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年，秀珍的两个儿子，踏着春天的脚步，背起秀珍亲手缝制的黄帆布书包，像两只快乐的小鸟，双双飞向二环小学校的大门……
　　 教室里，随着朗朗的读书声，小哥俩手背的笔直，头抬的坚实，脸上洋溢着比同龄孩子越加幸福的微笑。
　　 中午放学回来，他们同亲孙孙一样亲切地喊着：“爷爷，我们放学了。爸爸，妈妈，我们回来了。”
　　 司老爹笑吟吟地：“哎哟，我的宝贝孙孙回来喽，快快快，先让我这两个大学生上炕吃饭。”
　　 见过世面的文化人公爹，总会往人心眼里说话。二文竟然美出了鼻涕泡，手上去想摸掉的同时，却将大鼻涕从脸腮拉到胸襟上，秀珍赶忙摘下围裙为孩子擦干净。二文不客气地拖鞋爬上炕，大志始终必恭必敬，迟钝的笑着让着：“爷爷先上炕，爷爷先吃！”
　　 谦卑之余，司福增不知为何耸拉起脸：“一家人让什么让，都不上炕还是我上吧，谁愿在地上侍候人。”他边说边拖准备鞋。
　　 公爹一脸不悦，望着挺个大肚子礼貌的站在地上的儿媳，对儿子命令道：“你在地下，让秀珍上炕歇歇。”
　　 司福增满脸怨气，无耐地又下了炕。
　　 四个孩子围在桌上，“唆喽唆喽”一阵工夫吃光一盆儿大馇子粥。司福增嘟嘟囔囔下地又端来一盆：“照这么吃下去，我一个残疾人，怎能养起这帮孩子。肚子里这个又要生了，我能不愁吗？”
　　 公爹生气地说：“哪壶不开提哪壶，孩子大人都在高高兴兴吃饭，你说些啥呢？养不起还有爹。爹在村里的威望你又不是不知，村也好，公社也好，哪个领导没求过爹，县长还是我教了点外语上去的。以后少说些没用的，多帮你媳妇干点家里家外、糟前锅下的活，让她好好养胎儿。你爹我还指望秀珍给司家生个续户口本的娃哩。秀珍，我这是说福增，你别往心里去哈！”
　　 秀珍从怀了司家苗苗，一直很能吃，她扒着饭笑着说：“爹，福增愁的慌，也有他的道理，我没往心里去。”
　　 公爹高兴的自言自语：“再有一百来天就能看到孙子喽，我天天盼、夜夜想啊！盼了一辈子了，没想到老了老了还真有这个福。乐的我都不知给起啥名好喽！”公爹笑中溢出了幸福的泪。
　　
　　 农历七月二十晚上，秀珍产下司福增的骨肉，不是公爹日盼夜想的孙子，而是一个黄头发黄眼珠儿、白嫩出奇的丫头。
　　 接生婆收下公爹赏钱走了。司福增趴在炕沿上，边欣赏女儿边对妻子唠叨：“嘿嘿，爹盼生个小子，你偏生个丫头。嘿！丫头也不错，像我们老司家人，你看这白净脸黄眼珠……”
　　 公爹坐在板凳上，剥净两个鸡蛋分给俩孙女：“来，每人先吃一个。再跟爷爷去鸡窝看看鸡又下了几个蛋，拾回来，别让黄鼠狼子给吃了。记住点，以后捡鸡蛋的活，就是你们两个小丫头了，爷爷要侍候你们的小妹妹喽！”
　　 俩孙女谢过爷爷，随他往外走。不一会,爷几个就拾回半瓢鸡蛋，放进锅里。公爹亲手催火煮熟后，喊里屋的儿子：“就知道偷懒，快过来把鲜鸡蛋皮儿剥了，泡小米粥喂你媳妇，我这手哆嗦，指我啥时能剥完啊！”
　　 “好了，你一边呆着去得了。”司福增在妻子面前从不愿让爹说，他来到外屋瞪了爹一眼，笨拙地学爹做了起来。
　　
　　 一个月子里，公爹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儿媳，秀珍很是过意不去，趁公爹不在，用围巾包裹好头，下地洗尿布，收拾锅灶准备作饭。
