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作家专栏】在招展的红旗下 (小说)
宋春海是村里的老小伙,不近女色,孤僻清高。因从小看了梁山伯祝英台的戏,就将自己封闭在凄婉的戏情里,谁提亲也不看,一直自我的沉浸痴迷悲喜哀乐到今天。当听到村支书为他介绍外来那个刚强的小寡妇时,络腮胡中间的嘴巴,就情不自禁地绽开花瓣一样的笑脸,出口就结巴地:“这小女子让让人敬佩,我们村打……灯笼也找不着啊!……”
招夫养子的大喜日子,“萝卜花”眼贺支书等大队部一行五人,手提崭新的脸盆和红布包裹,将膀大山粗的宋春海送到了寡妇秀珍家。
炕桌上,早已摆好了黑白瓜子、松子,这些东西是威虎山特产,西邻扬大嫂未花一分钱从其他邻居家淘来。而喜糖,是供销社盛在玻璃缸里卖的,没有包装的金黄色桔子瓣儿糖,这种糖比带糖纸的糖甜、有桔子香味,非常受欢迎。两盘喜糖,秀珍只花了八毛钱。桌上另有一盒撕开口的雪茄烟。当地人盖房、嫁娶、大喜日子,招待贵宾的都是撕开口的这种洋烟,平日里,都是自己卷的老旱烟。撕开口儿,意思是谁也不要往兜里揣,贵宾人人都有一颗烟卷的份。
支书等一一坐到炕桌前,宋春海坐在凳子上。支书明智的先拿起烟,从里面费劲地捻出一只,秀珍马上划火柴为他点上。支书吧嗒两下嘴儿,就将烟甩给了其他人,从表情上看,支书对这烟并不感什么兴趣。
一屋子人好像都在等支书将二环村第一次招夫养子的大戏开场,支书嗑了个黑瓜子,很有派儿地将皮儿放到桌子上,清清嗓子道;“今个吧,是于秀珍招夫养子的大喜日子,怎么会是大队部给送来的?一、我给做的大媒;二、那个宋春海家人都不同意……我吧,一村之长,又是你们的媒人,就想说一句话,希望你们大人孩子搞好团结,长久、幸福!”
秀珍忙将糖盘送于支书面前,“村长,你为我们做大媒,这第一块喜糖您得先吃,等我们日子过好了,杀第一头猪时,猪头一定先送给您这大媒人吃!”
村长捏了块喜糖塞到嘴里,人前始终有君有样。他说:“这喜糖我吃了,猪头吗!就免了。啥时你们两口子把日子过好,把孩子们拉扯大,都有了出息,我这支书就算没白帮你们一回,春海!你可不能学司福增,千万不能往我这个当支书的脸上抹黑呀!”
宋春海羞红着脸,磕磕巴巴的说:“你就放放心,我一定让孩子们年年‘六一’有白布衫蓝裤子穿,一定让他们不失学业。”
“那,我说两句,我是看着春海打小长大的,他这个人就是有点口吃、倔强。优点可多着哩。在部队任炊事班班长那会儿,一次敌机轰炸,硬是用魁梧的身体挡住了炮弹皮;保护了军锅,战士们吃饱饭,打胜仗,他自己腰和腿挂了彩,被部队立为三等功。当时要是我,不一定那么去做。春海可是咱村唯一一个从前线归来的功臣啊!”大队部另一老者这样评价着春海。
地上看热闹的一个妇女,按捺不住心情接了言:“你说春海在战场上忠诚到舍命保军锅,成了家,这不得舍命保老婆啊!”
拘谨的气愤被这女人一句话打破,一阵哈哈大笑,接着哪里有热闹就少不了这对唱双簧的另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补充道:“依春海哥的大块头,应配个高个媳妇,这么点的小媳妇,多让人担心,到了晚上啊,可得悠着点!”
第一个女人立马接过下文:“放心吧,石板儿底下压不死蟹子,人家两个人儿到一起自然有办法。”
人多广众面前,两个女人一唱一和,逗得大伙一阵阵开怀大笑。秀珍和春海却红透了脸。
村里就有这么几个人,哪有事哪到场,肚里装的尽是逗大伙开心取乐的笑话、歇后语,哪里少了她们,哪里好像缺点什么。
笑罢,讲保军锅的老者,没忘了办正事儿。“别光咱们大人开心,忘了正经事,来来来,孩子们都过来,一个个给我认父亲。”
孩子们一个个被推到春海眼前,面对板板整整端坐在凳子上的陌生男人,几个孩子谁也不肯开口,秀珍红着脸推了把楠楠:“认爸爸,叫爸爸啊!”
孩子一个个向后退。秀珍慌了神:“怎么大了大了,都不懂事了,快叫爸爸呀!”
