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逆浣江恤恤南下，凡五公里，有一沼泽，名定荡畈。这是一大块土地，叫平原不够格，称片似乎委曲，乡人折中，叫畈。这里除庄稼，多江湖浅滩，芦苇葳蕤，野荷蓬勃，鱼翔浅底，凫鸟飞渡，一入春，很是热闹。
　　 定荡畈，是浣江风流后的私生子，造孽后一走了之，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可每到雨季，江水暴肥，自恃有俩资本，私爱泛滥，又破堤探亲，年年如是，渐成恶习。肆虐数日走后，留下一地狼藉，泥淖遍地。乡人恨之入骨，却也无可奈何。
　　 当然，这世上之事，有弊必有利。洪水固然可恶，但它走后，洼处成湿地，且遗下子民无数，福泽乡人，最负盛名的，当数黑鱼。
　　 黑鱼，学名鳢鱼，乡人呼乌鲤鱼，北方人叫柴鱼。我第一次去东北，点食乌鲤鱼。写单丫头很惊讶说:“鲤鱼见过青的，见过金的，独没见过黑的，有么？”我见她水箱里，分明有此鱼悠闲，愠道:“这个不是？”那丫头疑惑:“大哥，这叫柴鱼，不叫乌鲤鱼。”我笑起来:“鬼儿子跑异地就改名!牛逼啥？就吃你。”
　　 不过，还别说，在水一族中，黑鱼确属另类，它是水中狮虎，外形凶悍，性格残忍，食杂，点水即可存活。有此资质，牛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我外婆住定荡畈，暑期时常去。舅是养鱼能手，队里数十口鱼塘，由他当家。有一年，喂食塘鱼，隔天见食物未尽，心知有异。观察后，确认有黑鱼。舅怒，前去张网，拖上一堆螺蛳鱼苗，那黑鱼，片鳞不见。又使渔叉，潜伏草丛中，希冀一叉毙敌。夏天蚊子猖獗，咬得伏军手脚，成玉米棒子。而那黑鱼，杳如黄鹤，仿佛这水中，本无此物。
　　 无奈，只得抽干水，用铁爪细划污泥，类于篦子顺发，任是虱子，也不会漏网。不料，几天下来，舅污泥敷脸，累出一身臭汗，竟一无所获，开始怀疑判断。我本来想下去，捉点小鱼来吃。舅不许，只好嘟嘴似田螺，闷坐塘沿，拿柳条儿抽泥，表示抗议。泥边有一段枯枝，黑黑的，顺便也赏丫几鞭，抽着抽着蓦觉有异，细细看，啊呀妈!这枯枝上竟有眼睛，凶凶淀着，幽幽发着寒光，我吓一跳，杀猪般叫:“舅，舅，有条大蛇!”
　　 舅闻声，踏泥提铁铣跑来，一铣挑它上岸。我捡石赶上去，欲击之。却发现不是蛇。
　　 我问：“这是什么？”
　　 舅说：“乌鲤鱼啊。他奶奶的，害我好苦，今晚上炖吃了。”
　　 眼前的乌鲤鱼，一身墨黑，炭棒一样。体表长鳞，细而黑，密排如绒，感觉光滑无比，触手却如蛇，粗糙不堪，令人起一身鸡皮。鱼脑袋极大，吻部横阔，近似古代兵器月牙铲，嘴里密长利齿，可比肩海霸鲨鱼。头部两侧，圆眼微凸，眼神凶悍，亮如利刃。它身子浑圆，流线型，挂黑白相间花纹。侧逸鱼鳍，颇似折扇。尾长散开，呈一字，如仙女裙子。背腹有刺，续生至尾部。做了俘虏，也不慌张，兀自趴在草丛中，张口念英文“O”，很有文化样子，视围观者为无物。
　　 我大奇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捉到的凶手，竟似一段枯枝，且一身乌黑，样貌丑陋，与我所想，格距甚远，便有些泄气。
　　 多年后，我发现，美国佬的潜水艇，有点黑鱼模样，怀疑是仿了生物，与舅聊天时，戏说了。舅大为愤慨，怒骂美帝不要脸，偷了中国黑鱼，做成杀人船。我说，美国也有黑鱼，不必来中国偷。老人不信，愤愤说:“有也是汉奸送的。”
