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古佬踞守一段河，确切些说是据守两个小小渡口之间的一抹水面。划一只泛着桐油光泽的小木船，载着十来个渡客南北交流。两岸对话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摆渡着，悠悠岁月就这样一桨一桨地划过去……
　　 那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放学后来到渡口，偶尔看到过另类景观：孤舟无客，摆渡不歇。船靠岸，宝古佬从船头抛给我们一串爽朗的笑，然后高喊：宝崽，还不快上来练练手！
　　 小伙伴中的一个鼻涕虫回敬道：爷老子呃，没客也不晓得歇一把！划个破船，练什么练？要练咱几个小伙伴一块来。
　　 群练的笑声很嘹亮，群练的喜剧有时差点酿成悲剧——几个人争抢两片桨，小船成了杂耍场，抢着，耍着，摇晃着，两个小伙伴晃到水里去了，宝古佬让宝崽掌稳舵，一个鱼跃跳下去捞人，身手倍儿棒，探囊取物的范儿。
　　 宝崽也探囊，探他老爸的。可往往是空手而出，一个钢镚儿也捞不着，而一旦捞到手就是干货——一块、五块的大票儿，有一次居然还捞到了一张巨无霸——十块的“工农兵”。要知道，那年头的小伙伴可是视为天文数字的哟。
　　 宝古佬几乎从不离身地穿一件百衲衣，补丁叠补丁很难寻觅到原布，可那衣兜儿倒是滴水不漏的，不过，一般都无水可漏——2分钱一客的营业收入可是要一个子儿也不拉地上交航运局的。公家每月发的二三十元工资维持父子俩生活还不是太拮据，前几年宝崽他妈患水肿病走了，宝古佬益发把唯一宝崽当块宝了，以至爱屋及乌，连我们这些小伙伴也不时沾沾光了。
　　 宝崽其实也没多大野心，就是捞几个钢镚儿买几个白糖饺子，让不断伸缩的鼻涕虫有个滑行的好去处，然后美滋滋地滑进口腔，款待款待自己的味蕾和肚腹。可失望不断叠加，到一定程度了，没想到能有如此意外惊喜，自是漫卷大票喜欲狂，叫上咱几个蜂拥到方圆四五里唯一的“月明楼饮食店”，一人来两碗肉丝面，然后……没有然后——剩下的囊来囊去作为返爹的“回扣”，让宝古佬笑呵呵抱着臭小子老半天不松手，直到百衲衣衣襟沾满新鲜出炉的鼻涕虫……
　　 把鼻涕虫拉扯大，自己和渡船也慢慢见老了。可他的职业操守不老，成日摆渡不辍：有无渡客一个样，风里雨里划不停。渡口停歇不超过十分钟。有一次居然创造出无客摆渡往返两趟笑容依旧的记录，现在想来如果申报吉尼斯，大抵也有问鼎的希望吧。
　　 几十年过去了，这希望无从实现，以后也没有可能实现了——宝古佬和他的小木船一块进入古老系列，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古渡承包人和一条机动船，南北渡口各添了一只趸船。
　　 承包人就是宝崽。曾经一腔热血的宝崽转战近十个行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身经百战，少有胜算，于是乎熬，熬到知天命之年只能屈服于血统论，接过乃父的河段，摆渡衣食无忧的生活。
　　 如今的宝崽早成了宝爷爷，比当年的宝古佬老多了。鼻涕虫没有了，有的是风霜雨雪在古铜色脸庞上塑造的深深浅浅的浮雕。宝宝崽在省城打工娶妻生子，然后继续打拼一份生活，把一岁多的宝宝宝崽扔给老人。宝崽老俩口带着孙宝宝吃喝拉撒在船上，一个摆渡的家在水面飘荡着人间烟火味。
　　 当年的小伙伴，被岁月摆渡成了老伙计，偶尔也聚聚，地点当然是渡船，谁叫你碧波之上飘出这样诱人的饭菜香呢。
　　 其实这年头渡船罕有人问津，一东一西俩大桥，都卧在几华里处。濒临倒闭的轮渡公司拿江城十景之一的“碧津晓渡”做文章，牵扯出关公单刀赴会惊天地泣鬼神的历史掌故，于是就有了宝崽的水上人家摆渡游人。
　　 游了几回，兴味索然，游人骤减。有俩桥比拼着，单靠摆渡的原始功能自然兜不来多少生意。宝崽可不像宝古佬，永远恪守时间优先模式，而是崇尚人数优先法则。不到火候不揭锅，不够人数不开船。殊不知往往急坏了先上船的和对岸等着摆渡的乘客，导致一些熟客怪改弦易辙投入公交车的怀抱。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渡船？老伙计们一边大嚼活水煮的活鱼，一边把酒问碧水。馊点子好点子一个个鱼贯而出，大都没进入实际操作阶段就寿终正寝。直到伙计中有个美籍华人某次归国后送一箱包“道具”，生意总算有了些起色——
　　 那些日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假发、墨镜、礼帽、唐装走马灯似的换，装作不同的华侨寻幽访古，水里看看，岸上瞅瞅，让周边市民眼球一霎一霎地炫，脚步一波一波地上。当人家面，我们谁都是大牌，甩出的都是百元大钞（幕后自然完璧归赵），带动某些渡客五块十块地撒。一时间，渡船就没有在趸船旁停留过5分钟，船船客满，把水线压得很低，明显超载摆渡。
　　 西洋镜终有玩不转的时候，也不知玩了多少日子，渐渐式微了，老伙计们原本就不是什么德艺双馨的演员，久了，倦了，演技露破绽的时候多了，终于玩不下去了。
　　 咱不玩了还不行么？宝崽抱着不时舔舐鼻涕的宝宝宝崽，走到岸上对我们说，这个月他要退休了，渡船退不退休，有没有在职人员再承包，一概不晓得，他也懒得过问。
　　 一个老伙计掏出一张餐巾纸，走到这爷孙俩跟前，轻柔地擦拭着娃娃的鼻子。意味深长地说，摆渡成历史了，是该退休了，还过问什么？哦，不过，这鼻涕虫可得过问了。再不过问，你们宝氏传家宝可要失传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