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湖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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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英牵着六岁的宝儿从居安客栈走了出来，她精致的五官上略施淡粉，身上穿了一件浅紫色的长裙，步子迈得很小，姿态优雅大方，完全是一副大家闺秀的举止，任谁也不会把现在的南英和十年前那个跑江湖卖艺的疯丫头联想在一起。
　　南英今天很高兴，甚至有点得意，昨晚她终于把尾随了她几天的灰衣人给甩了。三天前她发现了这个灰衣人，可她没有动声色，就在昨天下午，刚进入顾城，她就和宝儿在闹市趁着人多时下了马车，她又吩咐车夫不要停留，继续按原计划前行。马车上有轿厢，料那灰衣人也不会发现他跟踪的不过是一座空车。南英不能确定跟踪她的是哪一方面的人，但这个人肯定也不知道她南英并不是长在深闺人不识的大小姐。她是走南闯北经历过风雨的江湖儿女，她一入江湖，就像鱼儿游进了大海，老虎回归了山岗。
　　按照昨晚和宏图镖局的约定，今天总镖头熊烈会带着一名出色的镖师来接她们。宏图镖局的名声南英不仅听说过，而且十几年前她就认识当时的总镖头邵焕山，她相信邵总镖头的人品，所以也相信宏图镖局。可惜的是昨晚她才知道邵焕山已经不在了。
　　南英很快看到了身材高大的熊烈。熊烈身旁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很随意地穿着一件长衫，腰间系着的金色腰带却很精致，脸上挂着笑容，很潇洒的样子。只是太年轻了，不知道遇着事能打不能打，除此南英对这个镖师还算满意。
　　熊烈向南英介绍道，这是我师弟，邵飞。
　　邵飞微笑着点点头，伸手去摸旁边宝儿的脑袋，宝儿却一低头钻到南英的身后。南英笑道，这位师傅姓邵？
　　邵飞道，我不是什么师傅，你可以叫我邵飞，也可以叫我飞少。夫人怎么称呼？
　　南英道，夫家姓李，顿了顿又道，你也可以叫我南英。
　　邵飞笑道，那这位小朋友就是李公子了？
　　宝儿在南英身后喊道，我不是李公子，我叫宝儿，不过，你不能叫我小宝宝。
　　邵飞饶有兴趣盯着眼睛瞪得圆圆的宝儿，问他，小宝宝，你能说说为什么吗？
　　宝儿一扭身站到邵飞跟前，跺着脚喊道，我都说了不能叫我小宝宝，你还叫！
　　邵飞很无奈的样子说，我就喜欢叫小宝宝，小宝宝说怎么办呢？
　　宝儿漆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很快丧气地对邵飞说，那你就叫吧，我又打不过你。
　　笑声中，一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这是南英刚雇的马车。车夫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带着瓜皮小帽，打扮得很利索。随车一起出来的王掌柜看到熊烈，急赶几步，上前抱拳问好，熊烈在城里的人缘一向不错，忙还了礼，王掌柜向大家介绍道，这赶车的是我老婆的娘家侄子，叫胜三，是个好把式。
　　王掌柜回身看见了邵飞，又看看南英，想说什么，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开口。邵飞忙着和宝儿打趣，也不以为意。
　　临行前南英问邵飞，你的马呢？邵飞笑道，在旁边吃早餐呢。
　　南英和宝儿刚坐上马车，邵飞吹了声口哨，一匹白马从客栈后面冲了出来，胜三见此马浑身雪白，高大健壮，四肢强劲有力，忍不住叫道，好马！
　　白马到邵飞面前昂首停下，邵飞轻抚马鬃，用手指梳理几下，才翻身上马，回首看看胜三道，你倒识货。
　　临近中午，已经出城走了很远。南英和宝儿一直在马车里面，帘子就没有掀开一下。宝儿躺在南英的腿上睡着了，在马车的颠簸中，南英也是昏昏欲睡。和前几天相比，今天的南英很放松，虽然她请镖师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掩饰，可她的心里还是莫名地觉得有了依靠。那个公子哥似的邵飞能给他的客户带来安全感吗？南英不仅轻轻一笑，或许邵飞的作用就是让人们把他们这一行人当做出来游春的一家子吧。
　　南英伸了伸微麻的胳膊，挑开帘子，就看见邵飞悠悠的骑在马上，和马车并排而行。路很宽，路面上的行人却不多。路两旁是葱郁的树林，此时正值暮春，树林里的野数杂木高矮参差，树叶浓密，一眼根本看不到树林里面的情景。南英问道，邵师傅，这是到什么地方了？
　　邵飞转过身喃喃道，这是哪呢？走了有七八十里路了吧，胜三，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胜三一手缰绳，一手马鞭，也不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下身子道，前面不远是八通集，夫人劳累的话，中午可以在八通集歇息。
