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五八年，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浪潮中，三岁的我随同父母下放到农村。标准地说：在我成长的岁月中，没留下一丝一毫城里的影响，反之，遗落在脑海里的故事，全是山沟小村里面的。
　　 我们村后面全部都是山头。这些山不太高也不陡，延长足有几千米。站在顶峰翘首远望，大山套着小山，层层叠叠，无边无际！文革期间，山上几乎没有树木，只生长各种杂草与野花。到了雨水旺盛的夏秋季节，绿草中掺着各色花朵，高的足将大腿淹没，细小的草也有半米来深，它们自由散漫，疯狂成长，荒乱中倒也显出生气勃勃来。就连寒冷的冬天与初春，杂草依然盘根错节，相互缠在一起，是生产队囤结草料和放牛羊的最好去处了。
　　 山湾湾里布满了自然村，至少也有上百个。村庄都不大，用几个生产队组成，有的小村才两个队。村名也有特点，称得上别具一格，前面全部排有数字，还加有一个“湾”字。我家归大湾公社三湾大队十四湾村的第三生产队。
　　 每个生产队里都有几名干部，组成了一个叫“队委会”的领导班子。分别有：政治队长、生产队长、妇女队长、还有会计、保管、记工员和两名小组长。
　　 干部们把生产队里那些老弱病残，无儿无女，无依无靠的人挑选出来，评为“五保户”。这些五保户虽说靠国家救济生存，可那个时代，国家还“一穷二白”，能给他们救济多少？五保户们一年只享受几元钱或者更少的补贴和一些粗粮，别的也没什么待遇了。秋忙时，他们还得下地挣工分呢，用力所能及的劳动来养活自己。
　　 五保户中，有位姓张的大爷，至今让我记忆犹新。每每回想起来，他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好似就在我的眼前。
　　 不难看出，老人年轻时长得不错：高大的身材，方脸庞，圆下巴，两道浓眉，杏壳似的大眼睛。岁月将痕迹化成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皱纹，布满了他那黝黑的脸庞上。因为不爱干净，落满污秽的胡须总是乱糟糟的，头发又稠又密，白发多黑发少。为省几毛的剃头钱，头发总是长得没出了脖颈，打起一层层横七竖八的卷儿，蓬头垢面时，他才舍得让人来剃。
　　 张大爷打了一辈子光棍，无亲无故，更无子女。记忆中，他一年四季都穿黑灰色衣服。袄和大档裤子都沾满了油渍，闪着污黑的亮光。从他身边走过，老远便可嗅到一阵阵独特的臭味儿，很埋汰的样子。
　　 张大爷世代贫农。解放前家更穷，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的，祖祖辈辈给地主家当长工。直到解放后才翻身做了主人，住上了自家的房子。村里的老人们说：张大爷是父母老来得子，生他时老两口已经四十出头。家虽贫穷，却把他当心尖宝贝掌上明珠来养。直娇惯的性情懒惰，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可怜天下父母心，有哪个爹妈不是望子成龙？别看贫家出身的张大爷，从小却享受了有钱孩子的待遇，九岁就被送进了学堂。他的父母为了让儿子将来出人投地，几年不曾换一件新衣，逢年过节老两口都舍不得吃饺子！把好米好面省下来送给教书先生为他做学费。可他不领情，懒得动脑筋学习，上课老是犯困，不是打盹就是睡觉。那时候还没解放，学生们的课程多靠死记硬背，先生让他背“九九表”，他回答：“先生，我不会背。”让背“三字经”，他更不会，只好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回答：“先生，我不会背。”久而久之的，他总是那句“不会背”，一起读书的孩子们，干脆送他个外号：“不会背”。
　　 张大爷本质很不错，为人正派还很善良。可他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太懒了！干什么事情都敷衍了事。父母在世时，还有个依靠。等到他的爹娘撒手西去，他可惨了，北方的数九天，冰天雪地，滴水马上成了冰，他懒得烧火做饭，生水凉饭的将就，凑合着混日子。日久天长下来，冷炕睡下了腰腿疼的毛病。年轻时还不觉得，到了五十多岁，行走都困难。队干部们看他难以自理，只得把他列入了“五保户”当中。
　　 （二）
　　 文革时期，有一个阶段，全国人民家家早请示，户户晚汇报，男女老少都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头脑。就连在校学生都缺少课本，课程几乎都是伟人的语录，著作和诗词。例如：人们去供销社购买生活用品，或者找有关部门开介绍信盖个公章，就连出远门买张火车票，都得背语录才好使。夸张些说：如果不会背的话，有钱也无用，不但使不上鬼推磨，办什么事都寸步难行。
