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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飞在雨中的旧船票

作品名称:致那些风雨潇潇的岁月      作者:寄霞      发布时间:2014-06-21 19:49:40      字数:10191

  从此,我的冷嘲热讽和梅梅貌似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恒古不变的漠然充斥了我们的“二人世界”。我变得越来越心浮气躁动亟发怒不近情理,富有杀伤力的语言常常疯狂地乘着烟气酒气从我的牙齿缝、口腔、喉咙、食道——只是没经过大脑——倒出来,像一辆接一辆失控坠崖的汽车。是的,失控。
  “你浇花干什么?难道你还指望这几个破花盆里能长出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当然,只要你喜欢,我可以给你买,买九千九百九十九朵都可以,但是你得保证不把它们从窗子扔出去——我看你八成会那么干。”
  “来来,看看这本画册,你看这个正走红的帅哥比得上你的初恋情人吧?哈哈。”
  “我的衣服呢?熨过没有?为什么不熨?难道你还嫌我这张丑脸丑得不够水平,有必要再让我穿得破破烂烂,好更加衬托出你的美貌,让全天下的人都来指指点点,说:看啊,一个美女领着一个侏儒、一个丑男人、一个邋遢鬼。好啊,只要你愿意,没关系,我情愿扮演鲜花脚下的牛粪。”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个木头人儿吗?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是长得好看点吗?过来,过来,我让你自己照照镜子。看呀,你的眼圈发黑,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岁月无情,对美人儿尤其严酷,不要以为你曾经做过山药县第一美人儿,就会永远美丽下去,此外,你的身材也不够性感——说到性感,你简直想像不到我刚认识的李小姐多性感多温柔多女人味多浪多荡,比妖精还妖精,搂起来绵绵软软的,真是个床上尤物。”
  “为什么你从来不肯用正眼看我?我的脸让你觉得很恶心吗?或者让你联想到什么?——癞蛤蟆!不错,你的丈夫就是一只癞蛤蟆,你嫁给了一只癞蛤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怪只怪当年你是一只白天鹅的时候没有把握机会把你圣洁的羽毛献给一个王子,注意,这个王子绝不能短命——今非昔比,你我如今倒正般配:我当然不是金童,你也不再是什么玉女;可是只要你不再做梦,我们不见得会比那些个金童玉女过得差!”
  “…………”
  现在我已经不大愿意回忆那段日子了。我伤害了我最心爱的女人。在我狠着心肠讥笑她、羞辱她、往她的伤口上撒盐的时候,我却那么深、那么痛、那么揪心地爱着她;只要她的唇颤一下,手抖一下,脸上流露出一丝被刺中的苦楚,我的心立刻软了,焦灼和怒气立刻烟消云散了,我马上要跪到她面前心甘情愿承受她无论怎样的责罚了——如果她此时流下一滴泪,即使有刀山火海阻隔在我们中间,我也会拼着命冲过去吻她的眼、她的泪、她的唇、她的——但是,她像个执拗的孩子,绝不给我半个悔罪的机会,就在我走神(没办法,老毛病)的空当,她已经重又换上那副漠然的面具,而我的怒火便重新被激起来——她简直就是在怂恿我去伤害她,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到她分明从中获得了某种病态的满足、快感和乐趣。我们以爱的名义玩着一场危险的游戏。游戏的插曲往往是我从家里逃出去(像小鬼从地狱里逃出去一样),到街上随便一家肮脏的小酒馆喝个酩酊大醉,口齿不清地念叨着:“梅梅,我爱你。梅梅,我爱你……”一头栽倒在冰冷的街头。我真的不愿意再回忆那段日子了。
  在我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母亲也一点没闲着。家书如此频繁地寄来,完全没有一丝“抵万金”的派头,而且一封比一封写得有理有据转承跌宕洋洋洒洒,连可搏一笑的错别字也难觅芳踪了——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母亲把我寄回去孝敬她的钱都用来请人写信了。母亲在信中假设了十二条梅梅至今未怀孕的理由,提出了十三个可行性较强的解决方案,其中三个须依靠科学,五个则有劳观音菩萨,另外五个自然是冷家祖上责无旁贷;而主题始终只有一个:要孙子!这些信似乎都有一个忧伤的面貌,堆在我的办公桌上,搅得我心情沮丧,六神无主:我怎么能告诉母亲梅梅自从上回流产受了刺激以后,已经不能再怀孕了,这不是要她老人家的命吗?
