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舅是我母亲的兄长。在父亲眼里，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在七舅眼里，是一个“六亲不认，塞炮眼的”；而在我们几个孩子眼里，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神！
　　 母亲过世很早，我的童年几乎都在七舅家度过。那时候，七舅邻居有两个十岁的男孩，特别让人讨厌，经常欺负我，也欺负三表妹。这时，二表弟与四岁的四表弟都把手卷成手枪的模样，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报仇！我们的四爷回来，‘砰’，一枪打死你！”
　　 每每如此，耳闻目染，四舅在我的心里变得高大威武起来！原来四舅是解放军，当官的，而且官还不小！
　　 可是，四舅长什么模样，除了母亲几兄妹见过，我们谁也不知道。不过，我们都见过四舅的照片：身着白色衣裤，很高大，用英俊、潇洒、刚毅几个字形容四舅，绝对恰如其分。
　　 四舅是解放前夕离开家的。他是家中长子，人又帅气，聪明，外公外婆格外宠爱他，就送他到私塾里识文断字，只希望他以后能够谋得一官半职，光耀门楣。可一次莫名其妙的瘟疫，降临到李家，外公外婆及其他三人在一个月之内相继故去。顷刻间，“忽喇喇似大厦倾”，“家散人亡各奔腾”。四舅作为最大的兄长，安排好年幼的弟弟妹妹的容身之处后，自己无处可去，便挎一个竹篮，拎一只破碗，拄一根打狗棍，离家出走。从此，没有人见过他，不知他流落何方。直到解放以后，家里才收到他报平安的信。从信中得知，那年他乞讨至凉山州，又累又饿，晕倒在路边，是毛主席以前身边的一个警卫救了他。就这样，他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踏上了革命道路。
　　 但仅此而已。之后又断了音讯，家中的亲人年年盼，月月盼，始终等不到他的消息，给他写信，石沉大海，只从每年政府送来的慰问军属的礼物中猜测他还活着。六零年全国闹大饥荒，家中七舅因为急于挽救弟弟妹妹的生命，私刻政府印章到公社粮站挑稻谷，触犯刑律，才有了他的消息。七舅想通过四舅的关系减轻判刑，可四舅没有表态，只委托当地政府照顾自己年幼的弟弟妹妹。
　　 七舅心中爱恨交织，怨气冲天，谁提起四舅，他就暴跳如雷，怒气冲冲地骂：“谁也不准再提这个没心肝，六亲不认，塞炮眼的家伙！他现在做官了，吃香的，喝辣的，哪里还记得一奶同胞，受苦受难的弟弟妹妹？他的良心被狗吃了！”
　　 从此，没有人敢提及四舅，问及四舅的音讯。我的母亲病重之时，父亲瞒着七舅，求人给四舅写了一封信。四舅很快汇了几十元钱过来，可那时候，医疗条件极差，有钱也救不活母亲的生命。母亲走了，欠了医院上千元的费用，四舅得知后，又给政府写了一封信，请求当地政府在不违背政策的前提下，为他的妹妹减免欠款。我们家受四舅的恩惠最多，父亲常常提及，感激四舅。父亲说，如果不是四舅，那笔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补上。于是，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渴望着有一天见到这位恩深似海，传奇似的人物四舅。
　　 那个年月，运动不断，谁也不知道四舅生活究竟过得怎么样。而他久不与家中联系，大家也渐渐习惯了他的不存在，慢慢淡忘了四舅。
　　 三十年后，某一个秋天黄昏。姨妈正准备做晚饭，忽然家里来了两个一高一矮的男子。矮个子，她认识，是四舅读书时的结拜兄弟，这些年隔三差五有联系。另一个比她足足高出了一个头。矮个子问：“姐姐，你认识他吗？”姨妈端详了好一阵，而那个人一直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良久，姨妈摇摇头。“不认识。”
　　 “姐，我是四弟，根娃子啊！”高个子忽然上前一把抓住姨妈的手，姨妈连忙缩回。“四弟？你是我四弟？”
　　 “姐，是我啊！难道你忘了吗？姐姐......”姨妈这才相信了。姐弟二人抱头，喜极而泣。
　　 四舅回家的消息像春风长了翅膀，很快传遍小山村。七舅知道后，一路小跑，一路骂骂咧咧，冲进了姨妈的家里。“我打死你个塞炮眼的！没良心的！都六亲不认，回来干啥！今天我揍死你！”可当他的目光触碰到四舅时，不知是因为四舅的高大威猛震慑了他，还是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融化了心中的怨恨，手中的木棍不由自主地丢到了地上，孩子般地呜咽起来。“四哥！七弟好想你啊！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几十年啊......”千言万语，两兄弟化作一个紧紧的拥抱。“七弟，对不起！哥不称职！让你与弟弟妹妹受委屈了，哥哥没有尽到作为兄长的责任......”
