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的春天。
　　 皖南山区一派葱茏，满山遍野的春鹃正在傲然怒放，像是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在山坡上跳动。涓涓细流从石壁上淌过，又在山间的小路旁汇集起来成为一条清粼粼的小溪，欢快地跟在小路旁流着，发出“哗哗”的声响。山坡上的翠竹宛如碧玉、翡翠般的色泽，发出一种独具魅力的光泽。笔直的躯体，像一支支利箭，直射蓝天，似乎在向世人昭告自己的性格。春天里的竹子格外地玲珑剔透，更是显得水漉漉、湿淋淋的，特别地惹人爱怜。山里的小路崎岖蜿蜒，绕着山峰盘旋。路边的山花、野草有时候会一直长到了路上，间或，也会有一只受惊的野兔从小路上窜过去。头顶上的林子里时不时传来鸟儿的鸣叫声，在幽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悦耳动听。
　　 小路的尽头处，走来几个人，越走越近看得清那是几个军人，准确说是一位将军和几个他的兵。将军很年轻，看上去不会超过40岁，肩头的一颗将星却在发出熠熠光彩。一身挺拔的军装，脸上却戴着副金丝边的近视眼镜，让这位将军添上了一种书生气。只是看似书卷气十足的将军，尽管脚上穿着一双皮鞋，却还是在这条颇为崎岖坎坷的山路上快步如飞，反而是身后两个更为年轻的战士，跟在他后面显得十分吃力，在这羊肠小道上有些踉踉跄跄。
　　 两个人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小声嘀咕。
　　 “这是什么鬼路啊，这么难走。”
　　 “可不是，也怪啦。首长怎么走得这么快？简直就是行走如飞啊。”
　　 “神啦，还是穿着皮鞋。脚下就像长着眼，咱们这么小心走，还是跌跌绊绊的。路上的野草、树杈子，怎么就不会绊着他？”
　　 走在他们两个后面一个干事模样的，推了他们一把，说：“你们两个小鬼在嘀咕啥？还不快点跟上去。看看你们配做将军的警卫员吗？”
　　 其中一个小战士忍不住伸了伸舌头，赶紧追上去，一面追，一面大声喊：“首长，您慢一点，小心脚下绊着。”
　　 前面的将军守住脚步，转过身大声笑起来。
　　 “哈哈哈，小金，你是在提醒我？你们知道吗？这片皖南的热土上每一棵草，每一棵树都认识我。我又怎么会被他们绊倒？”
　　 那个干事微笑着在后面说：“罗将军，我知道您是新四军，还是皖南事变的幸存者。您说得太好了，这片热土上的一草一木都认识你们这些新四军战士。”
　　 “原来是这样！”
　　 另外一名小战士加快脚步跑上去，缠住了自己的首长。
　　 “首长，原来您是新四军出身，还经历了皖南事变？那一定在这里打过仗！说说吧，给我们讲讲皖南事变的故事。”
　　 罗金忠笑着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说：“你这个小嘎子，又想拿去当写作素材了？”
　　 已经赶上来的干事林奇峰，也凑热闹了，说：“政委，将军同志，您就讲点给我们听。要不，先说说你这次来皖南的目的吧，我听说，你是来找儿子的？他的名字叫虎子。”
　　 “啥？首长在皖南丢了自己的儿子？不能吧？”
　　 小嘎子李虎和小金，两个上等兵，都是海州军区政治委员罗金忠少将的警卫员，干事林奇峰是海州军区政治部的少校干事。这次罗金忠返回皖南，还真是来寻找儿子虎子的。一转眼，十五年过去了。真是岁月如梭、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罗金忠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山山水水，脑海中闪回了一幅幅十五年前的画面……
　　
　　 1941年1月5日的临晨时分。天上下着倾盆大雨，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不时的闪电划破黑黢黢夜空的时候，才能看得见，在小路、山坡、树林无数的人影在快速移动，还可以听到压得极低的声音。
　　 “跟上，注意脚下。”
　　 “注意盯着前面人，不要掉队。”
　　 罗金忠骑在自己的大青背上，警卫员焦干青抓着马缰走在前面。大青，是罗金忠的坐骑，一匹青灰色的骡子。别看是骡子，一点不逊色其他战马，经过多次战斗洗礼，在枪林弹雨下驮着弹药、装备，突破封锁线，跟了罗金忠两年多了。罗金忠就是喜欢它的安静、老实，大青有副好脾气，不管怎么惹它，都没脾气。这样的夜行军对大青，就是一件寻常的事儿，蹄子上尽管提前裹了破布、麻袋片，可它还是会尽管小心地放落下去，减少发出的声响。就这一条，叫二支队队长张兰芳赞口不绝。他不止一次对罗金忠提出，拿一匹好马来换。罗金忠总是笑着拒绝，坚决不答应。