　　 黑鱼在敝乡，量多名气大。我知道，自然界中两物不一般:一是猫，九条命；二是黑鱼，头生七星，七条命。当然，这两物死了，也就死了，它不可能是孙猴子，死而复生。说它命多，大约是命硬意思，与野草一般，任你百般砍杀，春风一吐，又是一片翠绿。
　　 定荡畈临浣江处，有一大片野荷，产莲藕。因是野藕，无人料理，所出之物枝细长，色呈铁锈色，看去如难民，明显营养不良，咬一口，硬如木头，其味干涩。所以，是贱物，不为人所喜。
　　 某年，一广东人偶过定荡畈，见一地野藕，弃之在彼，便心生怜惜，择取几条，用来煲汤。这老广是奇怪人，世上之物，皆可煲汤来喝。野藕经他拾掇，慢火煲之，产生质变，软糯如蟹膏，入口即化，汤味鲜甜，去涩无渣，竟成无上妙品。自此，麻雀变凤凰，秀才中状元，定荡野藕，名声大噪。
　　 因为值钱，一到冬节，莲塘挖了个底朝天。远远看去，如野猪啃过的薯地。污泥如老娘们开会，这里一堆，那里一簇，窃窃私语。洼处雾气蓄积，久久不散。而残留的水，已成泥浆，太阳一晒，涸辙之鱼，全成雕塑，被长嘴的水鸟，一一叼走。
　　 有经验的人知道，该捉黑鱼了。
　　 我有个表弟，小我几岁，脸晒得煤球似的，一说话，舌头便大起来，叫我时，哥字背后，无偿送我一大串，我好享受，觉得赚了大便宜，见面就让他叫，他也听话，哥个不停。表弟除了会哥，还师承舅舅手段，惯会捉鱼捕虾。
　　 酷寒的冬天，定荡畈沼泽，凡有水之地，皆结冰。污泥冻成石头，间隙区，冰凌花盛开。这时节，挖藕时逃过一劫的黑鱼，潜伏在塘泥中，做起了特务，一动不动。这厮明白，只要你乱叫乱动，等待它的，定是刀砍鼎烹，别无它途。固皆做枯木状，只露两个小鼻孔，米粒儿大小，用来呼吸，其余的，一切停止。
　　 冬日太阳，是个懒女人，不知是贵体欠安，还是感情受挫，恹恹走不动。吐出的光，也失了强悍，全无夏日针灼凌厉，冷冷暖不起。直至上午十点，冰才渐溶，显出些许活力来。而这时间，我与表弟，早踏着咔咔作响的冰，弓背而行，目灼灼似贼，在寻找黑鱼的老巢。一般而言，凡黑鱼藏身之地，与它处稍有不同。这厮百密一疏，忘记了用来呼吸处，因为温度，是结不了冰的。因此，捉拿就有目标，只要发现冰泥上，汪两个小孔，其下必有。用铁铣敲开冰泥，深挖一铣，土去鱼落，伏军曝光，冰上蹦达几下，终不敌寒冷，渐渐僵硬，如一橛乌木，被丢入竹篓。圆眼一刮一刮，大约想不明白，如此深藏，咋还被人俘虏？
　　 当然，这小洞，有时候也骗人，吭哧吭哧挖下去，所出却是几条泥鳅，或者一尾小鱼，便大泄气。如何出小力大收获，就需要经验。经验之一，洞分左右，等距离排列，相隔不远，大小一致，距离太远你别挖，那是鲨鱼，在海里，这儿没有;太近也别挖，鱼太迷你，终究下不了口，放它一条生路，明年再捉不迟;单个的你也别挖，那是泥鳅，个小不说，还是钻洞能手，累得贼死，也不保证能捉到。
　　 记得有一次，我在排灌站边，发现黑鱼踪迹。不过，这伏兵是个老刁，选置极佳，前有积水，后临高堤，一旦有变，即可进退自如。表弟说话打结，做事却极利索。极快捡回几条木棍，绑在渔网上，悄悄下堤，将网插入临水一侧，做个包围圈。然后，敲碎冰，挽高衣袖，伸手淘摸。其形如站上跳台，比赛游泳的运动员，头俯冲向水，臀部冲天，与青蛙然。我见危险，刚欲提醒，却见老弟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叭嚓”一声，摔了个嘴啃冰。冰哗声裂开，骨嘟彪出一团泥浆。好在萝卜头机灵，横向一滚，方躲过冰水浴。我大急，跳下去抢救，不防短命鞋底，是塑料的，冰面上滑似玻璃，一跳稳不住，“叭嚓”摔个屁股开花，脑袋咚撞冰上，一阵眩晕，身体收不住，势若炮弹，一下子窜出去。表弟已爬起来，在那瘸腿揉腰，被我夹腿击中，漂亮摔个仰八叉，打冰球似的，我受阻停滞，表弟替我飞出去，耳听一声“扑哧”，四籁俱寂。