“怎么又冒出来个爸爸?”生在三年自然灾害年间,受饥饿影响,头大脖子细的楠楠,瞪着硕大的眼睛,在哥哥姐姐身前不解地回头问。
娟儿捅了妹妹后背一把,倍有同感地想笑,却不敢笑出声,憋的小脸通红。秀珍弯下腰,拉过最小的楠楠,指着等待接受孩子们这一庄严礼仪的春海说:“那个爸爸不要你们了,这个爸爸要来抚养你们,快叫爸爸,爸爸给你买漂亮的头花、裙子、书包。”
楠楠眼里仍充满半信半疑,发出“爸爸!”的声音带有疑虑。
春海脸绯红,忙哈腰应道:“哎!好孩子,爸爸明天就给你买头花、买花花裙子。”他应了,俩手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屋内笑声不断。
“这不是开大会,用不着那么紧张。”支书说。
接着,大女儿娟儿,二文在母亲的催促中都乖乖地认了父亲。唯独大志迟迟不肯,支书一下子想起春海红包里带来的白布衫蓝裤子,忙叫人拿出来让养父宋春海亲手送给养子。大志接过衣服,欣喜地抚摸着,面目却依旧很难为情,他看看春海:“叔叔!除了叫爸,还有别的称呼吗?”
“叫爸不显得亲切吗!”长嘴婆上前戳了孩子脑门儿一指。
“那个姓司的爸叫的倒亲切了,不也扔下我们不管了吗?这个叫了,有一天再扔下我们,不如现在不叫!”大志人憨钝,想的却有道理。
“孩子有自尊心了,得尊重他的意见,我侄女叫我二叔,你也叫我二叔吧。”宋春海红着脸说。
大家也就这样点头同意,当他们满炕找司福增的丫头时,秀珍一脸的绯红:“俺怕她露面,影响春海的心情,把她藏起来了。”
“藏哪了,你要那么想,我就不该进你的家门。快把孩子抱出来,可憋坏孩孩子了!”春海急得又结巴起来。
秀珍红着脸,掀开被格儿,从布帘底下(小猫儿睡觉的地方)拽出仍在熟睡中的黄毛丫头。宋春海双手接过,仔细端详后,用络腮胡子扎醒了孩子。孩子不但没有哭,还瞪着可爱的小眼睛咧着小嘴朝他笑。
春海喜欢地说:“你看这孩子还笑了,多干净的小脸。噢,噢……这孩子起名了吗秀珍!”
“她爷爷起过,你要喜欢,这孩子就跟你姓吧,免得孩子大了懂事了,知道她亲生父亲抛弃了她,伤心。”司福增对孩子的抛弃,秀珍心里头始终系着个大疙瘩。
“行啊,我巴不得呢,我就喜欢聪明伶俐的孩子,我早想过我要是有了孩子,丫头都叫玲,小子都叫柱。这丫头就是我的大女儿了,叫金玲吧,再生女孩儿就依次往下排,叫银玲铜玲,男孩就叫金柱银柱铜柱铁柱。哈哈哈,一进门就有可爱的丫头了。”他举着孩子逗着嬉笑着。黄毛丫头乐得在他大手掌上直踢蹬。
春海从进门的一言一行,到博大胸襟的袒露,秀珍内心不由对她产生一股强烈的爱。爱屋及乌,爱孩子比爱孩子的母亲更让寡妇女人欢心。
洞房花烛夜,两人躺在一道明月钩挂在窗帘前的南炕上,仰望乌黑的房脊梁,这个东北汉子讲起了刻在心中的爱情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
没有文化的秀珍,听得每根神经都溶进了春海超凡的情怀中!孤傲清高的大汉,终于找到了知音!他滔滔不绝,讲过三更,讲到黎明……
婚后,春海首先领秀珍娘几个,野游了二环风景优美的西山,他们坐到炕一样大的一块青石板上,浪漫的告诉秀珍,小时候就是在这里放牛时,看着蝴蝶、蜻蜓、云朵和漂浮的江雾,将自己溶进梁祝的爱情故事中的。他希望秀珍以后有什么烦心事也到这里来赏风景、散散心。他还指给孩子们看:“你们顺我手指的方向看,那东山下有个深水湖,村里人也叫它窟窿鳖,水深得十个人摞起来不见底,多年前有好事的小子下到水里就没出来,以后村民都老远躲着那个窟窿鳖。那边是南山,阳光照着的阳面,山野菜可多啦,秋天蘑菇出的也比别的山早,山梨、山杏、山枣都数那面多,就是那背阴面啊,不大好,村里死个孩子什么的都往那背坡里埋,不少人都不敢上南山。人气旺的就属这西山和北山。”
话题转回到西山,春海又兴奋起来:“你们看,翻过西山,渡过江,那蘑菇头似的小房,就是老道庙小火车站。坐上小火车,再乘大火车,很快就会看到人人向往的天堂——牡丹江了。”
住在山沟沟里半辈子的春海,眼里充满了对家乡的爱慕、对城市的渴望。他把老一辈人心中的天堂(牡丹江)播进了孩子们的心田。秀珍和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对二环的一物一景充满了深厚的情感……