　　宝儿被话声惊醒，刚坐起身子就喊道，停车！胜三摸不清什么状况，停了车，宝儿撩开门帘，一跃而下，站在路边就扒裤子。
　　邵飞嘿嘿笑了起来，宝儿背对邵飞没有搭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笑什么笑，笑得我都尿不出来了。说着话提起裤子往路边树林里走去。
　　南英忙喊宝儿，别走太远！
　　宝儿应声，我知道。
　　胜三也跳下了马车说道，我去跟着小公子。二人一前一后，走不出几步，就被乱七八糟的杂木灌丛遮住了身影。很快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水声，听得出他们并没有没有走远。
　　水声终于停止，却还不见他们出来，南英急了，对邵飞说，他们怎么去这么长时间，不会有事吧？
　　邵飞坐在马上一动不动，直盯盯地看着南英，忽然松了口气道，他们回来了。
　　南英疑惑地望一眼毫无动静的树林，又看看邵飞。邵飞笑了，我的耳朵从没有骗过我。
　　很快就见宝儿和胜三又是一前一后出了丛林。宝儿进了车厢，南英帮他拂去前额的汗水，问道，外面很热吗？
　　宝儿摇摇头，把右手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珠转了几转，伏在南英的肩膀说道，刚才我在树林里看到一个人。
　　南英一惊，什么样的人？是穿一件灰色的衣服吗？
　　宝儿道，没看清呢，一下子就从我前面过去了，就像是影子一样，一闪就没了。
　　南英又问，胜三看到了吗？
　　宝儿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南英嗯了一声，点点头，轻拍着宝儿的后背道，就是过路人，没事的，咱宝儿不怕。
　　胜三摇起马鞭，马车再次启动，南英的好心情却已经没有了。
　　
　　2
　　胜三小时候就觉得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在别的孩子都想着能到哪个地主家找一份稳定的长工能娶上哪家姑娘的时候，胜三想的是长大后做一名侠士，一个英雄，就是见义勇为仗义疏财的那种，这要归咎于当年常驻他们村卖唱的那位老先生。在老先生描绘的那个世界里，侠士永远是知恩图报行侠仗义扶危济贫，受万人敬仰。这个理想一度让胜三非常自豪。
　　长大后他才想起，那位老先生的故事里，从来没有说过侠士是从哪弄到的银子。所以在胜三长到十多岁开始靠自己讨生计的时候显得无所适从。他给镇上徐老财家放过牛，县里招人建庙他去做过泥瓦匠，也随村里的劳力一起去挖过运河，再后来他专职给徐老财架马车，这些工作虽然挣不到什么闲钱，但也没有让他饿着。
　　直到他遇到了出外多年回家省亲的儿时玩伴赵虎子。赵虎子比胜三大个五六岁，一直是村里的孩子王，小时候他并不怎么待见胜三，相反是胜三喜欢屁颠屁颠地跟着赵虎子。
　　赵虎子荣归故里后，主动来找胜三，他给胜三家拎去一条羊腿，说是因为小时候吃过胜三的一块烤番薯。这让胜三意外地发现，赵虎子身上竟有着令他所倾慕的侠士作风——知恩图报。二人几番言谈，胜三了解到赵虎子现在过的正是那种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生活，兴奋之余又对赵虎子多了几分敬畏之心，他怯怯地问赵虎子，你们帮助穷人的银子是从哪弄的？
　　赵虎子瞥了一眼周围，看没有外人在场，说道，都是自家兄弟，我也不瞒你，你应该知道有很多坏人都很有钱吧，他们还喜欢欺压咱们穷苦百姓？
　　胜三忙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赵虎子道，那就对了，我们一般都是向他们要了分给穷人，当然了，有时候也顺便留一点自己花。
　　不管赵虎子的说法是不是所有侠士的所为，却解决了困扰胜三多年的难题，胜三激动地抓住赵虎子的手说，你就是……侠士……英雄？
　　赵虎子点点头道，更多老百姓是叫我们另一个名字。
　　胜三刨根究底不耻下问，什么名字？
　　赵虎子沉吟道，绿林好汉。
　　胜三的手已经被赵虎子攥出了汗，这时候胜三猛地甩开了，他丧气地说，闹了半天你们是强盗土匪啊！
　　赵虎子面不改色拍案而起道，胜三兄弟你是怎么说话呢！我赵虎子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怎么会做那种勾当？可叹我还以为你还是条和小时候一样有侠义心肠的汉子，看看这些年你已经变成什么样子，就那么心甘情愿做别人的奴才！
　　胜三拉着赵虎子坐下说，虎子哥别急啊，我也就是顺口一说。
　　赵虎子顺势坐下，拍拍胜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兄弟啊，虎子哥这些年没有忘了你，是因为还记得小时候你就是个有理想的孩子，想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更难得的是打小就有一颗侠义之心啊，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啊，你怎么不明白呢？这是老天给你的天赋，你要珍惜！