  那天白天我刚好收到这么一封家信。晚上,梅梅雷打不动地坐在电脑前写东西——这台电脑本来是我为方便自己写稿买的,没料想它倒颇受梅梅的青睐(可以想像,我有多么忌妒它),自打他们“朝夕相伴”以来,梅梅的脸上偶尔竟会展露一个有点神秘的微笑,我问她写什么,她甚至一改敷衍的态度,认真地回答:“科幻小说”——这多少有点匪夷所思,她写言情小说似乎更符合逻辑。我百无聊赖地看电视,从第一频道调到第五十频道,再从第五十频道调回第一频道,其间顺路观赏了两个清朝皇帝、三个鬼怪神仙、四个武林大侠、五个关于卫生巾的广告。
  “梅梅,娘又来信了。”
  “嗯?”
  “还是想要孙子。”
  “嗯。”
  “其实我的观点是生男生女都一样,男孩女孩我都喜欢。现在家里要是有个白白胖胖的可爱的小家伙叫我‘爸爸’,那该多好——我想我大概都懒得去找李小姐了,尽管她那双单凤眼真他妈勾人魂。”
  沉默。
  “我是睁着眼睛说梦话哩!唉,谁让我娶了你——中看不中用。”
  沉默。
  “你说句话好不好?你明知道有没有孩子我根本不在乎,在这个世界上我真正在乎的只有你一个!”
  可怕的沉默。
  “我冷致远真称得上是天下第一号倒霉蛋了——小时候倒霉,长大了还倒霉;上学时倒霉,结婚成家了更倒霉。嗨,别人吃剩的残羹冷炙,我硬是当宝贝,你说这不是倒霉催的?……”我漫不经心地胡乱说着,忽然看见梅梅挺了挺背脊,朝我走过来。四目相对,我登时惊呆了——眼泪正疯狂地从她的眼角流下来,她已满脸是泪了,她的愤懑、委屈、悲痛和哀怨穿透迷蒙的泪雾,赤裸裸地展现在我眼前。
  “你——欺——负——人!”梅梅咬牙切齿,深身发抖,一字一顿地说出四个字,“啪啪”掴了我两记耳光,动作竟然闪电般地快。
  我本能地捂住火辣辣的脸,脑子里暂时一片空白。
  她转身跑进卧室,“砰”地一声摔上门,接着是反锁门的声音,接着是“噼哩啪啦”“哐当”砸东西的声音,接着是没有任何掩抑的嚎啕大哭的声音。
  我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后的第一感觉是一阵痛彻心肺的悔恨——天啊,我对她都干了些什么?我踉踉跄跄着扑到卧室门外,拼命敲门,语无伦次地哀求:“梅梅,开门呀,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你受委屈了……你开门呀,你听我解释呀,你要怎样惩罚我都行,只是不要哭了,这样哭会哭坏身子的……梅梅,别哭了,好吗?根本没有什么李小姐,是我编出来气你的,我想让你在乎我,我太蠢了,太蠢了……开门呀,你把我的心都哭碎了,你知道吗?我这颗心已经为你碎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我爱你,我真的没有办法不爱你,知道你的那个故事以后,该死的嫉妒就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我知道这不应该成为我伤害你的理由,我不好,你打我吧,你快出来打我吧,我求你……你哭了那么久,嗓子干了吧?我倒杯水给你喝好吗?要不,我拿条湿毛巾来,你擦擦脸好吗?开门呀,梅梅……”我说了很多很多话,梅梅依然不开门。我手指的关节敲得皮破血流了,但我并不觉得疼。梅梅一直在哭,我敢肯定这是她自出娘胎以来哭得时间最长、音量最大、感觉最痛快的一次,我心里有种酸楚的欣慰:我,只有我,要陪她完成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哭的全过程,虽然隔了一道门。
  黎明时分,迷迷糊糊地,我看见一个穿白纱裙的女子站在我家阳台上,她仰着脸,似乎在研究窗外夜幕上的万点繁星;我再仔细一看,她竟是梅梅!一阵夜风拂过,她的衣带轻飘,仿佛她马上要离地而起,翩然飞去。“梅梅,你去哪儿?你不要飞!”我感到绝望的恐惧,要跑过去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从梦中惊醒。
  我惊魂甫定,四肢酸软。晨曦透过窗帘洒进房间,门里没有动静,大约梅梅已经哭倦入睡了。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冷致远,你还搂着老婆睡觉呢?你捅大漏子啦!我限你半个小时之内赶到报社,详细情况等你来了再说。”陈头儿在电话那头气急败坏地喊了一通,不由分说便挂断了线。
  我给梅梅弄了一顿简单的早餐,便心急火燎往报社赶,又琢磨着或许没出什么大不了的事,陈头儿的拿手好戏就是了事化小事,小事化大事,大事化大大事。