　　 公爹收拾完院子，喘息着回屋，见儿媳在地下干活，惊讶地：“哎呀秀珍，不是不让你下地，在热炕上好好坐月子吗！怎么一眼照看不到你就不听话了，这月子里要落下个什么毛病可不好治呀，快上炕去。”
　　 “爹，俺在楠楠月子里早落下手脚麻木的毛病了。再有五天，就出满月子了，总让爹侍候，实在过意不去。”秀珍被公爹拉进里屋。她礼貌地又扶爹到炕沿上，自己坐在铺了鸭绒垫子的板凳上，边给爹轻轻捶腿边讲给爹听：“俺四岁那年，就没爹了，从来没尝过被爹疼的滋味，现在有爹您疼俺，你不知俺心里有多幸福哩！俺也很愧疚，要是给爹生个孙孙，心里也能好受些。”
　　 公爹一听孙孙俩字，心中触电般地纠结了一下，忙绕开儿媳那亲闺女般凝望的眼神，哀叹道：“批挂算命算过，我也从书上查过，司家能有个女娃，都是托你的福啊……”
　　 秀珍陪爹难过。半晌，她鼓起勇气：“爹，咱不信迷信，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俺一定会给司家生个续香火的娃。”
　　 这么一劝，公爹竟然孩子般抽泣成声：“咳，爹老了，身体糟了，不知还能等到那一天了吗！”
　　 “爹，你放心，俺一定让你看到孙孙！”秀珍将头轻轻趴到公爹的腿上，以乖女儿的心去安抚老人缺憾的心灵。
　　 “有你这句话，爹就放心了。老司家能有你这么善解人意，又孝道的儿媳妇，爹高兴，高兴啊！”微笑中，司老爹的头突然反常地战兢起来。
　　 秀珍疑惑地忙站起身：“爹，我看你咋有点不对头，你快躺下歇歇！”
　　 “秀珍，爹看见孙孙了，真的看见了，你看，白白胖胖……嘿嘿……嘿嘿嘿……快抱过来让爷爷看看……”公爹手指北炕纱幔里朦朦胧胧的孙女，笑的很开心。秀珍担忧的随公爹的手望去，突然，公爹的头砰地一声倒在儿媳妇怀里。
　　 秀珍经历过先夫庆山走时，警卫员院子中的缓缓叙述；华子得瘟疫无钱医治，死在她怀中的经历；这公爹笑着笑着，咋就？秀珍使劲摇晃，大声哭喊：“爹！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好爹爹，你醒醒呀！”
　　 公爹带着满脸的幸福和微笑，就这样走了。
　　 月子倒数第二天，秀珍和福增及两个妹妹、妹夫，在悲痛欲绝中，送走了这位可亲可敬的老人……
　　 公爹去世后，司福增守过七七四十九天孝，去了趟妹妹家。回来后，那白净脸就变得冷漠无情。见秀珍的第一句话就是：“爹不在了，我没必要天天背着你们娘几个这大包袱生活。我二妹叫我到密山兵团做更夫，等咱俩离婚手续办好，户口一分开，妹夫就在那边给我落上正式工人户口，那时我就吃国家穿国家的了，两个妹妹也不用再为我后半生发愁了。”
　　 而后就急慌慌地进屋，翻箱捣柜儿，收拾衣物。
　　 秀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跟进屋：“你二妹真能那样点化你吗？爹活着时，她们都说让俺放心，爹一走，就都不管我们了，还能出这样的馊主意？”
　　 福增一口气归置完东西，抬起头，似乎很真诚地：“秀珍，我跟你说真格的，以后再找主可别找我这样一没体力，二没头脑的残疾人。吕二这个罗锅子也不能找，要找就找一个体格健壮、心胸宽广，能担当好后爹的真正的爷们……”
　　 “说句实话，我这小身子骨，养活自己都难，怎么能养活你这帮孩子？你再找一个体格健壮，能担当得起做养父的人吧！我要是还不明智，只能拖累你们，这是妹妹们看出的道道，也是我必须脱离你们的真诚的心。”