　　胜三摸摸脑袋，一脸茫然。
　　赵虎子继续说道，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是很大的，有的人穷尽一生，也没有沾到理想的边儿，为什么？
　　胜三跟着问，为什么？
　　赵虎子一抡右臂，语气坚定有力，因为他们一没有天赋，二没有机会。而现在这两样都在你身边了，就看你能不能把握。把握住了，你就有机会成为后世话本里的真侠客，大英雄，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有成功，你也为理想拼了一把，不白活一回啊。虎子哥现在虽然只是绿林好汉，离英雄也就是一步之遥了。这一步之遥有时候也是一念之间。虎子哥就站在英雄的边缘，正在时刻等待着命运的召唤，风云际会，英雄创世！兄弟，明白了吗？
　　胜三呆呆地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眼神迷糊地盯着赵虎子道，虎子哥现在口才真好，那个说唱的老头儿肯定比不上你，——你怎么没有找那老头学艺啊？
　　赵虎子本来挥舞着的强而有力的胳膊一下子松弛了，他叹了口气，原本高涨的情绪瞬间低落，没好气地对胜三说，给我弄碗水喝。
　　胜三起身去厨房水缸舀了碗水，递给赵虎子，自己坐在小矮墩上，托着下巴看赵虎子大口大口地喝水，忽然开口道，虎子哥，啥时间让我跟你走？
　　闻言赵虎子放下手中的缺口瓷碗，一把抱着胜三的双臂，激动地就差泪水没有落下，兄弟，哥就等你这句话了。
　　胜三有点受宠若惊，哥，你快别这样，让人看见不好。
　　赵虎子再次重新坐下，端起水碗说道，兄弟啊，我想在咱们走之前，为家乡父老做点事，毕竟这是养育了咱二十多年的一方热土啊！
　　胜三眼睛里渐渐放起了光，正色道，哥你就直说吧，准备先抢谁？
　　赵虎子急忙上去一把掩住了胜三的嘴，险些摔掉手里的碗。他对胜三说，因为我干的这个行当，在个别情况下，咱们要格外的不显山不露水，懂了吗？
　　胜三郑重低语道，这个懂了，做个侠士第一条就是要学会不显山不露水，那第二条是不是能不能打？
　　赵虎子被胜三问得愣了，好在他应变能力强，忙答道，是的，第二条就是能打，兄弟悟性高啊，要不怎说是有侠士天赋呢？
　　胜三道，那虎子哥什么时候教我武功？给我配备什么兵刃？
　　赵虎子道，这个要等回到山上。鉴于此次行动是你的第一次，也是对你的考验。我要安排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具体等你晚上去我家再详谈。我先回了。
　　胜三道，虎子哥等等，再问一个问题，你们山上有方天画戟吗？鱼肠剑也行！
　　已经走到门口的赵虎子回过头说道，有，青龙偃月刀都有，上面还有关二爷的掌印呢！
　　
　　三天后的清早，天才蒙蒙亮，镇上的大财主徐老财在去县城钱庄存银子的路上被三个骑马的蒙面大汉拦下，劫匪把明晃晃的钢刀架在徐老财的脖子上，问他要财还是要命？惊慌失措的徐老财下意识地想把一包银锭往怀里藏。眼看钢刀扬起，就在要落下之际，同样脖子上架了一把刀的车夫胜三突然大喊一声，刀下留人！
　　这一声使劫匪停住了动作，也惊醒了徐老财，胜三声泪俱下，哭着对徐老财喊道，老爷，留得青山在啊！
　　徐老财无奈地点点头，乖乖交出了装满银子的包裹。其中一个劫匪接过包裹，又搜了一遍马车，回到胜三和徐老财身边，再一人狠狠地踹上一脚，这才满意地说道，看在你们还算识相，哥几个大清早的也不想见血，饶了你们吧！说完话，三人纵身上马，扬长而去。
　　劫匪留给胜三的那一脚正踢在脸上，满脸灰土的的胜三扶起徐老财，问道，老爷，咱们报官吗？
　　已年过五十的徐老财苦笑道，报什么官，这几个土匪来去如风，又是外地口音，官府就能找到？再说官府兴师动众，就算把银子找到了还能给咱？认倒霉吧，怪只怪我没听夫人的话多带几个家丁。算了吧，好在咱爷俩没事，回家！
　　劫案发生第二天，面上犹带伤痕的胜三找到徐老财，唯唯诺诺地说，老爷，我来和你商量点事儿，我不想在这干了，打算出外去讨生计。
　　对昨天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的徐老财一声长叹，唤来账房，爽快地给胜三结了工钱，额外还不忘多给了一点碎银作路费，最后嘱咐胜三，外面若是混不下去，不管什么时间回来徐家大院一样欢迎你。一句话说得胜三热泪盈满了青紫的眼眶。
　　胜三走后，徐老财对账房先生感叹道，孩子倒是个好孩子，就是胆子小了点。
　　平生谨小慎微的土豪徐老财，一直到他几年后的六十大寿之际才知道：好孩子胜三离开徐家大院，自己家都没回，就直奔劫匪赵虎子在镇后山林里藏匿的窝点，一干人会合后，带着徐老财的一千两银子，连夜投向了千里之外的庆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