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说】特嫌
1970年的深冬,北京城一派阴沉沉的天气,好像又要下雪了,冷得人忍不住发抖。
京东酒仙桥的电子管厂,原来的一间地下仓库,现在变成了地下监狱,关押着一批被称之为“牛鬼蛇神”的人。所以严格意义上不叫地下监狱,而应该叫“牛棚”。
管理这座“牛棚”的是电子管厂,成品检验科原来一个副科长,叫乌达克。其实是汉人,谁知道百家姓怎么还会有姓乌的?再加上老子起了个达克的名字,于是乎,变成中不中洋不洋的玩意儿。
这个乌达克先时因为和前妻一事不和离了婚,却又恋恋不舍,整日里跑去纠缠不休。那前妻倒是个汉子般的个性,学了古文里的马前泼水,居然用硝镪水劈头盖脸浇过去……结果可想而知,前妻锒铛入狱,乌达克弄出个半人半鬼的模样儿来。
不料这么个玩意儿竟看中了电子管厂的厂花李金环。
此女子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就因为要求配偶条件太高,一直待字闺中。此女打出了择偶的三个条件:“周恩来相貌、刘少奇地位、马连良工资”。谁人还敢问津?谁也想不到,这个世界上真有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乌达克看上了李金环,竟是每日里不断纠缠。什么趴门缝,跟踪追逐,送花……等等无所不尽其极。李金环忍无可忍,这日准备好一盆洗澡水,打开门劈头盖脸浇了乌达克一身。
却不料他伸出舌头将脸上李金环的洗澡水添得干干净净,然后“扑通”一声跪在那里,抱住李金环双腿不放。大声喊叫“嫁给我吧。”
吓得李金环大叫“救命”。
这李金环的楼上,正好住着电子管厂的党委书记,叫洪梅。她赶下楼来,呵斥了乌达克几句,命令他放手。乌达克才放开了李金环的双腿,李金环逃进屋里关上了大门。洪梅又将乌达克带回自己家里,苦口婆心地教育了一番。乌达克总算答应不再纠缠。
事后,有好事者言:“乌达克连前妻的硝镪水都不怕,有怎么会怕李金环的洗脚水?”
果然,不几日后,乌达克又开始纠缠了,而且每次遭到拒绝后,必要上楼找洪书记哭诉一番。
一日,乌达克惊慌失措跑进了洪书记家,说楼下的李金环家里藏着一个男人,而且还是现役军人。洪书记实在忍无可忍,再一次批评告诫。告诉他,李金环是个单身女子,房间里怎么就不能有男人?这乌达克居然回答:“李金环即将是我的女人!”
洪梅对这种人也只有摇头叹息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风云突变文革爆发,这位乌达克居然成为电子管厂的造反派急先锋,很快荣登了酒仙桥地区革命群众专政队队长。
这个组织在文革中取代了正常的公检法专政机关,成为红噪一时的打手组织。全国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屈死在这个组织的手中。
这位乌达克上任伊始,第一件事是把这个地区的所谓“牛鬼蛇神”统统抓起来专政。为了关押“人犯”,他把电子管厂一个地下成品库腾空,改造成了地下监狱,也就是“牛棚”。然后把这些所谓“牛鬼蛇神”全部关进去,每天提出几个招开群众批斗大会,戴高帽子游街示众,还要夜夜审讯他们的罪行,在“牛棚”里实施他挖空心思研究出来的酷刑,竟把那里搞得与当年的白公馆、渣滓洞好有一拼。
其实所谓的牛鬼蛇神,也不过就是各位厂长、书记、或者是有些地位的人,包括当年的资本家一类,当然也有是所谓革命群众,揭发出来的“阶级异己分子”,什么黑五类、黑七类、甚至黑十类而已。这些人在乌达克的酷刑下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乌达克在清点黑名单时,突然发现少了一个自己数年来耿耿于怀的人物,电子管厂书记洪梅,才想起这个人在文革开始之前,已经调升到四机部工作。便带着几个人到部里贴出了一份大字报,勒令“走资派洪梅,滚回电子管厂,接受革命群众揭发批判”。
就这样乌达克如愿以偿,把洪梅关在自己控制的“牛棚”里。
乌达克组织了一场号称万人的批斗大会。他为这场批斗会做了精心准备,专门在金工车间打制了一块长1米2,宽70公分,重量达到20公斤的铁牌子,上面用红油漆写着“打倒走资派、特务嫌疑分子洪梅”,又用白铁皮做了一定高度超过80公分的高帽子,用黑漆上面写着“阶级异己分子洪梅”,这“洪梅”二字不仅倒写,还要用红漆打上一个叉叉。
第二天上午十点,洪梅被押上了批斗现场,押上台后,两个彪形大汉,就将用铁丝穿好的铁牌子,挂在了洪梅的脖子上。足足40斤的份量,通过这根细铁丝,立刻在洪梅的脖子上勒出一道血印。
台下的群众顿时大哗,纷纷大声斥责起来。
“换牌子、换绳子,不能这样伤害洪书记!”