  我一进门,便看见陈头儿的娃娃脸阴得简直要下雨,他扔给我一张刚印出来的《丝瓜城日报》,恶声恶气地说:“你自己看看!”还没等我把报纸展开,他又猴急起来,一把从我手里夺过报纸,用圆乎乎的手指头戳着第四版第二十行左数第十个被圈了红圈的小蚂蚁大小的字,以应对阶段敌人的口吻说:“你看,市长‘江永贵’成了市长‘江少贵’,问题出在你负责的版面上,你必须负全部责任!”
  我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响:完了!校报样的时候,我的眼睛和我开了个国际玩笑;模模糊糊听见陈头儿接着说:“这份报纸如果发行到社会上,后果将不堪设想,幸亏印刷厂的老工人发现了这个错,及时中止印刷,但已印刷的一万份只能全部做废,给社里造成直接经济损失一万五千元。”
  我急忙低下头,这种时候装孙子无疑是最佳选择。
  陈头儿的口气果然缓和了一些,说:“我能理解你此时的心情,你也不是故意的嘛。”他拍拍我的肩,略表同情,顿了顿,又说:“从今天开始,你手头的工作暂时交给别人,你安心写检查,下了班也不要回家了,就住在社里,全心全意为在三天以后的全社大会上做个深刻的检讨做好准备。”
  “不行,我得回家。”我牵挂着梅梅,不知她是否还在生我的气。
  “不行!否则开除你的公职。”
  “我辞职!”——这句话在我的喉咙里打了个滚,终究没有滚出来,想到十五年寒窗苦,我不由心虚气短。但是,我得回去,我绝望地做了最后努力:“我可以全额赔偿社里损失的一万五千块钱,一分不少。”
  “不行,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们必须从讲政治的高度认识这个问题。”
  我不得不对陈头儿刮目相看,社里公认的捞钱高手摇身一变成了政治家。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我这会儿刚有点明白,恐怕过会儿又要犯糊涂。
  三个世纪以后,我在全社大会上宣读了本人自进社以来写得最成功的一篇力作——历经十次非正式修改(即本人修改)和二十次正式修改(即陈头儿亲自为本人修改)的《检查书》。
  “……我对不起江永贵市长,对不起报社的领导和同仁,对不起丝瓜城人民,对不起,我谁都对不起。(一鞠躬)现在站在大家面前的是第四编辑部的罪人,是报社的罪人,是丝瓜城的罪人,是全国新闻出版界的罪人。(二鞠躬)江市长自担任本市市长以来日常工作上兢兢业业,改革创新上大刀阔斧,政绩卓著,青史标名,可谓本市人民的福星。由他做了大量工作、力主修建的丝瓜河大桥如长虹贯日,气势恢宏,已成本市一景,更起着便利交通、繁荣经济和促进本市与邻近省市开展贸易的重要作用;由他主持招标、现已竣工的丝瓜城模范小区居民楼群,不仅可以解决本市不少住房困难户亟待解决的住房问题,还因其质量一流,有望在今年全国‘鲁班奖’的评选中夺魁;他为老百姓办的实事就像天上的星星,天天能看见,却数也数不清。然而,正是这位人人爱戴的好市长的姓名却因为我的粗心大意、玩忽职守和想当然以为不会出错的侥幸心理而险遭亵渎。在此,我再一次向大家请罪!(三鞠躬)……“
  此文的精彩,不在文中,而在文外。时隔年半《丝瓜城日报》在头版头条刊登了由陈头儿采写的新闻报道:《罄竹难书罪有应得——看江永贵的“好”下场》。文中写到,江防贤妒能,任人唯亲,特批由其小舅子包揽丝瓜河大桥修建工程,致使该工程被修成了“豆腐渣工程”,建成两年便突然崩塌,造成三人死亡、十六人受伤的惨剧发生;江利用职务之便,在主持丝瓜城模范小区居民楼群的招标工作中,私自向某公司透露标底,接受该公司两百万元的贿赂;此外,江还涉嫌犯有贪污、强奸、嫖娼及聚赌的罪行,真是罪行昭彰,人神共愤,罄竹难书。目前,江已被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并处没收财产、剥夺政治权力终身。
  人生有时像个玩笑。
  当时,我胜利通过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的检验,被归入心不算太红,但也并不太黑的可团结对象一类,获准回家。
  梅梅不在家。少了女主人的房子空荡荡的,显得比实际面积大了许多。
  在床头柜上,我找到了梅梅留下的便条:
  “致远:
  我的处女作《水星人》发表了,我去西红柿市参加该书的作者签名售书仪式,过几天回来。保重!