　　 待我回过神，见表弟已一头撞入泥水中，模样似被门夹住头的鸡，在那噼啪乱蹦。忙跑过去，拔萝卜样拔他头出来。眼前的表弟，一脸黑泥，烧炭翁似的，只看到一点眼白，在那骨碌。棉袄湿了半边，鞋子一只在水，一只挂在渔网上，惊慌失措看着我，满脸疑惑。我捡过鞋子，替他穿上，扶他起来。表弟明白过来，吐出一口泥，踢我一脚:“干嘛啊？是不是多吃你一个苹……苹果，你就……就报复我，蹬我下水。”我忙赔不是，说了原因。表弟"哼"一声，走到水边，呲牙咧嘴洗了脸，脱下棉袄，拧干水穿上。说:“那鱼，你，去抓。”
　　 我小心探下手去，冰碴刮一下手，钻心一痛，我如火烫，立马缩手。表弟很不客气白我眼，挤开我，咔嚓掰碎冰块，伸手下去。大约污泥比较厚，袖口都下水一截，我问:“有鱼么？有鱼么？”表弟嘟一下嘴，未回答，一团清鼻涕，如悠悠球，极快从鼻孔中窜出来，挂在嘴边，左右一荡漾，咧一下嘴，舌头蛇信似吐出来，我以为他要用嘴消灭，刚“咦”一声，表弟察觉，猛吸鼻子，“嘶”一声，悠悠球便如受惊的白鳝，缩进洞里去。俄顷，又探头探脑出来，如此重复骚扰，终惹恼主人，只手堵死一侧鼻孔，“哄”一声，暴射出一枚水弹，凌空而去，“啪嗒”打在数米外。一只专心啄食的鸟，大吃一惊，以为飞来霰弹，打个软腿，扑楞楞逃走。
　　 突然，水中旋起一团泥浆，有物一头撞在网上，鼓出一棱，被我夹网卡住。此厮大急，掀尾激浪，冰水劈头盖脸。表弟在网内顺手一扯，黑鱼出水，落在冰面上，噼啪乱蹦。我刚欲直腰，水中又是一个急旋，复窜出一条黑鱼，夹水飞起，一头撞渔网上，带得网歪斜下滑，这条可怜的鱼，做了夹心馅，任是疯狂挣扎，已是枉然。
　　 我松口气，洗了手上泥淖，刚欲收网，见水中又是一旋。心想还有，提网一甩，网散开成罩。未几，一条小黑鱼被表弟隔网捉住。
　　 三条黑鱼，二大一小，丢上岸去。表弟说是一公二雌。我问原因，表弟撇撇嘴说：“还不简单，公的粗不拉叽，牛逼哄哄;雌的扭扭捏捏，装模作样。”我笑起来，你个小萝卜头，毛都未长，雌雄倒分得门清。表弟向我拱嘴如猪，嘿嘿一笑，一个仰八叉，躺倒草地上。我也觉着累，软下身去。鱼大约知道处境不妙，拚命扭曲身体，粘了一身草屑，如枪口下的伏兵，作着无谓的伪装。
　　 我冷眼旁观，本来三条鱼窝在一起，此时已分手，公鱼携那条小雌，在左侧，小雌修长的尾巴，搭在公鱼上，齐头伏在草丛中。那条大些的雌鱼，孤家寡人，斜卧右侧，突眼圆睁，灼灼看左侧同伴，眼中满是怨怼之色。
　　 表弟也发觉了，捅捅我说:“看，老雌在吃醋呢！”我说:“鱼吃什么醋？”表弟说:“肯定这老家伙花心，娶了个小老婆，大的不高兴呢！”
　　 我笑起来，看夕阳浮在西山，大约喝多了，一脸绯红，慢慢回家去了。
　　 黑鱼除了捉，我还喜欢钓。钓黑鱼，一般用细竹杆，择身材如模特的用。太小易折，过粗滞手。鱼钩市售即可，有人用别针弯成，碰到凶悍公鱼，容易扯直逃走。钓线必须弦线，如果用棉线，应该是外行。鱼饵一般用小土蛙，土蛙的外表近似癞蛤蟆，不是绿纹白肚青蛙，大约黑鱼挑食，或者知道青蛙是益虫，不忍下口，也未可知。反正，一说钓黑鱼，倒霉蛋是土蛙。
　　 对于黑鱼习性，我很了解。这物种似人类，生存力极强，且弹跳力惊人，有点飞人乔丹模样。天闷热或发大水时，常跃出水面，跳上塘堤逃逸。若饵料不足，亦会转移，转移时，游蛇形，模特走猫步似的，扭动向前。多生活在堰塘小河，喜在杂草，或者树荫间游动。江南有一种水草，俗称革命草，这名字有特色，是否趋炎文革，不得而知。此草长水沿，蓬勃成片，势若红卫兵，汹歘逼人，黑鱼喜之为居，常静伏草间，作老僧入定状。