　　 一年秋天，政治队长接到上级指示，工作组要来三湾大队蹲点，检查每个生产队的政治思想，和阶级斗争新动向。还要抽查社员们毛主席语录学的好不好，听说前三名还给发毛主席像章哩。
　　 队委会召开了紧急会议，下达了铁一般的任务，咱队可不能在上级面前丢脸！干部们经过周密的计划，当即就分了工。晚上的社员大会上，政治队长慎重宣布：“社员同志们，你们不分男女老少，在近期内，必须背会五段以上语录。否则的话，不是我给大家扣帽子啊，就是不热爱咱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样吧，我先表个态，大家都知道吧？我八十四岁的老娘一字不识，我保证她不负众望，在工作队下来之前背诵六段以上，欢迎你们多多指点与监督。”
　　 政治队长姓方，当时也就三十来岁，在队里很有威信。他生的中等个头，浓眉大眼一表人材。老婆得病去世后，给他留下三个没娘的儿子。好在当时老娘身体硬朗，帮着他来料理家务。有一年冬天，他的老娘也得了重病，卧床不起，生活都不能自理。方队长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既是爹又是妈，还得照顾重病的老娘。他起早贪黑，披星戴月的忙。村里人感叹：方队长背着老娘出出进进晒太阳上厕所，喂饭喂水喂药片，细心地梳头洗脸与老娘清洗下身换内衣，从精神与肉体都给予母亲无微不至地温暖与照顾。有道是：百善孝为先啊，就是他的孝心积了德，也感动了天地，八十岁的老娘竟然神奇般地康复。
　　 方队长性格开朗，喜欢开玩笑。为此，作风上招来不少风言风语。说他和某个媳妇眉目传情，还与队里的寡妇来往密切。没有不透风的墙，搞得上大队重视起来，领导找他谈话：“你一个共产党员，要注意自己的形象，怎能乱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方队长不认账，人家就调查他。百姓的口碑最重要，自始至终，社员们都一如继往地拥护他。大家说：“我们只知道方队长是个孝子，搞男女关系么没有的事儿。”“是啊，方队长一身正气，也没和那寡妇胡来，再说，他俩都是单身，自由恋爱也很正常么。”上级不好追究，只得草草了事。
　　 其实，那个寡妇一直嫌弃方队长那三个儿子，并没打算和他走在一起。而方队长也与多年以后，又一次娶了贤妻，为他生了两个闺女，这是后话，放下不提。
　　 人常说：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领导全力以赴，带领家人起早贪黑学习。瞬间，就将群众发动起来了！队里到处呈现出背诵毛主席语录的热潮。他们上工背、下工背、饭前背、饭后背、躺着背、睡着背、梦里还背、就连上厕所时也在背！
　　 几天过去了，小脚老太太们都能背下几段了。干部们在欣喜的同时，首先想到了张大爷，这张老汉可是个不会背啊，对他得抓紧些，绝对不能让他在工作组面前丢咱生产队的脸。
　　 社员大会上，张大爷成了重点。好像考小学生似的把他叫了起来。第一印象还不错，他没说不会背，高声朗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虽然这段语录当时刚会说话的孩子们都会，可对于张大爷来说，已经挺不容易了。
　　 干部很满意，眉开眼笑地带头拍手：“好好好，学得还不错么，再来一段。”此刻，张大爷却红了脸，慢吞吞地放低了声音：“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
　　 “这段已经背过了！”方队长打断了他。
　　 老人两眼呆滞，将头深深埋在了胸前，两手不自觉地摆动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啊，下、下定决心，不怕、怕……”
　　 “哎，停下来停下来！给我背别的！”方队长虎着脸，提高了嗓门儿。
　　 “我、我、下定决、心、不……”张大爷脸红脖子粗地扭动着腰肢，不知如何是好。
　　 “哈哈哈……”想不到，他还继续下定决心，惹得轰堂大笑。女社员们更是笑的直不起来腰，捂着肚子喊“哎哟”。
　　 在干部们怪怨的眼神和人们的嘻笑中。张大爷好像犯了罪似的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摇着脑袋，结结巴巴地说：“你们就、就别笑话我了啊，不、不、不会我还能学么，我一定努力学习，争取不给生产队丢脸。”
　　 “这可是你说的啊，挺大年纪了说话可要算话，回去努力背，用心背，给咱生产队争气。”平时沉默寡言的张会计，很严肃地嘱咐了他几句。