　　
　　 突然，一阵激烈的枪炮声响起，炸弹爆炸后的火光照亮了天际，多半个天空都红了。猝不及防的行军部队遭到了袭击，大批战士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已经倒在大雨的泥泞里，再也没有睁开。
　　 作战经验极为丰富的焦干青，大喊一声：“有敌人！”纵身而起朝罗金忠扑去。大青的反应居然不比他慢，两个前蹄快速弯曲，把罗金忠从背上滑下来，然后，后蹄一弯，趴在了罗金忠身边。密集的枪弹不停从头顶划过，爆炸声 不绝于耳，罗金忠在从大青背上滑下来的那一刻，已经拔出了手枪，他伏在地面，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同时大声喊着：“大家不要慌乱，各自找好隐蔽位置，先保护好自己。焦干青，你在哪里？”
　　 焦干青已经爬到他身边，说：“教导员，我来了。”
　　 “马上联系支队长。”
　　 张兰芳的声音已经在旁边传出来。
　　 “老罗，我在你左侧的山坡上，你暂时不要动，火力太猛。我们被伏击了，听枪炮声是上官云相的部队，好猛的火力，这下有麻烦了。”
　　 “老张，你没事吧？要赶快设法组织抵抗，这样下去部队就打散了。”
　　 罗金忠一面躲避着流弹，一面压低身子开始向山坡上移动，很快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山包后的洼地里，他支起身子，对紧跟在身边的焦干青，说：“马上去联系部队，向这个山包集中。”
　　 很快，二支队的几个干部到了。三个分队领导两个分队长已经牺牲一个重伤，还有两个轻伤，只有一分队队长没有负伤，部队三分之一减员。好在支队队长，教导员都没有负伤。枪炮声没有丝毫减弱，只是碰巧碰巧罗金忠他们找到一个火力死角。只要敌人不冲下来，就是安全的。
　　 几个人在枪林弹雨下商量应对办法。
　　 “同志们，我们现在遭到了国民党军的偷袭，形势非常罗峻。根据初步统计部队减员三分之一，而且已经和纵队失去了联系，只能各自为战了。下面请支队长布置一下我们的战斗方案。”罗金忠简短说了几句。
　　 张兰芬更直接。“很简单，控制好部队，尽可能保存力量，化整为零分散突围。”
　　 几个分队长离开以后，罗金忠不安地问张兰芬。“老张，这样恐怕不妥吧？”
　　 张兰芬很肯定地说：“老罗，实话说，讲理论我不及你，论打仗，你不如我吧？我们现在肯定被上官这个老混蛋重兵包围了。你听听周围山上的枪炮声，我们集中起来有多少兵力？集中的结果就是给敌人集中打击的目标！”
　　 罗金忠一听就愣住了。是啊，集中部队，集中起来看似力量增强了，可目标同样增大了。这一点点队伍，在敌人重兵包围下，有用吗？分散了，在这皖南大山里，就如鱼龙入海，才有可能利用大山的掩护混出包围。
　　
　　 事实证明了张兰芬是正确的。在新四军军部所部9000余人，在茂林一带苦战七天七夜全军覆没，战死3000，被俘4000，只有一纵下面几个支队，并没有陷入苦战，而是趁着敌人合拢未成，包围圈还有缝隙，事发后第一时间想到了化整为零，分散突围的方式。部队很快融入大山，包围圈朝下压缩的时候，已经分散成战斗小组的新四军，从空隙里插到敌人背后。然后在预定地点回合，渡过长江到了苏北根据地。二支队原有300余人，当晚遭伏就损失了100余人，分散突围后顺利到达集结点的有150人左右，还基本保持了部队基本建制，比起全军的损失是最小的了。
　　
　　 罗金忠望着周围指着前面山谷低洼处，说：“那个地方应该就是黄泥洼。我们支队就是在那一带遭到了上官云相32集团军一部的伏击。估计有2000多敌人，埋伏在周围山坡上，都是德式新装备。那炮火覆盖，几乎是寸草不留。幸亏当天夜里是瓢泼大雨，敌军并没有马上发起总攻，只是把我们困在包围圈里，打算天亮之后发起总攻。这样就给了我们机会，我们支队长非常聪明，就在那个地方，他下一道我当时很不理解的命令。”
　　 几个人听起了兴致，忍不住追问。小嘎子李虎最性急拉着罗金忠衣袖，说：“政委，什么命令啊？”
　　 罗金忠笑着对其他几个人说：“你们都看看，这小嘎子什么样子？”
　　 林干事笑着说：“首长，这恐怕是被您宠坏了吧？”
　　 小金看见路边有棵大树，树下有块大石头，便对李虎说：“你还不扶着首长到那边大树下面歇会儿？那里有块大石头，咱们让首长坐下讲。”
　　 几个人来到大树下，罗金忠坐在石头上，继续回忆着十五年前的真实故事。
