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老太太吃过早饭收拾完就准备出门下楼到广场与一群退休老年人闲聊。多年瘫痪在床的老头子又阻止，“唉！你少显眉露眼去。”
　　 “我显什么眉露什么眼了？”
　　 “丑蛋再三嘱咐，咱家有什么不要在人前显摆，少到人堆里唠闲话，你就是不听。”
　　 “我显摆咋啦？有人想显摆还穷得拿不出东西，我显摆是我生了有本事的儿子。”
　　 “你呀！没有文化，人家耍笑你都听不出。”
　　 “我没文化咋啦？没文化我照样比那有文化的过得好。”说完气咻咻地摔门出去了。
　　 老头子说的没错，她听不明白人们说的好多事，而且，很有几个自以为有文化的退休干部看不起她这个乡下住进城市的文盲老太婆，但她的儿子是他们或者他们子女的老总，要啥有啥，她吃穿用度都比他们高级，也便助长她的威风。她不懂他们讥讽话，但会抓起乡下最恶毒的话骂街，骂过几次，小看她的那几个便不再排斥她，只是不理她。不过，很有几个伙伴始终对她言听计从，因为他们儿女也在儿子单位，也有个别想托她在儿子在单位给他们儿女招工。慢慢地，她的地位高起来，以致那几个曾经小看她的有文化的退休干部一见她到就躲着走向一边，还不忘悄声嘟囔：“有文化的人是尽量维护自己儿女的形象，没文化的却是一个劲地显摆，有这样的妈，那姓霍的小子官位也坐不稳当”。
　　 但她想的却是儿子当官，当妈的理应逞强。所以，一准备去广场，她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傲慢。
　　 一出门，天如浆洗过的蓝锦缎，格外清净，风也停着，初升起的太阳斜照下来，暖融融的，这哪像数九寒天？简直像春暖花开的春天，是管天气的神仙给错排了天气？她仰头眯眼看看那轮太阳，“唉！不知咋的，现在天气也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到广场，只稀疏的过路人匆匆而过。今天是怎么了？都还没来。正疑惑间，看见钱老太太急匆匆往另一方向走，“老钱，今天咋都不来？你走这么急去哪儿？”
　　 “前边药店睡保健床，走，你也去。”
　　 “我家有。”“忘了，你儿子是大官，什么也能买回家，我走啦！”
　　 “那还用这么急？”
　　 “去迟了就轮不上。”钱太太丢一句走了，留霍老太太一个人在广场，看着往来人流，没一个熟面孔，她感觉有些孤独，但一想起当官的儿子无所不能，就自鸣得意起来，“哼，我不识字，又是农村的，但有当官的儿子，过得不比你们有文化的不知要滋润多少倍。哼！”
　　 双手拍打几下并没遭土灰的上衣前后襟，“你们排队睡保健床，我也回去睡自家的床。”扭一下笨重的身体，迈足向家的方向。刚走两步，突然想起明天就是星期天，没准儿子要领孙子回来，得买些儿孙喜欢吃的菜，于是，转身向菜市场。
　　 如今的果蔬市场，春夏秋冬菜品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的果蔬让人看得眼花潦乱，但大多人还是定在白菜、萝卜、土豆、苹果、梨等最便宜的菜、果与老板讨价还价。她不同，只要与人相伴买菜、果，为显示自己比城市人富有的身份，她很少光顾早在乡下吃腻的土菜果（自从从乡下住进儿子发达后专给她买的新房后她就如此称呼祖上世代依赖过活的蔬菜与水果），多是专拣贵的买。而且，老板要多少给多少，从来不为零头讨价还价，惹得伙伴直艳羡她有当官儿子的福气。其实，更多的时候她还是想吃早已吃惯的土菜果，一个人逛市场时，总会买上一大兜。今天虽是一个人买菜，但刚才受冷落后激起的精神胜利在心头久不消散，她不屑看地上堆积如山的按季节春种秋收冬藏的土菜，径直掀起倍受商贩呵护的新鲜蔬菜、果筐。她买菜、果有个习惯，无论什么，都讲究个好事成双，还得求模样想像。左挑右拣，买了四个西红柿，北瓜、茄子、青椒、口蘑、西兰花、娃娃菜各两个，又到鱼肉市场买猪、牛、羊肉各六两，带鱼、鲤鱼各两条，大鸡腿两根，草莓、提子各二斤。两大兜东西提在手里，似乎要将两臂从肩上卸下，她将东西放在超市门口台阶，从口袋掏出手机，屏幕尽可能离眼睛远些，使劲点住儿子设置的“2”键盘，屏幕上显出拨号的标志，知道是通了，赶紧将手机移至右耳，“妈，什么事？”