　　 四舅得知，他最疼爱的小妹还留下一个女儿，便让表哥第二天天不见亮就上路来接我。那时，我上小学五年级。还没有上课呢，看到表哥在教室门外出现，惊讶极了。得知是我们几个孩子最崇拜的四舅回来了，那股兴奋劲就更甭提了。老师通情达理，同意我请假一个星期。
　　 由于我家与舅舅家相距甚远，那时交通也不方便。我们就只有“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路上，表哥告诉我，关于四舅的所见所闻：四舅曾被毛主席接见过三次！哇，毛主席！我的脑海里忽然想起从七岁跨入校门，每天上下课都要为之敬礼的那副画像！有一个声音响起来：“起立，向毛主席敬礼！”我的四舅，真太了不起了，居然能够亲瞻一代大伟人的容颜！黄昏时分，我终于见到我亲人里的传奇人物——四舅！那时，他坐着，看见我，起身向我走来。
　　 哇，好高大的四舅啊！行方步，连走路也虎虎生威。他走到我身边的时候，蹲下来，看着我：“像！像极了小妹！”然后拥抱了我一下，起身牵着我的手走进堂屋，拥着我就坐在他的身边。表姐弟都有些羡慕地望着我，我感觉幸福像糖块塞满了我的心。幺外公家的几位舅舅就向四舅夸我，不仅学习好，歌声特别动听。四舅像个老小孩，笑着说：“唱一首给舅舅听如何？”我爽快地唱起来。当我唱完歌剧《洪湖赤卫队》里的选曲：《看天下劳苦人民得解放》，四舅惊讶地问：“老师教的？”我摇头。几位舅舅帮我作答：“容儿很聪明，她看几遍电影就记住了唱词，还有那些七弯八拐的调子呢！”“哈哈，容儿了不起！好好学习，以后去考音乐学院或者文工团，成为一个歌唱家！”四舅爽朗地大笑起来。我相信，见过大世面的四舅都那样夸我，足见我的声音确实很美！从那时，我更努力学习，希望有一天可以实现做歌唱家的梦想。
　　 或许因为我的乖巧伶俐，或许四舅爱屋及乌，对我特别喜爱。接下来的几天，吃饭时，四舅让我挨着他坐，去走亲访友，就让我给他抱茶盅，形影不离，我简直就成了他的小尾巴。他的朋友看着那么小的我，给他拿衣服，拿茶盅，就开玩笑：“听说你是一个独立部队的师长，你的警卫呢？”四舅一挥手，“他们啊？把他们留在成都了。他们跟着我回来，不自由！有他们在，我吃饭睡觉都会遭到限制，更不能来见你们这些老朋友了！我这样多好，想去哪就去哪！再说，现在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也用不着他们跟在我身后！”朋友们都笑他越老越像个小孩子！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四舅该返回成都了。临行前一天晚上，姨妈、七舅与四舅在灯下促膝谈心。我睡意朦胧，听见四舅说：“七弟，这些年哥哥在外，军务繁忙，很少与家里联系。解放不久，我们部队开拔西藏，解放西藏；新中国刚成立，百废待新，我们部队随时开拔，几乎没有一个固定的驻地。信件很多天才能收到，这也是我为什么不给家里写信回信的原因。六五年很想回家看看，我们部队又奉命抗美援越，再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唉，一拖再拖。四哥也希望你谅解四哥当年不帮你减刑。哥哥是共产党的干部，党培养了我那么多年，我怎么能够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而置国家的法度于不顾？如果我们作为共产党员，人人都这样徇私枉法，那国将不国！没有国又何来家呢？”听到这话，七舅火气就上来了。“对，你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可以不吃饭，可以六亲不认！我不是，如果还发生那样的惨景，我依旧，一定会把挽救亲人的生命当作头等大事，哪怕砍我的头！”毕竟是四舅啊，他耐心地给七舅例举了很多史实，讲了很多道理，最后语重心长地说：“七弟，放心吧，那样的日子相信不会再有，人民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这几个孩子你要鼓励他们努力学习。有知识，有本领，以后才能成为建设国家的栋梁之才啊！”七舅无奈地点头。“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我知道的，你放心吧。我也不会让孩子们像我一样，一辈子一事无成！”听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我的四舅就是电影《洪湖赤卫队》、《闪闪的红星》里那些革命英雄，我想，长大了，也要做一个那样的人！
　　 次日清晨，四舅走的时候，亲人们都流泪了，因为不知道四舅这一去，又是多少年！七舅的眼里也弥漫着一层水雾：“你是不是又要再过三十年才回来啊？”
　　 四舅笑了。“不会，我打算明年转业。我的耳朵在抗美援越的时候，被大炮震伤。有时候，别人说话小声了，听不见。转业回四川，把自己的余生奉献给家乡建设事业。那时候，你随时来玩，我们兄弟就可以常聚了。”
　　 两年以后，四舅真的转业到了四川，在某工厂当了厂党委书记。七舅去第一次，看见城里人那穿的衣服之干净，那吃的饭菜之讲究，做了一辈子农民的七舅，就想走捷径，为几个侄儿侄女通过四舅谋一个铁饭碗。四舅只陪七舅喝酒吃饭，说到这事，四舅要么岔开话题，要么就说自己有事，让七舅早一点回去。七舅一急，就骂开了。“你个塞炮眼的，六亲不认啊！”四舅不恼不怒，耐心地对七舅一再强调自己是“共产党员，全厂的员工都在看着他呢！上行下效，必会上梁不正下梁歪”。七舅连去了几次，求了几次，骂了几次四舅，后来，一气之下，就干脆不去四舅那里，也不给他写信了。