  梅梅”
  即使霹雳落在我的脚下,也不会比读到这张便条更加让我惊愕:在我连记者都快要当不下去的时候,我的老婆却成了女作家。我一时不知自己该欢喜还是该担忧。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沙发的扶手上搭着梅梅的一件白底碎蓝花的连衣裙,上面有几道隐隐的皱褶,想必是她刚换下的,还没来得及洗;茶几上放着她的磁化杯,里面还有半杯水,想必是她临走时匆匆倒上要喝的,还没喝完便走了;卧室的地上东一枝西一枝散落着粉粉绿绿的绢花,想必是三天前的那个晚上她发脾气时随手扔的;整个房间里没有一个角落不留下她的特征、她的气息、她的痕迹。我坐在这所被梅梅个性化了的房间里,思念她的心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强烈。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她不会回来了,这个念头把我惊出一身冷汗。
  我决意去找她。
  有一会儿我当真害怕自己要倒在街上了。一片云翳掠过我的眼睛,热血在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我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没好好吃过一餐饭,更没有安安稳稳睡过一个时辰了。
  我决意去找她。
  在火车站候车室,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猴子般敏捷地蹿到我面前,带着哭腔说:“叔叔,我妹妹病了,急等着用钱,您是个好心人,买下这把弹簧刀吧,很锋利很好使的刀。”他那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里却满是嘻嘻哈哈的笑意。
  “多少钱?”
  “十元。”
  “五元。”
  “好吧,五元,给你。”
  小乞丐拿到钱,飞快地跑走了。我惯常放笔的口袋里破天荒地放了一把能致人死命的刀。
  晚上八点我上了一辆开往西红柿市的未班车,十点到了那座陌生的城市。
  站在人来人往的出站口,我四顾茫然。天边隐隐有雷声滚过,快下雨了。梅梅只说她来这个城市了,并没说她住在哪家宾馆,我该到哪儿去找她呢?
  一辆出租车缓缓朝我开过来,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招揽生意,说:“先生,您去哪儿?”
  我犹豫了一下,便上了他的车,没报多大希望地同他提到了《水星人》。
  “《水星人》?我知道。这几天大街小巷贴满了这本书的宣传广告,卖得可火了,作者也来了,还搞了个签名售书仪式,听说是个女作家,长得比电影明星还漂亮,就住在市里最高档的西红柿大酒店。”司机是个健谈、爽朗、精力多得没处使的中年汉子,不待我问,又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听说这个女作家来头不小,有个很历害的后台老板在捧她哩。”——这是那天晚上落上我脚下的第二个霹雳。
  我的突然造访显然并未带给梅梅丝毫惊喜,倒让她显得有些慌乱。
  走进她暂住的豪华套间,烟灰缸里横七竖八堆放的烟蒂、枕头上若隐若现的两个脑袋留下的半圆轮廓、空气中弥漫的陌生的气息以及她艳若桃李的脸、薄纱的白色睡裙和坦露的一抹稣胸,一切的一切都毫不留情地刺激着我的感官。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对。你来以前,我刚接待过另一个男人,我和他……和他睡觉了。我和他是在网上的聊天室结识的,他非常有钱,只是寂寞——有钱的人大多都寂寞,后来他专程到丝瓜城来看过我一次,那时我正在写《水星人》,这本书我倾注了很多心血,写作的过程可以说就是我复活的过程,我想出版它,做梦都想。他答应帮我。就在上次我们吵架后的第二天,他来电话告诉我有关出书的事他都已办妥,让我到这儿来,他说他很欣赏我,要我谢谢他,我懂他的意思,我同意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对我撒个谎,搪塞过去?为什么你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打击我的机会?为什么你连最后一点做人的尊严都不给我留?为了爱你,我已经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不要了,你明不明白?”