　　 “嘿，丑蛋，我买了大堆东西，提不动，你再叫一个人下来给我提回家。”
　　 “你咋又这样？直管让人专给你搬这拿那的，影响不好，你不能少买点儿慢慢往回提？”
　　 “怕啥？咱家就在你单位跟前，小伙子们捎带着就办了，他们也恨不得给你家干活，过去皇太后哪还用得着自己出门买菜？”
　　 “妈，你咋越来越不像话了？你等着，小葛下去给你拿回去，记住以后不能这样了。”
　　 “记住了，记得明天回来吃饭。”儿子说完就挂了，她捧着手机，笑眯眯地看上升至中空的太阳，太阳犹如一个大火炉，烤得她热乎乎的。这丑蛋也是瞎小心，用小伙子搬个东西能有什么影响？他们还正找不到借口为你做事呢！还有那个媳妇，今天说丑蛋和这个好，明天说和那个，这下好，丑蛋这会儿干脆不回家，就是每星期回家也是接送住校的孙子，过去皇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都争着能与皇上靠近，谁敢和皇上闹别扭？她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姨。”是去年刚分配的大学生小林，敞着笑脸向她招呼着提起台阶上的行李。这孩子很机灵，过年、中秋都要去家里，嘴甜得让人听了实在是舒服，每次还不忘给她买份礼物，这会儿晚上枕的颈椎枕就是小林买的。
　　 小林真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孩子，东西提回家，不待喘口气，就整整齐齐地将所有东西放进冰箱，然后说一声“姨，我回单位还得帮霍总整理些材料，您老累了，休息一会儿”就开门“咚咚”下楼了。送走小林，推开专门放保健器材的屋子，屋子里横七竖八摆满各式保健器材，她拔拉开横在门口金属的、塑料的，气囊的器材，走向保健床，插上电源躺上去，一股热流从头顶窜到脚底，舒服得她如同正式封了皇太后。
　　 第二天她一早起来收拾停当，拉开窗帘，雪白的窗花罩满玻璃，她用指甲剐开一片，外面还有些黑。有风，卷起一团尘土、落叶、纸片与几个塑料袋，往上旋，旋着旋着，突然落地，就什么也没有了。楼下那几棵杨树光着杆子随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摇晃个不停。看表，已过八点，天上铺着厚实的云层，将太阳遮挡得透不出一丝光，以致这天暂时亮不起。丑蛋可能还睡懒觉，别打电话了，先把肉、菜、水果都洗衣出来再说。
　　 老头在床上看报纸，她嫌他一会儿一会儿的说话麻烦，就关了卧室到客厅。突然停电，但屋里并不太黑，不影响干活。她从冰箱依次将昨天买回的东西拿出来摆放在桌上，然后一一整理。她先解开西红柿塑料袋，“咦！这是咋了？”四个西红柿有三个又长了一圈，而且，样子也变了，变得不是她昨天能看顺眼的规则，这个鼓出一片，那儿凹进一节，原本喜悦的颜面一下子暗淡下来，“这是咋了？”哆嗦着双手翻腾别的塑料袋，北瓜也变了，两个顺溜的北瓜变得凸凹不平。惊恐的双眼贼溜溜地绕家看一遍，除了阴暗，什么也没有。颤抖的双腿不由得跪下来，抬眼见是面壁，赶紧扭身过来正对着门口，双手合指祷告：“我家没有恶人，是菩萨保佑丑蛋考上大学又当官，还求求菩萨保佑，把屋里害人的妖魔鬼怪抓去，不要祸害好人。”
　　 正念叨着，突然听见门口“嚓嚓，”“什么？”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只合着双掌，双眼惊恐地盯着门。门打开，她忙不碟地磕头如捣蒜，“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妈，你这是干什么呢？”
　　 “奶奶你咋啦？”儿孙依次进门，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惊问。
　　 见是亲人，刚才坚持振作的精神于瞬间崩溃，双腿瘫软地跌坐在地上。丑蛋上前扶起，“妈，你这是又遇到什么要求神拜福？”，涛涛回来了？”
