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让我们以一夜的苦茗
　　 诉说半生的沧桑
　　 我们都是执著而无悔的一群，
　　 以飘零作归宿
　　 初次看见这些文字，是在凌晨两点。手机屏幕上的蓝色小光点照亮我的脸颊，显现出苍白的病靥。我喜欢在凌晨的夜里阅读，尽管第二天仍然要去上班。所以在人们眼中，我总是拖着沉睡不醒的双眸，有浓重的黑眼圈缠绕。
　　 我是一名矿工，出生于九零年。九零后的孩子不应该会做矿工这样危险而肮脏的活。很多人这样跟我说，连我的父母也这样认为。我则不然，我喜欢漆黑的环境带给我的恐惧与刺激。而深入井下一千米或者更多，我总会奢想，假如我是一条常年不能见日光的虫子，那我一定会很快乐。
　　 而这只是自我安慰的一种说法罢了。
　　 真正的原因是，我不想再做一条寄生虫。我想自食其力。而除了付出体力我发现我毫无所用，真是可悲。我已经别无所选。尽管父亲开出的条件让我诧异，但是我仍然觉得依靠他是吸血虫的行为。所以选择了矿工这个只要付出体力便会拿到工资的差事。
　　 我不用付出过多体力，只要坐在井下的躲避硐室即可。井下不允许拿手机，所以经常会百无聊赖。躲避硐室里有暗黄的红绿信号灯，照出我的孤单与寂寥。总会双手环住双膝，低头沉思。井下没有四季循环，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我所在的躲避硐室只有两米高，一米长。足以容得下我的躯体。但是容不下写字用的桌子与椅子。
　　 可是我还是想写。我没有信仰，没有宗教，没有崇拜的人，没有爱慕的对象，我孤身一人，但是我爱写作。除了写作可以寄托我的情感之外，我再也找不到丝毫的情感寄托方式。
　　 第二天，我便带着笔与纸去了井下。我想，一支笔，一张纸，足矣。用双膝做桌，混凝土做椅，然后抬手执笔，写华丽的诗句，写伟岸的岁月，写自己的乡愁…
　　 而从哪以后，我竟真的爱上了那种写作方式。昏黄的红绿信号灯，尖锐破碎的噪音，混淆不清的人群，这一切让我留恋。
　　 同事说我做作，说我不知深浅。我往往一笑而过。我对写作的热爱就如同他们爱女人的身体一般浓烈。很少有朋友，总是把真实的自己关闭在文章中所勾勒的虚假人物中，现实中的我，虚伪，活得像是一条狗。
　　 在网上认识一个同样写作的陌生人。他说，文人，必须以正直的心态与桀骜的性格去面对事情。我笑，不作声。只是看他大发牢骚的字句。后来我说，我在做事的时候已经失去了自尊，因为我要生存。如果我要一个文人的自尊，那么我会饿死。
　　 他却极其震惊，问我，为什么文人如果要自尊就会饿死了？我说，文人不食嗟来之食，而我不是文人，所以我用乞讨为生。我只是想活下去，然后写字，构思故事。足矣。
　　 他说，我一定要做一个文人，而且我必须要有自尊。
　　 我微笑，然后不语。
　　 我深知十七岁的我也是这般想法，而如今我已经二十二岁。我如果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听命于人，听命于人就必须放弃文人的自尊。
　　 我没有任何文凭，没有任何的专业知识，仅有一双手。我要依靠我的手生活下去。
　　 我已经沦为尘世的最底层人物。而唯一让我释怀的，竟只剩下看书，写作。可悲，可叹，却不可怜。
　　 我看不见天空，看不见未来，只知道我今天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然后浑浑噩噩。身边的同事大都有女友，我没有，我只有文字，文字却没有我。
　　 而在井底，我不用考虑是什么时辰，只要有一捻灯，一支笔，一张纸，足矣。可是没有朋友，我只能每天在文字中寻找慰藉。可能很难有人相信，生活在人群中却没有朋友的人该要如何生存。我也不相信，如果我没有文字的话。
　　 有位喜欢文字的女研究生喜欢种花，却从来没有种出好看亮丽的花。但是她依然很快乐，依然乐此不疲地尝试。她会问我，极致孤独是什么感觉。往往笑而不语。我如果说：“当你望向你的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你可以真正交谈的人，而你的手机上也是空空如也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极致孤独的含义。”也许这样的话只会被她嘲笑！有可能还会认为我矫情。所以选择缄默。
　　 而世人大致如此。
　　 我是想要倾诉的，可是我无人倾诉。便只能在井底漫步，如同蜉蝣。十一月，已经足够冷。我穿厚厚的毛衣，穿宽大的工作服，矿灯像是一条蛇缠绕在我的背后。然后下台阶，缓缓地走至躲避硐室，会有温和的农民工从我的身边晃过，他们走得快速而矫捷。我不行，我害怕跌倒摔坏了我的思想。井底常年潮湿，有水从顶部缓缓渗透。一个农民工孩子总是在闲暇之余坐在我的身边，向我讲述他们家乡的故事。
　　 他只比我小两岁，却比我温和。表面上的我很容易靠近，可是内心里有密不透风的墙，连只蚊子也钻不进去。他是真正的孩子，却有一颗在尘世中漂泊的心。
　　 记得尤为清楚的是，他是家中的长子。由于父亲在矿上出事，便主动辍学在家，帮母亲料理家事。