  “不,我要对你说实话,因为你是我丈夫,虽然我并不爱你。”
  “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嫁给我?”
  “是,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上百遍、上千遍、上万遍。我想我是错了。当时我刚出院不久,生理上虽然康复了,心理上却软弱得像个婴儿,对外界没有丝毫的抵御能力,任何一个亲近我的人都可以轻而易举操纵我的命运,而你妈恰好就是那个最亲近我的人。她说我和你前世有缘,我又欠了你的债,今生不还,永生永世都不得安宁,我必须嫁给你,这是我的命。我信了。”
  我猛然闭上眼,心中狂喊着:娘,你为儿子好,却毁了儿子的一生呀!
  “你不要那么痛苦。为了我,不值得。我是个灾星,不会带给你幸福的。从我记事起,我爸和我妈就常吵架,有时还会打起来,我妈被打得鼻青脸肿,我爸就跑出去赌钱,不输掉身上的最后一分钱,他是不会回来的;有几年,我爸突然失踪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因赌博罪被判了刑,送去劳改了,我妈便带着我相依为命地过活,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安宁、最温馨、最美好的时光。但是,我爸还是回来了,那个恐怖的夜晚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妈打发我到外边去玩儿,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了,便提心吊胆地偷偷趴在门缝上往里瞧。爸妈的神情都很紧张,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我听见我妈几次提到‘离婚’,我爸的脸色突然变得好可怕,从案板上操起一把菜刀,吼着:‘你不给老子当老婆,老子就让你死,让你死!’我妈一把推开门——我被推倒在地——仓皇逃命,我爸三步两步赶上去,一阵猛砍,我妈便倒在血泊中……那年,我八岁,我爸又一次进了监狱,这次是故意杀人罪。我妈脑部受了刺激,伤愈后被送进精神病院,两年后死在医院。我被姨姨带回山药县,从此成了没有家的孤儿。在姨姨家,我的处境你大约也了解一些,但是我遭的罪,我受的苦,我忍受的那种孤苦和无助非亲身经历,局外人是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的……我没有亲人,也从不信任任何人;我也曾渴望友谊,但久而久之已经习惯了孤独;我时时刻刻提防受伤——我总是觉得那个伤害在前面不远处等着我,总有一天会出其不意地冒出来致我于死地,现在我知道了,那就是恋爱——但又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我惧怕男人——父亲残杀母亲时那张可怕的脸永远刻在我的记忆中,我常常在恶梦中重逢那张脸,那是我终身无法摆脱的梦魇——但命运又一次次陷我于形形色色的男人的漩涡;我把自己一颗矛盾不安的心包上层层的甲胄,封入重重的门户,上了一把又一把的锁,但它最终还是被一个偷心大盗窃取了,不仅窃取了,而且揉碎了……我知道你已经了解了我和他的事,虽然我不知道你通过了什么途径——那是我的初恋,也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次恋爱——那样的爱一生只能有一次,有一次也就足矣,而我就是那种倾注全部生命去爱、一生只能爱一次的女人——然而,我害死了他,我不肯原谅他,我害死了他……命啊……命!……他死了,我的心也随他死了,一个没有心的女人和谁结婚、跟谁睡觉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是真心爱我的,但是,爱是勉强不来的。我不可能给你任何回报。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梅梅一口气说出那么多事、那么多人、那么多思绪,我的体内像是刮起了十二级的台风,五脏六腑都被刮得错了位。看着眼前这个哭诉着、颤抖着、不再掩饰也不再设防的女人,我觉得我更爱她了。
  “梅梅,跟我回家吧。以前我做得不够好,以后,我一定多关心你,多体贴你,好好爱你。你喜欢写作,我尽最大努力支持你,我还有些积蓄,出版界也有几个朋友,《水星人》已经出版就算了,今后你再写什么书,我保证帮你出版;家务活我全包了,你就安心写吧。跟我回家吧,啊?”