　　 子听见外边的动静，丑蛋应着“哎”要抬脚进屋，老太太赶紧使眼色，强撑起身子往另一屋走。涛涛闪进爷爷在的卧室，丑蛋交待一句“涛涛你先陪爷爷”就搀扶起老太太向另一屋，老太太顺便将西红柿和北瓜提上。
　　 一进屋，老太太跌坐在床上，丑蛋跟着坐下，“妈，到底什么事？”
　　 老态太不说话，只颤抖着双手将西红柿和北瓜从袋里拿出摆在床上，“丑蛋，你看这西红柿和北瓜，在冰箱放一夜就变了样子，这家里肯定有东西在作怪。”原来如此！“能变什么？你别疑神疑鬼。”
　　 老态太做手势提示儿子小声些，生怕声音大了会引起鬼怪的恶行，“我买的北瓜和西红柿都是一样样的，过了一夜就变成了这。”丑蛋分别拿起西红柿和北瓜端详，老太太眼睁睁地瞅着儿子，似乎儿子能揪出里面潜藏的鬼怪，“这伙商贩为了挣钱，也太拿人不当人了，里面到底上了多大剂量的激素？拿人的生命开玩笑，逮住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说话间开门将西红柿和北瓜扔进旁边卫生间的垃圾桶，“妈，我说过多少次，不要乱买这个季节不该有的吃喝，这里面都上着不知些什么药，对身体不好，你看这会儿千奇百怪的病有多少？这西红柿和北瓜变了样，就是因为里面上的药太多，摘下来了里边还有药，它就还要长。”老太太恍然大悟，“不是有什么不干净作怪就行。”排除了自己的猜疑，老太太一下子变得精神抖擞，“这会儿这社会，跟以前什么也不一样了，坏人是越来越胆大，吃的也让他们变得没了原来的香味，老天爷咋就不管这世道？尽让好人吃亏，坏人作乱。早该让这些坏人下地狱。”按着儿子的要求，中午没有动她准备的一苗菜，只像在老家时简简单单吃了顿醋熘白菜浇面条。
　　 岁月流逝，时运轮转。丑蛋掌管的公司因经营不善而停产放假。员工怨声载道，但为了生计，只能四处奔波，丑蛋也被隔离审查。从此，霍老太太没了向人们炫耀吃穿用度的资本，她每天对请回家的神位牌烧香磕头祷告，祈求神仙保佑儿子丑蛋官复原职，不，是再升一级。自然也极少再到广场，因为她害怕听到企业停产与领导腐败有关的话题，更害怕人们诅咒说应该惩治贪污腐败分子，偶尔去一趟，也只趁人少悄悄待在一角散会儿心。阳光灿烂的夏天，丑蛋托人找关系解除了隔离，霍老太太听说儿子没了事的那一天，坚持是自己祷告的结果，由不得又来了精神，兴奋地出门到广场。
　　 广场上，一群老年人正围在一起闲说，她走近，人们许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还是故意说给她听？没有一个人搭理她，仍然畅所欲言地说道，“好好的企业，让那些‘蛀虫’们套得七零八落。”
　　 这社会，简直没有说理的地方，那么大的企业因腐败倒闭，工人可怜巴巴地四处找活养家口，那腐败的领导却走了个审查的过场就没事了。”“唉！这都有关联，假如只他姓霍的一个贪污，法律不会轻饶他。”“那霍老婆子一下子不出来耍威风了，看以前那股子妖劲，紧撑不下她了。”“那亏是没文化，稍有些文化，真不知要咋。”“那样子在乡下估计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人们的议论话题直指她，她听得气冲脑顶，直想过去撕烂那些人的嘴。但儿子下了台，她没了靠山，恨恨地向人群“呸”一声，心里暗发誓：儿子再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治你们这些祸害。
　　 她溜着广场外围的灌木丛走，尽量耷拉着脑袋。每走几步，都会发恨地转身看一眼闲说的人群。突然，腿肚上一阵专心的疼痛，是她因走神而踩了一只野狗的脚，被野狗咬了一口，似乎有东西从腿上滑下来，她弯腰伸手进去又出来，是流血了。正好小林过来，但见眼前是她，像躲瘟神般地奔下广场台阶走另一条路。她气急败坏，不顾去医院或是回家包扎，恶狠狠地唾骂走远的小林和脚边仍在狂吠的狗，“还有你，你，儿子东山再起，就先杀了你们这些害人精。”
　　 小林走远听不见，狗好像明白了她现时落魄的处境，仰脖一个劲地狂吠。地上旋起一股风，卷着沙土与塑料袋，随即跌落，什么也没有了。
　　 日头西斜，黑影拉长。
　　 2013.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