　　 “张支队长说，强敌之下的第一要素是保全自己。所以他下达的命令是化整为零、分散突围。我们支队在十倍于我之敌的包围下，渗透进了大山，从敌人包围的缝隙里钻出来了。”
　　 正在这时候从前面小路上急冲冲走来一群人，走到他们前面，有个人看看罗金忠肩章上的将星，试探着问：“请问，这位是不是罗将军，罗金忠？”
　　 林奇峰看了对方一眼，又看看他身后几个人笑着走过来，说：“您一定是泾县县委王海书记。我叫林奇峰，海州军区政治部干事。这位就是我们军区政委罗金忠将军。”
　　 罗金忠已经站起身，王海上去握住他的手，说：“罗将军，你好。我是泾县的县委书记，代表泾县人民欢迎新四军出身的将军回来看看皖南，看看泾县的山山水水和父老乡亲。”
　　 罗金忠用力摇着王海的手，说：“谢谢，王书记，谢谢你。你这是从哪里过来，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了。这几位是？”
　　 王海指着身后几个人，介绍着：“罗将军，我来给你介绍吧。这是县委办公室主任乔三魁，这是泾县公安局长褚启河……”
　　 “等等。”罗金忠打断了他的话，说：“对不起，请稍等。”然后朝着褚启河一指，“年轻人，你就是褚启河？你的爱人就是章晓华？”
　　 穿着公安制服的褚启河连忙分开人群，走出来，对着罗金忠行了个礼，说：“报告首长，泾县公安局长褚启河向将军报到。”
　　 罗金忠笑着还了一个军礼，说：“报到？说说，谁叫你来向我报到？”
　　 褚启河似乎有点不好意露出几丝尴尬的傻笑，说：“是我老爸。”
　　 大家都奇怪起来，罗金忠继续笑着，说：“有点意思，你的老爸，又是谁？我认识吗？”
　　 褚启河很肯定地点点头，回答：“您肯定知道，他是您老战友。”
　　 罗金忠爽朗大笑起来，说：“看起来赵福顺，这个家伙对我隐瞒重大军情啊。”罗金忠冒出这样一句话，然后对林奇峰说：“小林，赵司令可没有告诉我，这个褚启河的父亲是我哪个老战友。他和你交代过什么其他情况吗？”
　　 林奇峰笑着摇摇头说：“首长，司令员并没有介绍过其他情况。我知道的情况和您知道的一模一样。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罗金忠笑着点点头。
　　 林奇峰继续说：“泾县公安局局长褚启河的爱人章晓华，是一位新四军遗留在皖南的孩子，她的妻子是新四军二纵副司令员章乃期的女儿。”
　　 罗金忠轻轻一端肩膀，说：“听见了？怎么没有提到你褚启河的父亲是谁？”
　　 褚启河却笑起来了，他说出一个名字。“首长，你认识一个叫褚克发的人吗？”
　　 听到这个名字，罗金忠楞住了，然后盯住褚启河的脸，仔细端详着，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抓住褚启河的双肩，说：“你是褚克发的儿子？是他告诉你，他是我的老战友？”
　　 褚启河又一次肯定地点点头。
　　 罗金忠放开了他，大声笑着，对大家说：“我到没有想到，会在泾县遇到褚克发的儿子。”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两个，没有人听得懂在说什么？这两个人也似乎并不想解释。然后罗金忠转身对着王海，做了个手势，暗示他继续介绍。
　　 王海笑着指着另外两个农民打扮的说：“一位是云岭镇的镇长，一位是西华村的村长。”
　　 罗金忠热情地和他们握手，然后说：“谢谢，这次要多麻烦你们了。”
　　 云岭镇镇长曹东阳，笑着说：“应该的，将军是新四军，回云岭做客，是我们云岭一桩大喜事。前几天在电话里听到这件事，就已经向全镇宣布了。大家别提多高兴了，新四军就是我们云岭的亲人、家人。大家都在等您去家里看看，看看云岭的生活比起当年有多大变化。”
　　 罗金忠爽朗大笑，拉着王海和曹东阳的手，说：“好，咱们走。”
　　 林奇峰低声问褚启河：“这里离开云岭还有多远？”
　　 褚启河回答他：“不远也不近。这里是茂林，在云岭北面，朝南走，翻过前面两个山头，差不多有50里山路。”
　　 边上的小嘎子叫起来。
　　 “我的妈呀，50里山路，那要走多久？”
　　 罗金忠回过头大笑，说：“怎么啦？小鬼头走不动了？看看你们这些兵，这样几步路也走不动？想当年的新四军战士，一天行军200里也是常事，一路还要打仗。小鬼，我告诉你50里山路，按照急行军速度3个小时多一点吧，强行军也就两个小时。怎么样？要不要和我这个半老头子比比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