　　 当时，正值夏锄农忙季节，哪有时间专人督促他？队干部生怕张大爷偷懒不主动背，就找了小学校，让派两名学生上门去教。老师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和另外一名同学。
　　 （三）
　　 在我的印象中，张大爷是个心眼儿很好的人。记得我家刚搬到村里时，姐姐带我们出去玩耍，无端受村里小孩们的欺负。大爷多次出面说服他们，然后，为我们擦干泪水送回家去。为这，父母常念他的好，逢年过节做些好吃的，总让我们给他送去些。母亲还把父亲的旧衣服洗干净补好送给他穿。
　　 当时，我正读四年级，学校基本没发课本。我们整天学习毛主席诗词与著作，写些批判稿。在全校多次背语录竞赛中，我一直是名列前茅。说实在的，毛主席的书籍，老三篇甚至著作诗词都难不倒我，语录更是倒背如流，小菜一碟！
　　 张大爷又懒又脏，他的家几乎无人去，只有一个名叫“四小”的盲人小伙子常去串门。
　　 那年，四小大约十七、八岁，挺帅气的一个男孩儿。只因母亲得了重病，无钱医治，几天便离开了人世。四小幼年就失去父亲，哥哥娶妻分了家，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他接受不了母亲死去的事实，伤心过度，悲痛欲绝，撕心裂肺地哭啊哭，没几天眼睛就看不见了。哥嫂嫌弃他，不但不给与医治，还经常不给他饭吃，摔盆子摔碗地骂他是废人。有一次，受了欺负的四小，整整哭了一天无人问津，饿得他头昏眼花，心中思念亲娘，不想苟且活在世上。半夜起来搬上板凳，一路摸索在自家房后，凭着记忆上了板凳，将事先准备好的绳子拴在木头椽子上，踢翻板凳就上了吊！也是四小命不该绝，他家房后对着张大爷的小院门。大爷半夜起来解手，月光下，看见四小房后好像吊着个人，大爷心急脚慢，连滚带爬地过去一看，确定是四小上了吊。他慌忙叫醒四小哥嫂，三人手忙脚乱，才将四小救了下来。大爷伸手一摸还有气息，用力拍打着四小的后背，四小嘴里发出“哎哟”的声音。大爷松了口气，一改平时的和善脾气，神色凝重地黑下脸来，对他们两口子说：“这孩子没了眼已经够可怜了，你们如果嫌弃他没的话，也不怕村里人笑话，戳你们的脊梁骨，我这就背他回去认做儿子，有我吃的保证饿不死他。”说着，就喊已经苏醒的四小跟他回家去。羞得四小哥嫂面红耳赤，哥哥心中暗想“张老汉一个五保户，行走都不方便，如何来养活双目失明的弟弟？自己年纪轻轻，脸面何在？”嫂子也急着说：“大爷您放心，以后保证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哥哥狠狠瞪了妻子一眼，嘴里连声向大爷道谢，背起弟弟走了。
　　 这事发生后，四小哥嫂真的良心发现，迷途知返，对四小不再嫌弃。而大爷与四小自然亲如父子，走得很近。
　　 除去四小，大爷家很少有人进去。反正我们给他送东西，总是先喊出他来，递到他手里便走。可这次，我们有任务在身，必须要竭尽全力。老师是这样安排的：“你们要坐在他炕上，全心全意地，和他面对面手把手地一遍又一遍教，让大爷领会了语录的意思，熟记住才行。”
　　 尽管我们有所准备，是捂着鼻子推开他家门的，可一股光棍特有的味道还是迎面扑来，呛得几乎呕吐。老人的被子脏兮兮臭哄哄的，混合一只泪光闪亮的枕头，和几件冬季的衣服堆放在炕上，看上去，根本分不出什么颜色。盘碗勺子铲子锅到处都粘粘的，黑油黑油的，发出阵阵酸味儿，胡乱丢在锅头周围，成群的苍蝇围着它们转。多年没刷洗的墙壁挂满了道道黑灰尘，正方贴着一张带忠字的毛主席像。地上的柴火乱堆乱放，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啊！
　　 看见我们来，和衣而卧的张大爷坐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笑着说：“队长都和我说了，谢谢同学们，咱们还是到院里吧！”
　　 我们求之不得，慌忙逃跑到院里，对着蓝天白云仰起头，长长地嘘着新鲜空气。
　　 “大爷，您会背哪几段毛主席语录啊？”等我们缓过气来，和大爷面对面站在了院里。
　　 “噢，下定决心。”大爷做错事似的低下头，脸红红的，不敢看我们的眼睛。
　　 “哦，这段您已经会了，今天教您个短一些，简单的好么？”
　　 “好，短的简单就好！”老人抬起头，眼睛里闪出和善，感激的亮光。
　　 我俩统一了下意见，一句一句教他：“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我们觉得，这是最简单的了。
　　 大爷学得很认真，教过几遍他就背下来了。我们趁热打铁，又教了一段“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