黄海和渤海的交界处，她和同伴去了海边，惊喜地发现了青岛海滨早已经销声匿迹的扁螺，于是光顾着捡，就忘乎所以了，顾小利而忘大弊的直接后果，就是回到宾馆后浑身奇痒无比。这种凶猛的小咬，青岛也是没有的。
　　 我惊奇地问：“扁螺？我上大学的时候经常去麦岛海边捡呢，一片片吸在礁石上，怎么就没有了呢？”同事看着我笑了：“嗨，你没看见吗？现在青岛海边人比螺还多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一入夏，气温才刚刚开始升了一点，大海还像才放到炉子上烧的水，似乎只有一点温乎气儿，人们便急不可耐了。那沙滩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男女老幼，高高低低，肥肥瘦瘦，一片乌泱泱的人群，到处是白花花会移动的大饺子，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扑棱扑棱下到锅里，翻滚着，起伏着，没过多久，大海便沸腾了。
　　 至于那些旱鸭子，也绝不肯善罢甘休，大海才刚让了一点步，退了潮，他们便蜂拥而上，或者拖儿又挈女，或者俊男伴靓女，提着裙子的，拎着小桶的，拿着铲子的，迅速地占领了礁石上的高地，然后辛勤的农夫一样，埋头耕耘起来；不对，应该更像考古工作者，手执洛阳铲，拿出百倍于高考的专注力，千倍于伺候老人的耐心，一心一意地把目光锁定那些礁石的缝缝和洞洞，然后照镜子“战痘”一样，仔仔细细地展开了调查研究，反反复复地勘查验证。于是，伴着一声声惊喜的尖叫，一只只盔甲还没长硬实的小螃蟹被成功地钓了上来，一个个黑豆样小巧玲珑的迷你小扁螺便落入桶中……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群人只专注于眼前，全然不料远处那悄悄潜来的海潮，英法联军一样开始登陆，不动声色地摸了他的岗哨，包抄了他的阵地，围成一个小得像馒头一样仅能立锥的孤岛。直到裙子和鞋子被海水打湿，考古学家们这才惊觉阵地失守，城池沦陷，自己已成了大自然的俘虏，那妙龄女郎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扑到小男友并不宽阔的怀里，而那故作镇静的帅哥，则只能乖乖地求助于110了。
　　 也有的识趣，坚决不去冒险，就在沙滩上蹲点，全神贯注于脚下，掘地三尺，大有美军搜索本拉登和萨达姆的派头，期盼有“淘尽狂沙始见金”的收获。那一个个蜷缩在地底下的小蛤蜊紧闭着嘴，大气也不敢出，却终于在锲而不舍的挖掘和搜索下，还是无路可逃地真身毕现了。我想，假如它泉下有知，下辈子一定不想再做蛤蜊，它的伟大梦想是最好能变作土行孙的；或者，像马航的飞机或莫斯科地铁一样，神秘地消失于无形，或许还可以在另一个时空里存身呢。可惜，没有周立波那样神通广大的人，没法实现它这一朴素而迫切的愿望。
　　 近两年流行一个节目——舌尖上的中国。甫一登场，便惊艳无比，令吃货们食指大动，涎水飞流。中华民族发展演进了几千年的食文化，已经炉火纯青。东西南北中，三地海陆空，天上飞的，除了苍蝇蚊子之流不堪吃，均可下手，于是丹顶鹤也难逃悲剧的命运；水里游的，除了癞蛤蟆恶心人，余者皆能入口，包括剧毒的河豚子，照样可以去其肚肠，避其凶险，变成餐桌上的美味；地下跑的，除了黄鼠狼、屎壳郎之流不堪近，其他尽可入味。于是连猫鼠都不一定能够幸免了。写到这里，忽听南国的朋友正告：不对，黄鼠狼虽有骚臭难闻之味，烟熏火烤后，滋味却不坏，有金华火腿之神韵，故南方人多食之；至于癞蛤蟆，食用者更多，老外讥国人“蝗虫”，诚然诚然。其实蝗虫又怎能幸免呢？盘中自然也少不了这美味的。君不见偏有喜好那顶风臭十里的臭豆腐者？另外，如果你留意观察，岛城大排档里经常会有惊人的奇景：几位时尚的妙龄女郎，正张着樱桃小口大啃大嚼毛鸡蛋，相较之下，吃黄鼠狼便是小巫见大巫了。饕餮之徒，狂吃食兽也，老祖宗这词造得好狠好恰当啊。