  梅梅沉吟半晌,抬起头,眼中有一抹惨痛的感动。然后轻轻地、坚定地摇摇头,说:“不。”
  我太清楚梅梅的个性了。我已经是一张旧船票,再也不能登上她的客船。这次我真的要失去她了,永远。是的,永远。除非——我的手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一股寒气顺着手指闪电般掠过全身,随之掠过的还有一个疯狂的念头——亲手杀了她,然后自杀,让我们的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滴在一起,融在一起,将爱凝固成永恒。是的,永恒。
  我举起刀的一刹那,窗外响起一声炸雷。惨白的闪电中,我看见对面镜中自己的脸异常狰狞可怖。
  “梅梅,我求你,跟我回家,行吗?你要我怎样,我都答应你,我求你!”我的声音抖得那么历害,以致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我感觉手脚冰凉,好像死神已经提前和我亲热了。“只要一下,只要一下,一切都可以结束了。”我对自己说。
  梅梅优雅地舒展开颈项,嫣然一笑,像是鼓励我快点动手。又是一道闪电,她的脸在电光中蓦然绽放出奇异的美艳——那是我今生见过的最美的一张脸。
  “梅梅,咱们回家吧!”我绝望地喊。
  “不。”
  “哐当。”我手中的刀掉了。事后我反复想过一千零一次,始终想不出那把刀何以在最后一刻突然炒了我的鱿鱼。
  暴雨如注,天上地下一团漆黑,仿佛整座城市掉进了一头巨兽的胃里,城里的高楼大厦、大街小巷、穷人富人、好人坏人、男人女人都将在沉睡中被不痛不痒地消化掉了。我冲入雨中,像回到了久别的家园;我清楚地看见一张旧船票在狂风中在大雨中飞,扭曲地、执著地、摇摇晃晃歪歪斜斜地飞,那是我平生见到的最滑稽的情景。雨水没头没脑砸在我的头上身上脸上,我张大嘴巴,敞开胸怀,伸开双臂,像迎接亲人般迎接每一滴雨。围攻我的小雨点像一群群逃学的顽童在打闹嬉戏欢呼雀跃大闹天宫,我仿佛听见那天真烂漫的哗笑:“嘿嘿嘿”;蒙住我眼睛的雨雾像数不清的少女在轻歌曼舞玉臂轻舒招唤情郎,我仿佛听见那柔情款款的调笑:“嘻嘻嘻”;追着我东摇西晃的闪电像醉酒的婆娘在和她的雷老公打亲骂俏,我仿佛听见那男欢女悦的二重笑:“呵呵呵”“咯咯咯”;天和地像被搔了痒痒肉,各种奇音怪调的笑声在天与地之间扩散,我听见我的前面有笑声,后面有笑声,左边有笑声,右边有笑声;“哈哈哈”我纵声大笑,我的眼在笑,我的嘴在笑,我的泪在笑,我的心在笑,我的四肢五官、五脏六腑、七经八络都在笑——我一辈子没笑得那么痛快过。
  那是我和梅梅在办理离婚之前见的最后一面。
  
  尾声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如果不是偶尔全身痉挛,从胸腔传出一阵类似于启动一台破旧的鼓风机所制造的那种可怕的噪音,火葬厂的师傅们差不多可以进来履行神圣的职责了。如果你冒然闯进来,请千万不要发出见了鬼的尖叫——只要你见过骷髅架,智力又不是太低下,就不难分辨出二者的区别:我的骨头上还包着一层肉;尽管我并不否认称其为肉干显然不失为一种精确的表达。病痛的感觉越来越不清晰,好像死神明知胜券在握了,乐得在全面出击的前夜玩玩猫捉耗子、欲擒故纵、优待俘虏的游戏。在这个“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重要时刻,我已经了无牵挂——上个月,父亲、母亲和四姐相继去世,他们终归还是把丧事紧赶着安排在我尚能行走、磕头、给他们烧一捧纸钱(我特意把自己那份一同烧上,想来母亲地下有知已替我收好)的时节,一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也因此让位给了黑发人送白发人的寻常事。