　　 “你胡说什么，我早想过，你再不及也是我男人，是我头上的天，我从来没嫌弃过你。你快把东西都放回去。等我们把孩子拉扯大，这穷日子不就透亮了吗！”于秀珍一把扯掉一头绑着衣服包，一头绑着家中唯一值钱物：咸腊肉坛子的担子，秀珍真诚希望能阻止司福增的错误想法。
　　 司福增又一把抢回到肩上，意念坚决地：“这房子、粮仓俺都给了你，我净身出户，已经算很对得起你了，你就别拉拉扯扯。你是个有自尊心的女人，难道我们非打打闹闹，才能分开？你就用这房子招夫养子吧！”
　　 秀珍被福增孤注一掷的行为气得团团转：“司福增，看你那小侏儒样，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还拿把上了，咋劝也劝不住了。我叫你等着瞧，你看我于秀珍一个人带这帮孩子，能不能过下去。”
　　 她无论用怎样的方法刺激，仍激不回无情人为了个人前程，挑起自己所需的轻便担子，即将走出大门的喜悦。秀珍眼望福增一走一颠的背影，突然疯了般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领子，向院里拖。“你不能走，这里还有你的骨肉，孩子刚来到世上才几天啊，你怎么就能狠下心……”
　　 “滚开！我可不能为一个不能续香火的丫头片子，在这受罪。”一句绝情的喝叱，如五雷轰顶，秀珍无力地松开紧扯福增脖领子的手，身子依偎到已经腐烂几乎承受不住重压的大门框上。司福增见机，慌张逃逸。
　　 秀珍眼前一黑，瘫倒下去：“你不能走啊，你个薄情寡义、丧尽天良的东西，这里有你的亲骨肉啊！俺这帮孩子长大了，也会报答你养育之恩，会给你养老送终啊！……”
　　 司福增只顾甩掉压在肩头的“包袱”，怎听得进一句夫妻劝慰话。就这样头也不回，离开以身相抹近两年的妻子，抛下百天不到的亲生女儿。
　　 好日子如风而去，司福增不负责任的行为，给秀珍多灾多难的伤口上，又重重撒了一把大粒盐，使她的心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
　　 春天来临，秀珍想起两年前，辽南饿死的大女儿华子，无不有种恐惧感。及早打发孩子去村东草甸子挖牛踢子菜、蒲公英，贴补粮食，以防这可怕的春脖子。虽然一日三餐，除了菜团子就是野菜汤，与公爹活着时相比，生活水平下降了一大半；但与在大东沟相比，已是相当不错的生活。起码炕上正八景地有张四个腿的长方形饭桌；娘几个不再沿街乞讨。但秀珍的肩头，又多了第二个男人所抛弃的骨肉之负担。
　　 到了晚上，几年前那种凄凉落寞的感觉，无不笼罩秀珍和孩子的心头。孩子们唯恐饥肠辘辘的日子再次重演，想问问母亲，见母亲愁容满面地搂着黄毛婴儿躺下。二文一下子想起在辽南大东沟，每每饥饿难耐、寂寥无助的时候，母亲都会用讲故事，将他们饿得咕咕叫的肚腹跟着神话故事走进梦乡。二文自喜聪明之举，朝南炕已熄灯的母亲说：“妈妈，你还像在大东沟那会儿，给我们讲个故事吧！你讲故事我们才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怕，肚子也不叫，就能睡着。”
　　 南炕勉强“嗯”了声，这声音似乎夹杂在年轻的妈妈熄灯后的哭咽中。男孩子听到也不会劝慰，秀珍身边的娟儿倒是问了句“妈，你哭了？”