　　 八年以后，我在成都打工，四舅的工厂恰巧靠近成都，我利用星期天的时间去看望四舅。我并不清楚四舅究竟住在哪个位置，走进工厂，我就直接去保卫科说出四舅的名字。保卫科的人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你是谁啊？这么不知天高地厚！我们这里都没有人直呼他的名字，都很尊敬地叫他李书记呢！”我的脸“刷”地红到了脖子根。我原本也就只是怕别人不知道我找谁，才说出四舅的名字。好在保卫科的人得知我是李书记的外甥女，也不再深究，连忙带着我找到了四舅。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四舅。四舅看到我，他一高兴，把厂长、副厂长、秘书，还有一些朋友，“呼啦啦”一大帮子人，请来陪我一起吃晚饭。我的天，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我从不喝酒，几位领导一再二再地劝酒，四舅也说，我不喝，就是不尊重他们了！二两酒下肚，我晕头转向，好在还没有倒下去。这时，四舅的秘书对他说，“既然李叔叔这么喜欢你的这位外甥女，就把她留在厂里上班吧。”四舅看了看我：“她初中毕业呢！文化不够！”那位挺漂亮的女秘书替我打包票：“她同我住，我给她补课，让她在三年之内，拿到大学文凭！”四舅还是摇头。女秘书有些生气。“你不就是怕别人戳你的脊梁骨，说你利用职权大开方便之门吗？那我你怎么接收了呢？我还是你战友的女儿呢！”四舅立即反驳说：“你不同，你是一个大学生，父亲为国捐躯，膝下就你一个孩子，母亲远在自贡，我与你的父亲又是好朋友，于公于私，我都应该照顾你！”厂长也为我求情：“李书记，破例一次吧。你的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不行！”四舅态度坚决，丝毫没有缓和的余地。女秘书很无奈，悄悄对我说：“容妹妹，你四舅是清官呢！”
　　 或许我的血管里流着相同的血液吧，对于四舅的举动，我并不意外，也没有丝毫的怨艾。甚至认为，为官者，就应当清正廉洁，严于律己。这样，我们的党才会越来越有凝聚力，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才会越来越兴旺发达。我为有这样的舅舅骄傲自豪！
　　 第二天，我刚起床，四舅就提起昨晚的事，问我怪不怪他。我摇头。四舅沉吟片刻，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四舅是党委书记，是这个厂的领头人。我的身后有几千双眼睛看着我，如果我不以身作则，必然上行下效！我为什么可以抵制走后门、拉关系的歪风邪气？为什么大家都很尊敬我，也很怕我？因为我行得端，走得直，绝不搞歪门邪道！”
　　 听着四舅的话，感觉天地间有一股浩然正气像东方那一轮旭日浩然长存，四舅是那一尊正义之神！“四舅，你不用说，我懂。”
　　 “容儿啊，你还年轻，路要靠自己走，事业要靠自己打拼。靠着别人，有一天，山会倒，水会流。家乡才是你真正的根，回去为家乡的建设出一把力。明白吗？”接着四舅拿起本子与笔，写了一封短信，递给我。“这是我写给老家县委书记的一封信，你拿着，去找他，他会给你一份合适的工作。我们准备一年以后回犍为老家办一个分厂，真正为家乡办点实事。”
　　 我哭了。想起七舅老骂四舅“塞炮眼的，六亲不认”，难道四舅真的是铁石心肠吗？
　　 我要走了，四舅怕我路上不安全，亲自把我送回了成都，还让我给父亲带回一瓶竹叶青酒。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四舅说的那些话，点点滴滴，像春雨洒在我的心头。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人生路该怎么走。后来，由于各方面的原因，四舅回家乡办厂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我也没有拿着他的信去找县委书记，我想靠自己的努力拼搏，走一条自力更生——虽然艰苦但却很光明的路。
　　 传说，犍为有一个回水沱，走得再远，游子都渴望着回归故里，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落叶归根吧。四舅也想，可七舅一句话把他挡在了家门外：“弟妹回来，侄儿侄女回来，我拍手欢迎！你，不准回来！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亲人！”
　　 不知什么原因，四舅真的没有回来。几年后，他病休回到上海，不久病故。消息传回老家，七舅呆立片刻，伏在桌上，放声大哭：“四哥！你这个六亲不认，塞炮眼的，我打死你......”
　　 我听说后，也哭了......
　　 如今，四舅已故去八年，可他在我的心中，一直那么高大，那么威武。愿——四舅一路走好！天下为官者皆像我的四舅，做一个亲人口中“塞炮眼”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