  朦胧中,我看见麦子、老K、二楞子、刘明、水妹和另外几个昔日好友一个接一个走进来,他们都默不作声,围着我的床转了一圈又一圈;我明白他们只是幻象,但依然很快乐,笑着(其实只是一个类似笑的抽抽嘴的动作)在心里一一和他们打招呼:嗨!麦子,今天不能和你掰手腕了,我自动弃权,你可以白捡个冠军当了。嗨!老K,听说你老兄现在可是有名的“大嘴巴”了,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名酒名烟统统来者不拒,可要当心你的老胃病吆。嗨!二楞子,你新娶的媳妇漂不漂亮?可惜我没赶上闹你的洞房,要不然,有你小子好受的。嗨!刘明,你老子下了台,你也不用唉声叹气,天没有塌下来!我相信你是好样的,年轻就是资本,一切可以重头再来。嗨!水妹,真看不出来,你个小丫头比咱们哥哥辈的都强,不挤独木桥照样能出息,铁蛋哥为你自豪哩。
  梅梅也来了。她脸色憔悴,神情落寂而伤感,还有一点点疲倦。她急切地同我说了很多话,比我们夫妻三年加起来说的话都多。我支起耳朵来徒劳地听,可什么也听不懂;直到后来她说她要去美国了,机票已经订好,明天启程,大洋彼岸有个金发碧眼的纯种洋彼得在等着她。我依然笑着,在心里对她说:一路珍重。
  似乎该来的人都已来过,似乎要道别的也不曾遗漏;可是,为什么我这颗即将成为医学标本的心还有一丝不安,还有一丝期待,还有一丝留恋?我还思念谁?我还期待谁?我还留恋谁?
  “铁蛋哥,铁蛋哥!你醒醒,春叶来看你来了!”那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动情,一声比一声绝望的呼唤像一层叠一层,一层比一层温柔,一层比一层舒爽,一层比一层合体的纱绢将我轻轻包裹,我仿佛又睡在儿时被母亲的爱精心呵护的摇篮里,快乐得不愿醒来。
  我微微睁开眼,看见春叶的眼睛肿得像两个水蜜桃,心湖中竟有幸福的波痕掠过,我极力积聚起正从我体内缓缓散去的生命,断断续续地说:“春叶,你来了……真的是你……你来看我了,你不计较过去……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听说你结婚了……他好吗?他是个有福人……”
  “铁蛋哥,你醒了,你醒了!”春叶惊喜地喊,突然忘情地一把将我揽入她柔软、宽厚、沾满泪痕的温湿的怀里,震天动地哭着说:“谁结婚了?你听谁说的?的确有个当什么局局长的老乌龟追求我好几年了,什么法儿都用尽了,实在迫得我烦了,我就想反正你不娶我,我嫁谁还不都一样,便应了,婚期也定好了,就在昨天。说也巧,前天我有事去找麦子,在门外无意中听见麦子和老K边喝酒边叹气,说铁蛋这次怕是挺不过去了,他不接受手术,神仙也救不了他——都是梅梅害了他,我一听妈呀,不得了了,平地摔了一大跤,连滚带爬进了门,拽住麦子求他快告诉我,麦子稀哩哗啦流着泪全说了,还说你不让他告诉我——你真傻!当天我就买了车票往这儿赶,到了你家一见你这样,吓得我魂都出窍了——至于那个婚事要怎么收场,让老乌龟自已设法去吧,反正我顾不得那么多了!”
  “春叶,你对我……真好!……你当真不恨我吗?”
  “恨!恨你心里没有我,恨你娶的人不是我,恨你不要我……”
  “我要……我要……我想睡了……”
  我闭上眼,觉得很累,很累,想睡一会儿,就一会儿。耳边,春叶声嘶力竭的呼喊渐渐变得缥缈:“铁蛋哥,我爱你!你不能走,不能丢下我呀!我等你来娶我,已经等了整整十年,我爱你!我不让你走!……”
  在我眼前,一幅画面清晰地展现开来:晴朗的天空澄澈碧蓝,万里无云;阳光下,故乡的黄土地绵延千里,金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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