　　 忽然就悚然一惊，想起了那句语重心长的古训：畋不掩群，不取麇夭；不竭泽而渔，不焚林而猎。这一网打尽的架势，其来也汹汹，其去也迟迟啊。这样做的直接后果便是，螃蟹越来越小，蛤蜊越来越少，扁螺杳如黄鹤，人渐如牛毛，物却变晨星。就说大海里的吧，以前的虾虎、海肠子没人吃，现在是价格不菲的美味；针头大小的小虾米也被捞起，于是，大海里众多的水族，几乎要被吃绝了户。树上的蝉，水里的蛙，天上的小鸟，地上的蚱蜢……便通通在人的射猎范围之内了。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是率兽而食人也。”《孟子·梁惠王上》这几句话原本是讽刺和告诫统治者的，现在是不是在告诫地球上的统治者——人呢？生产力低下的时候是兽吃人，现在是人吃兽。忽然又想起了鲁迅先生《狂人日记》里那几句触目惊心的话：“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其实，先生何曾知道，原始社会是兽吃人，奴隶社会、封建社会是人吃人，而现在，早已是沧海桑田，变成人吃兽了。
　　 昨天在微信上看到一则惨不忍睹的消息：一头世界上最大的象，因为那价值连城的巨型象牙，被凶猛的人连牙带面尽数挖去，无力而悲惨地瘫倒在地上。人，为了满足口舌之欲，为了一己之私利，是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是极端自我的动物，他们的准则，便是普天下万物的准则，一切以人为中心，一切为我所用。孔子说要知天命，也就是要敬畏自然，可是如今大家已经对此嗤之以鼻了。
　　 动物遭此惨状，植物何尝不是呢？所有的荒地都被开垦出来，野草闲花一律斩草除根，都种上整整齐齐的庄稼。不但吃粮食，还要吃野菜。于是，餐桌上多了以前看都不看的麦蒿蒿、车车子、灰灰菜、蒲公英……现在的沼泽和湿地还幸存有多少？已经渐如中年男子的顶发一样稀有了。田间地头、沟沟坎坎全都有人的踪迹。现在的高山密林还有多少秘密？各大风景区都人头攒动。即便是神秘的亚马逊河、原始的非洲大草原，也正被日益增多的驴友们虎视眈眈着，成为下一个征服的目标。
　　 还有那上亿年才形成的煤炭、石油，正被大锅炉蚕食鲸吞、一口一口地吃掉，被马路上日益增多的小汽车狼吞虎咽地喝掉，化作一股黑烟，变成挥也挥不去的雾霾，盘旋在城市的上空和人们的心里。
　　 人，忽然就无比强大起来，变得无所不能，成为地球的主宰了。
　　 这话不假，21世纪大体相当于一亿多年前的侏罗纪了，“恐龙”，这曾经在地球上横行了1亿6千万年之久的远古动物，现在除了空中始祖鸟演变而来的鸟类，其他的早已灭绝，变成了深埋地下的化石，变成了仅存于字典中的一个词，偶尔有幸担纲取笑女性的代名词。比较起来，人的体型虽然比恐龙小得多，但人比恐龙的综合实力却强得多。恐龙尽管体型庞大，动辄十几米长、几十米高，比如像一栋楼在移动的哥斯拉，小汽车在它的脚趾缝里都宽宽绰绰，但哥斯拉是人类想象出来吓自己的，它在两亿年的漫长进化里，只注重体型的巨无霸了，却忘记了最重要的器官——大脑。
　　 人类则恰恰相反，虽体型不大，高如姚明就算是要命的了，矮似三寸丁武大郎也比较罕见，可那大脑，是进化得越来越强大了：人类比不了豹子的速度，可以制造出风驰电掣的动车；人类没有飞鸟的翅膀，但可以制造出超音速飞机；人类比不得海中的游鱼，但是可以造出比恐龙体型还庞大的航空母舰。人类没有尖牙利齿，但可以捉到笼中鸟、槛中兽、瓮中鳖、池中鱼。爱因斯坦可以研究出制造原子弹的理论，美国人奥本海默便可以生出“胖子”和“小男孩”，只轻轻地往地下一扔，一个城市转瞬间便化为灰烬。说到底，达尔文的进化论着实高明，终究还是人厉害。
　　 诸君放眼看看，《舜耕图》里的舜帝驾象犁地，且抛开气候变化不说，现在的黄河流域，甭说大象了，野鸡又有几只呢？还有那吊睛白额大虫，难道真的是武松打死了一个之后就失了锐气，开始走向没落了吗？现如今，华南虎也好，东北虎也罢，除了在动物园里与国宝大熊猫为伍供人观瞻，还有幸存的几只在深山老林里孤独而惶恐地彷徨外，我们只能到施耐庵的文字里去瞻仰了。