　　 去年开始挣钱，却是因为弟弟的学费。他说，走的时候看见母亲站在村口一片浓密的林子前，挥手再见。母亲沧桑的脸上留下几滴浑浊的泪。她也是这样送走父亲的。
　　 却真的再也没有相见。
　　 说完这些，他起身，拿起身边的冲击钻，转身对我微笑，我要去井底工作了。
　　 他还是个孩子。
　　 却已经开始承受世间赋予他的种种磨难。
　　 却一直很幸福。
　　 我抽一包五块钱的香烟，在身边空无一人的时候才抽。我喜欢独享那种飘渺的感觉，身边有人，便觉得不太自然。就像我喜欢在写作的时候独自一人一个道理。只不过我写作的时候是害怕别人看见我的眼泪。我一直以为我是理性的，可是事实证明，我是感性的。
　　 我有一个梦想，希望可以写出好的文字，成为一个真正的作者。
　　 但是我知道，我的梦想距离我太过于遥远，我要用一生去追寻，哪怕我是矿工或者清洁工，或者农民工，无所谓。我知道，我心中一直都有一个东西在牵引我前行，而肉体的磨难只是灵感的来源而已。
　　 很多同事不喜欢井底，总是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我仍然会选择躲避硐室，好像那里已经成为我的一片天。
　　 去年，跟我一个班的同事，他也喜欢躲避硐室。不过他会用卫生纸垫在身底，然后落座。双手环住双膝，睡到昏天暗地。我喜欢他的安静，他从来不打扰我，只是在两个小时后会强迫拽着我离开。在井口二十米外坐定，点燃一支烟。
　　 至今，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要陪我的原因，他是害怕我蜷缩的时间太过于长，以至于在遇见危险的时候难以脱身。他倔强地以这样的方式与我交流，却从未问过我的过去。
　　 今年，他已经成婚，再也不是我的同事。我忽然就会想，他是不是有一天会想起我，想起一个青年在井底躲避硐室用铅笔勾勒着梦想的模样。
　　 想起这些，我才深刻地明白，自己也是幸福的，至少被别人那样深刻地关心过，足矣。
　　 第一次在井底，用大锤敲击碎块是因为顶板滑落。当时我正在井底的躲避硐室，别的同事还未上班。然后就被一声昏天暗地的声响所震惊，一块足已压死井底所有工人的石头跌落在巷道。
　　 队长拿着大锤与身边的几个同事一起下去，都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做的事情。大锤敲在石头上被反弹出，然后继续。我拿起身边的一个同事递过来的大锤，小心地击打，手被磨得刺痛。然后被同事强硬地拿过，手上的血液已经开始缓缓滑落。接过大锤的同事手上有厚厚的纱布。
　　 后来，我问那个大叔，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地干活，为什么要帮我？他不会说普通话，但是脸上有沧桑的笑容，令人心寒。我忽然明白，身为父亲，不拼命，怎么养活一家人。他总是在喝酒的时候，突然打电话叫我。后来才渐渐明朗，因为我在他最为困苦的时候，陪过他。却只是在井底的时候，见他嘴唇干燥，便递上我的水瓶替他解渴。在我看来，这样小的事情。却被他看得如此之重。
　　 我的农民工叔叔，现在的你是否过得安好，是否记得曾经有一个连大锤也不会用的小兄弟，是否会记得那个经常会哭的我？
　　 现在，我已经不用下井，也不会看见那样多的农民工兄弟，为了家而拼命的场景。我总是看见他们拼命的时候会哭泣，那种难过像是压抑在心底，而我无能为力抵抗。我不知该跟谁去倾诉，只能装在心底，然后慢慢融化。
　　 我的眼泪被你们曾经一一擦拭过，被你们嘲笑过。可是我明白，你们的心是暖的。
　　 有一个湖南大叔，经常在劳累过度的时候会坐在我的身边，闻着右手食指上的尼古丁味道。我发现我竟然不讨厌他们身上的污渍，不讨厌他们身上的尼古丁与汗液混合的味道。跟我一起过来的很多同学，都说，那些人的身上的味道真是叫人难受。往往这时，我会默默地走出宿舍，然后在一个寂静的角落坐下。
　　 我知道我的暴躁，如果不离开，便会与他们争吵。为了农民工兄弟与他们争吵。
　　 我知道他们是活在世界最底层的人物，而我，也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物。我没有权利去说任何人，我只能管好我自己。
　　 如今，我在办公室工作，会有很多人羡慕，可是我却对此深感厌倦。在领导骂我的时候我赔笑的表情连我自己都感觉恶心，领导让我去干我就要去干吗？我真怀疑，有一天我是否会替他们洗内裤。
　　 记得有一次，我做的事情是对的。然后领导当着全体员工的面批评我，而我竟然装出赔笑的表情，俯首弄姿，俨然一条狗的模样。而事情查清楚之后，我以为我得到了公平。可仍然得到一句，你做事真是马虎大意。
　　 我当时微笑不语，默默地离开。然后拨通母亲的电话，想要诉说可是无从说起，这条路是自己选择的，就要坚持走下去。哪怕是跪着，也要坚持。这是我仅剩的自尊。
　　 我是矿工，有一天你如果见到我，我依然会很自豪地告诉你，我是矿工或者农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