‘六一’儿童节那天,秀珍一大早打理两个儿子到校,回头又将女儿们戴上红花,涂抹了红唇红脸蛋儿,给她们穿上事先预备好的花衣服(春海到来时,除在校的两个儿子白布衫蓝裤子外,又为每个养女添置了身花衣服蓝裤子)。而小脚上的红花鞋子,则是秀珍手工制作品,针脚非常细密,领口袖口鞋带儿有意镶了花边,秀珍很喜欢把女孩子们往漂漂亮亮上打扮。此时,小姐俩像两只花花蝴蝶,美美的姗姗的跟在抱着黄毛丫头的母亲身后,去学校观看节目。
学校操场早已响起嘹亮的军号:“嘀嘀的嗒,嘀的嘀的的嗒,嘀嘀的嗒嗒嗒,嘀的嘀嗒嗒嗒嗒……嗒嗒!嗵……嗵……嗵嗵嗵……”
激昂的军号,震天的锣鼓,不仅令上场和未上场的学生们振奋;全体观赏的家长们振奋;田间地垄锄地的社员们也振奋。有些小青年不免停下手中的锄把,向学校方向遥望,一句‘学校开运动会了’的惊喜,万千思绪随之就回到曾经给予过他们篮球场、体操台的那美丽的校园里。
娘几个好不容易挤进椭圆形操场的主席台下,春海表弟杜老师发现了她们,忙送来一只长条木凳,使她们有了稳定的位置。秀珍终于可腾出眼,去找寻两个有了白布衫蓝裤子,已经骄傲地上了体操的儿子。
如果不是憨钝的大志被选为替补军号手,当妈的怎会不顾一切地挤到主席台下!大志告诉过她,仪仗队要绕操场检阅三圈,才能归队,才能轮到各班级检阅,然后是各班表演,最后跑运动会。末尾,还有为家长们准备的友谊赛,奖品是一个32开的田字格本。秀珍早做好了准备,到时候让娟儿抱孩子,她定要参加友谊赛,拿回那个本子,添补大志囊中羞涩的书包。
她问左边妇女:“吹号手走几圈了?哦,就是检阅几圈了?”
“两圈!”妇女回答完,马上将眼睛望向仪仗队领旗手,那高个子旗手是她的孩子。秀珍随她望去,一片招展的红旗下,一列白蓝相间、鲜红的红领巾飘浮于胸前的队伍,步伐矫健的向主席台缓缓而来。渐渐接近主席台时,她看到高个子旗手们昂首挺胸;而军号手们,一会挥起军号吹奏,一会停下甩动军号和大步,随同仪仗队整体步伐前进。后面的大鼓手小鼓手节奏清晰地配合军号手,一遍遍演奏合二为一的和谐节奏。
秀珍终于收寻到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大志,除白布衫蓝裤子外,胸前还佩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白蓝相间的海军帽戴在头上,简直一个英俊少年!那洋溢幸福的脸上,哪像个缺了爹、讨过饭、在苦难中挣扎过的孩子。还有娟儿、楠楠,哪能和妈坐在操场上看哥哥表演,一切的幸福不都是大丈夫宋春海给的吗!而春海现在正带领二小队社员,在大田里甩开膀子,大汗淋淋地挣男打头的特等公分呢!
仪仗队在体育老师手里的小红旗,上上下下有节奏的指挥下,来到主席台正前方,又随着口哨和手势嘎然停止。校长在主席台的喇叭前宣布:“庆祝六三年‘六一’儿童节大会,现在正式开始!”
军号和锣鼓再次雄赳赳气昂昂地奏响,接着向操场中央踏步而去。各班级检阅开始,二年一、二班学生,肩扛红缨枪,雄赳赳气昂昂的展演在主席台正前方时,“唰”的将红缨枪转到前胸端正,又将洋溢着幸福的笑脸,“唰”的转向主席台,随着“1——2——1”的口哨声,一个个小脚步踱的像部队官兵一样唰唰唰、唰唰唰的齐。
秀珍急切地站起身,寻找二文。在无数个五角星八角军帽沿下,她看到了,她兴奋地喊叫:“二文!”
小模样酷似潘冬子的二文,随声音瞥过来一眼,见母亲非常激动地朝他呲牙咧嘴的笑,就骄傲地越加昂起英俊帅气的小脸,下意识地挺拔起胸膛,端正姿势,跟随队伍,打母亲眼前美滋滋地走过。
秀珍忙扯娟儿和楠楠:“快看,你们的小二哥多帅啊!”
秀珍将两个苦命娃的这场运动会,包括后来有憨力气头的大志,参加的铁饼、拔河,二文的百米速跑、障碍等,一饱眼福地看到底。最后又借助看俩娃娃的理由,终于等来学校最后为妇女们准备的友谊赛。
头一招站在白色起跑线上,秀珍腿肚子发颤不说,心就像打小鼓一样唯恐人家看出为了挣那个田字格本,心里隐藏的如意小算盘。当体育老师一声枪响,个头矮占前排优势的秀珍,像上了堂的子弹,搜的穿出去。“抢跑道线”是机灵鬼二文昨晚在家教的。体育老师举枪时,秀珍的眼睛就已经盯住了第一道跑道线,抢一响,她朝着它穿过去,就脚不连地、身子像火车道上疾驶的小火车,一口气跑到终点;荣耀地接过百米速跑第一名的小红旗,到主席台领了那个32开田字格本,然后,快意地下台回到孩子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