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喜欢听古书。那个时候乡下根本就谈不上文化生活，全村没有一家有无线电收音机的，村上有一个有线广播喇叭，音质不算好，播音的时候，多半是丝丝拉拉直响，也很少有人听。乡下，春夏秋都是大忙季节，大人们整天忙于下地干活，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腿疼，吃过晚饭之后，也就早早休息了。
　　 东北话所谓的“猫冬”，就是像猫一样猫在家里不动弹。没有活干，就只能猫在家里不动弹。正像民谚讲的：老话说了多少载，猫冬猫冬家里呆。闲下来的乡下人，总想找点事情做。那个时候不象现在，村村都有麻将馆，想玩的话，随时随地都可以去。那个时候，讲究“破四旧”，聚众赌博那是绝对禁止的，如果赌博被抓住，轻则罚款，重则游街示众。那个时候还有一种说法，叫做“赌后犯”。牵扯起来，几乎全村子好玩几把的那几个人，就都榜上有名了。村上的大喇叭就会广播，谁谁谁是赌后犯，明天到公社武装部交罚款。
　　 胆小的村民，或者说很少玩的村民，就聚集在生产队里扯闲篇，东家长李家短的瞎编排，往往会引起口角，队长或者老保管就站出来骂一通，也就老实一会，说不定啥时候又起争端。东北的大冬天很冷，西北风一刮，贼拉拉的冷。外面零下三四十度，屋里零上十度左右，也是冷得要命。白天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火盆，做好饭之后，就将灶坑里的火炭，装到火盆里，端到炕上去，冷了的时候，就在火盆上烤烤手，屋里头就这点取暖设备，不冷才怪。
　　 生产队的队部就不一样了，那里很暖和，晚上常常聚集很多人，多半都是听二大伯讲古。二大伯姓王，叫什么名字，已经不记得了，老一辈人都叫他“王二瘸子”。二大伯有些踮脚，是小儿麻痹后遗症。不知道他家以前是否有钱，反正他和别的老一代人不一样，上过几天私垫，肚子里面有几滴墨水。看过不少古书，记忆力还好，口才也不错，二大伯也不卖弄，有的时候不请也自到。二大伯有个儿子，在公社邮电局上班，是乡邮员，公家的自行车，后面两个草绿色的大兜子，上下班都穿公家的衣服，在乡下人眼里，是值得炫耀的资本。二大伯最喜欢听村上人夸他儿子，一夸他儿子，他脸上的皱纹都开了。晚上的时候，准能多给你讲一会古。
　　 二大伯讲古不会按一部书讲完，就象是点歌那样，有人提出来哪一段，他就接下来给你讲，讲到关键处，往往会卖关子。老保管老韩六大爷知道二大伯想啥，就递上开水，我们都知道，一定是放了糖精的，再后来，老保管就和队长商量，让会计多买点糖精，想喝水就自己动手。第一次喝糖精水就是在生产队。觉得那碗糖精水很甜很甜，四十多年过去了，应然觉得口齿留香。生产队的大碗没几个，索性就自己带一个。长条板凳也不多，也都是自己从家里带来，回去的时候再扛回去。
　　 从二大伯嘴里，我知道了展昭，欧阳春，艾虎，黄天霸，罗成。这些人可了不得，一个个飞檐走壁，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幼小的心灵里，着实赞叹。杨家将，岳家军，一个个精忠报国，让人热血沸腾，尤其是岳母刺字那一段，更是钦佩不已。水浒，三国，红楼梦，西游记等等，虽然不全面，对今后的阅读，多少有一些帮助。那个时候是特殊的年代，有些书是不能讲的，不能讲的书，二大伯一般都免开尊口，生怕惹下麻烦。大家实在想听，就派人在门口放哨，有闲杂人等，就讲岳家军、杨家将之类，这是没人反对的。
　　 三毛子，榔头，老小子，大田，我们都是同岁同班的光腚娃娃，上学放学都在一起勾搭连环，课间的时候就在一起呛呛，看谁最厉害，常常是乱批一气，驴唇不对马嘴，不是孙悟空给李元霸一棍子，就是猪八戒给展昭一耙子，那些故事情节，那些故事里的人物，虽然对现实生活没什么帮助，少年的我们，还是津津乐道的。
　　 榔头是二大伯的孙子，个头不算很高，体格也不健壮，大眼睛，不是很英俊，在村里他本家人口不多，就他爸爸是挣现钱的，总觉得高人一等，不大合群，后来也做了乡邮员。每天晚上，他就跟在爷爷身后，在生产队的炕头上，也听他爷爷讲古。我们年纪小不定性，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也不知倒在谁的怀里。乡人都淳朴，倒在谁的怀里都没事，散场的时候就被人摇醒，然后，迷迷瞪瞪回家，明天还去，还会睡觉。直到十几年后，我读到这些书的时候，那些故事情节，那些人物，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这才知道，少年时代，听二大伯讲古，潜移默化里，我已经接受了书本上没有学到的东西。
　　 小孩子都嘴馋，我自然也不例外，有时候就缠着妈妈要喝糖精水，至于白糖水，那是想都不敢想。记得有一天晚上，妈妈烧了很多开水，放点糖精，一家人坐在一起喝糖水，我就左一碗右一碗，撑得小肚滚圆。刚喝第一碗的时候，还闹出一个笑话。趁妈妈不注意，我就捏了几粒糖精放在我自己的碗里，本以为这次一定更甜，谁知道不但不甜还很苦，妈妈知道了笑弯了腰，然后，很郑重的对我说：“老儿子，办事不能凭想当然，只有自己尝过了才知道苦和甜”。我想，这就是妈妈在生活里总结出来的经验吧。妈妈把我那碗水倒进饭盆里，用勺子轻轻一搅和，又给我盛一碗放在我面前，我尝了一口，当真是甜。多少年之后，甚至是妈妈去世之后，我更明白，那是甜在心里的甜。
　　 人生多半都是一个人行走，没有同盟军，谁都不可能陪伴你走完生命的全程。“只有自己尝过了才知道苦和甜。”时光荏苒，白云苍狗，经历过风雨之后才明白，妈妈这句话，道理虽然浅显，字里行间的寓意，却是很绵长。尝过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才知道幸福来之不易，需要自己去创造。尝过了人生的甘苦，才会成熟，才会长大，才会更有信心和胆量去面对未来的挑战。
　　 我一连串敲下这段文字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当然不是过去岁月里的漫漫冬夜，听别人讲述别人的故事，而是在盛夏的午夜，自己讲给自己的故事。无论是漫漫冬夜，还是盛夏的午夜，日子都在故事里悠闲着，这与苦乐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