　　 “妈妈，你别哭，等我长大了，找个好婆家，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姐姐身边，三岁的楠楠，没头没脑也劝了一句。屋内一片寂静，孩子们似乎都沉浸在苦难的痛苦中。啼哭的母亲秀珍，顿感自己没个孩子们有出息，立刻擦干泪，想起一个平时处心积虑在脑海，且能鼓励教育孩子们的故事：“好吧！今天妈给你们讲一个好和尚和坏和尚的故事……”
　　 于是，秀珍酝酿成型的故事，便在她口中娓娓道来：“一个寺庙的好和尚，发现后山有七棵干了叶子的人身秧子，每天浇菜时就往那片地里浇担水。坏和尚觉得好和尚拖延时间，向中年方丈奏本，好和尚才一五一十说出事情真相。以前没见过这里有人身秧子，寺庙和尚们都觉得奇怪，就打起了主意。谁都设想吃了秧子下的人身长生不老。那天，中年方丈去大寺庙请教老方丈，坏和尚急着组织几个小和尚，点着了大锅，添一锅水，动锹就去挖人身。挖第一棵时，人身须子向外滴血，他们感觉果然不是普通人身，就一人占一棵抢着挖。七棵都挖下来，每棵足有男人小腿肚子粗。他们捧回去洗了洗煮进大锅里。好和尚山上浇完菜和玉米，发现人身被盗，沿血迹找回寺庙，见大锅热气腾腾，里面有孩子被烫得死去活来的哭声，就上去揭开锅盖，里面几个白胖的娃娃正蹬腿蹬脚，他急忙一个个向外抱。这时准备吃人身肉的坏和尚拿一坛子酒走进来，见好和尚破坏了他的好事，就喊来操刀的小和尚们。”好和尚身背肩扛怀抱烫伤的人参娃娃，来不及跑，就在人命关天的重要时刻，天上王母娘娘让身边侍女甩下绸带，人参娃娃‘突突突’的掉到绸带上，只要侍女拉回绸带，好和尚就会命归坏和尚刀下。人参娃娃们这时一起伸出小手将他拉到绸带上。侍女救回抛弃在人间的私生子，好和尚被王母娘娘留在身边作了侍卫，封仙成道。坏和尚当即被雷电劈死。其他小和尚也断胳膊断腿,过着疼痛难忍的日子。”好了，这个故事讲完了。谁能说出其中含义？”
　　 没有文化但思想丰富的秀珍，就是这样以讲激励人心的故事，教育鞭策孩子们。二文又耍小聪明地抢先回答：“这个故事是让我们学好人做好事，一定能得到好报，学坏人做坏事一定招报应，对吧妈？”
　　 “对，妈没文化，不会讲大道理，只能用好坏故事，引导你们，你们要……”
　　 秀珍喜欢文化知识，能鼓励和鞭策孩子，秀珍从有文化的人嘴里学会很多教育孩子的词汇，此时都用上了。二文在北炕偷偷捂住耳朵，心想，完了，这一搭腔，又是没完没了的教育。他只好打着呼噜装睡，不知啥时假呼噜成真呼噜了。
　　 这时，牛皮纸糊的窗户上，突然爬上一个人影，吓得秀珍一阵痉挛。黑影人将耳朵紧贴到窗户纸上，向里面窃听。秀珍努力地使自己镇定下来，心想，今晚就当和鬼斗一斗。她轻轻下地，抽出枕头下鸡毛掸子，来到窗前，照准黑影霍地一下戳去，黑影“扑嗵”一声掉下去，接着，黑影如野猫般穿出院子。
　　 一连几天夜里，“野猫”不是在睡觉前就是半夜，总要来窗前光顾，秀珍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野猫”进家。秀珍夜夜心里打着小鼓，不得不在某一天跟两个稍大一点的儿子说了。大志听罢，落大难似的吓哭了。机灵鬼二文却像潘冬子斗胡汉山似的，咬咬嘴唇，机智勇敢地说：“妈，你不用害怕，你看你小儿子怎么收拾这个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