　　 下钓最佳季为夏，天下流火，闷热如蒸锅。临水时要蹑手蹑脚，别仪仗队似走得咔咔响，你是取它性命，别太得瑟。这黑鱼虽在水中，却长双顺风耳，听觉发达，一旦声动，这厮便如黄鼠狼，激一个浪花，遁去无踪。你控制好声音，便成功一半。钓黑鱼其实很简单，把挂土蛙的钓钩丢下去，手腕儿轻轻抖动，这时看水面，酷似土蛙在拨水游玩。那黑鱼是个饕餮，个性凶残，这送上门的美味，岂肯放弃!自然头脑发热，一个鱼跃，只听“哗啦”水声，鱼竿一沉，土蛙不见了。片刻，水底气泡，葡萄样一串串扯出来，如水之将沸。
　　 这时候，你要沉住气，任其折腾，让鱼走势，你消势为顺，化钢为柔，千万别紧渔线。黑鱼刚咬钩，饵料尚在齿间，你一用力，狡猾者会吐钩，如此，则前功尽弃。你就放线，让这厮将饵料，顺利咽下去。一旦进了它肚子，角色顷刻转换，你是悟空，黑鱼乃铁扇公主，这辰光，你说了算。需要提醒的是渔线，要买韧性牢固的。黑鱼中招后会挣扎，水底多水草杂物，容易缠绕，太脆的线，扯断后，你将一无所获。而黑鱼更惨，不知鱼类有没有痛觉，如有，内脏扯坏的它，会在痛苦中死亡。远不如引刀成一快，来得人道。
　　 每年的五月，是黑鱼产卵期。我晓得的这些黑厮，虽然凶神恶煞，但也有文明一面，譬如婚姻，实行一夫一妻制，有没有硬性规定？可不可人类一样，包个二奶？因鱼语不通，只好存疑。它们产卵比较讲究，会搜柔软水草，集团成窝。定荡畈的黑鱼，其窝一般建在革命草中，一尺方圆，脸盆大小。排出的卵子，乌泱泱附草上，水波中逐浪浮沉，洇洇如一团水墨。
　　 哺化期的黑鱼，性格异常残暴，胆敢入侵的同类，常常是游着过来，白骨回去。夫妻俩死守窝边，寸步不离。直至小鱼出窝，才如假期的故宫游客，浩浩荡荡，游戏水中央。
　　 这时的黑鱼，警惕性蛮高，很不好钓，大约知道负有哺育重任，一般轻易不咬钩。一旦夫妻间，某方被捉，另鱼立马领着孩子逃走，且死不咬钩。说句公道话，这样做父母，也算尽职。
　　 乌鱼肉没刺，肉质粗陋，比之其它鱼类，其味稍逊。而奇怪的是，售价却不菲。值钱之七十年代，一样坚挺。因此，乡人捉到，舍不得吃，遑论大小，皆拿去市场，换钱。
　　 小时看过一本图书，说，一个老地主，为破坏集体，鱼塘中放入黑鱼，被红小兵抓获。父亲看后说:“假的。”我心中，刚为红小兵自豪，焉知父亲泼盆凉水，便不服，问理由。父亲说：“知道黑鱼多少钱一条？三元。老地主一放三条，九元呐！这可不是小数，可保他两月不饿。你再看这地主，破衣烂衫，瘦如干瘪臭虫，饭都吃不饱，有鱼不卖不吃？拿去做无用功，明显太假。”
　　 我搔搔脑瓜，觉得有理。想自己是老地主，也不会如此，便不再吭声。
　　 鱼捉回后，需要宰杀，野生黑鱼，收拾大不易。当然比之宰甲鱼，还是容易些。我接触过，且成冏事，至今印象深刻。
　　 记得那年夏天，捉到一条黑鱼，我临江宰杀，刮鳞破肚。下堤时我发现，这黑鱼还活着，时不时扭曲身体，做个L形，且力极大，捋都捋不直。我有些奇怪，看看鱼肚，劈开了，脑袋也砍断一半，莫非真如舅说的，有七条命，心便惴惴。安知黑鱼入水发力，扭力惊人，我一时手滑，抓之不牢，只扯住飘荡水面鱼内脏，一用力，扯出一团，停晴看去，那里还有黑鱼，竟然逃之夭夭，留下水面波澜，笑纹一般。
　　 一晃，这条比干似的黑鱼，逃走已逾三十年，不知道它，现在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