　　 每次读诗，都莫名地羡慕古人，你看东坡居士，在密州为官，竟然可以“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那场景，真的是令人羡煞，简直要垂涎三尺啊。如今的密州，也就是山东的诸城，早已被人翻了个底朝天，如今那平岗之上，除了几只黄牛在默默地吃草之外，几曾见过多少猎物？
　　 孔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柳宗元说：“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他俩的思想够深度，堪称入木三分，鞭辟入里。可是二人似乎都欠缺一点前瞻性，岂不知千年而往，清朝皇帝打猎的木兰围场岌岌可危，眼看便“草枯人眼疾，花尽鸟影无”了；就连呼伦贝尔大草原，原本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好地方，都沧海桑田了，风一吹，见的全是黑压压的人，甚至，不必说野花，草也要销声匿迹了。那天听文友草原白杨说，他们故乡的草原上还零星地开着几朵山丹丹，不寂寞，倒是很惶恐，一例在风中瑟缩着。尽管那风不冷，但是她们怕人，不知何时那劈空里伸来的黑手，只需轻轻一掐，她们就身首异处，香消玉殒了。好在山丹丹只是好看一些，扎眼了点，还有命运更悲惨的黄花，据说既可食用又可入药，更是引来了无数的黑手，也许还有白手，也会有小嫩手，反正，横竖跑不了，只能任人宰割了。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话，留侯张良说得对极了，好像两千年前便预言了动物植物们的悲剧命运啊。
　　 印度大诗人泰戈尔说：当人是兽时，他比兽还坏。人们喜欢把伪装得人模狗样的人贬为“衣冠禽兽”，其实人要是成了兽，他比兽还凶残。钱钟书先生更是史无前例地把“人?兽?鬼”三者并列，足见其相似性和可比性。
　　 然则，恐龙没脑子，更没文化，按道理，它们应该很快就灭绝吧？其实不然，正是因为他们傻，才没有上天入地，上穷碧落下黄泉，费尽心机地去剿杀其他的异类，它们的愿望很简单，也很朴实，填饱肚子拍拍肚皮就满足了，能繁衍生息也就足够了。所以地球上的食物链没有断掉，生态始终保持着平衡，恐龙这庞然大物也因顺应自然，在地球上存在了将近两亿年。人这种动物，聪明得很，只经历了几百万年，就战天斗地，呈几何级数膨胀，迅速地发展壮大，简直成了新一代的恐龙了。地球的每个角落，遍布着可怕的人类，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所谓欲壑难填，不仅要吃着，还要拿着，更要卡着，要着，藏着，掖着，占着……掘地三尺早就稀松平常，除了马里亚纳海沟，他们连喜马拉雅山顶都翻了个遍，又把魔爪伸向了太空。
　　 不错，虽然2012我们已经平安度过，只不过让人在电影院里惊出一身冷汗；不过，这两年大自然已经频频给我们下战书了：全球水荒！全球变暖！全球荒漠化！你看那北京的天，天天跟不洗脸的脏孩子一样，雾霾恶魔一样盘旋着不肯离去。你看那原本美丽的青岛海滨，一个不速之客的降临已经着实给人敲了警钟：一忘无垠的浒苔并非“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美景，而是噩梦，自打奥运会举办那年光临之后，这东西就幽灵一样赖着不肯再走，好不容易清理干净，一到季节，就跟恼人的蚊蝇一样，不请自来了。纽约冬天的弥天大雪，害得所有的小轿车都挪不动腿，老母鸡一样趴了窝；更不用说印度尼西亚的洪水滔天……
　　 聪明的人曾经说：“尝将冷眼观螃蟹，看它横行到几时？”
　　 那么，愚笨的螃蟹会不会反问：“凶猛的人，你能横行到几时呢？”
　　 聪明的，请你告诉我，当美丽的家园成为地球上浩渺水域里的孤岛时，传说中的诺亚方舟在哪里？当蓝色的地球成为苍茫宇宙中的孤星时，我们又向谁打电话求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