洪梅在电子管厂做了十年的书记,她对群众非常好,不仅无微不至,而且周到细致,口碑非常好。群众看见已经年近50的洪书记,被如此虐待顿时群情激奋。
乌达克又气又恼,不得不将洪梅押下去了。
当天夜里,乌达克在“牛棚”提审洪梅。
乌达克坐在审讯桌后面,让洪梅站在前面靠着墙。乌达克声嘶力竭地追问:“洪梅,你现在老老实实交代,自己是怎么混入革命队伍,结党营私、招降纳叛的?你这个狗特务的上级是谁?”
洪梅为此感到十分奇怪,便义正言辞地驳斥他:“我是个共产党员,是堂堂正正参加革命,不是混入革命队伍!”
“你还狡辩?我们手中有铁证证明你就是狗特务!而且故意吸收假党员,破坏我党的纯洁性!”乌达克信誓旦旦地指责,让洪梅心生疑虑。
她昂起头,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是特务?又凭什么说我吸纳假党员?”
乌达克恼羞成怒,居然抓起一条皮鞭,劈头盖脸抽上去。洪梅的脸上顿时现出一条血痕。
洪梅对着乌达克淡淡一笑,说:“真是可笑又可悲,你居然学会了刑讯逼供这一套!真把自己当成了白公馆里的杨再兴!你觉得这套对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有用吗?”
乌达克气急败坏,上去揪住洪梅的头发,朝地上已经铺好的碎玻璃按下去。洪梅的双膝立刻渗出血珠,一瞬间将铺了碎玻璃的地板染成红色。
洪梅一咬牙,倔强地站起来,说:“共产党员宁愿站在死,不会跪着生!”
乌达克正要继续施暴,走来一个工人打扮的造反派,低声对他说:“你算啦,洪老太太既有高血压,又是心脏病,你小心弄出人命来不好收场。”
乌达克这才停止了暴行。
那个工人假惺惺地大声吆喝着,“洪梅回去好好反省吧。我先送你去一次医务室。”
走出“牛棚”,那搀扶着洪梅,一瘸一拐朝厂部医务室走,一面低声对洪梅说:“洪书记,你忍着点啊。这个王八蛋真不是人!洪书记,关于假党员,是上海来人外调一个叫向书明的人,据说是原来副市长,怀疑假党员,你好好想想怎么回事?关于什么特务分子?我不知道了。我不信,您怎么会是特务?”
洪梅笑了,对那个工人说:“你是叫王武秋吧?二车间的维修工?”
王武秋惊讶地说:“洪书记,你竟然认识我一个普通工人?咱们厂可是一万七千多人的大厂,您一个党委书记居然认识我这个工人?”
洪梅说:“我是书记不假,可一个党委书记不应该认识自己工厂工人吗?何况你还是党员吧?书记不认识自己的党员才滑稽了吧?”
王武秋深受感动,一面继续扶着洪梅去医务室,一面说:“洪书记放心,我会发动一些工人保护你们,绝不能让这个乌达克在这样实施逼供信了。如果再这样,我就去市革委告他。”
洪梅说:“谢谢你王武秋同志,我们要相信总有一天会云开日出的。你要团结好广大群众,尽可能减少对老干部的迫害。”
王武秋点点头,说:“放心吧,乌达克没有什么群众威信。我明天会串联更多群众的。”
由于王武秋等广大工人群众的保护和干预,乌达克的严刑逼供没有能够继续实施。工人自发组织的纠察队,也限制了群专队很多权利。乌达克不得不收敛了许多。只是洪梅的两个重大历史问题的疑问并没有解决。
终于有一天,上海革委会的外调人员,直接提审了继续关在“牛棚”里的洪梅……
“你能不能交代一下向书明假党员的情况?”
上海外调人员开门见山地提问。
洪梅看看眼前两个年轻人,也就是20多岁,应该和自己儿女差不多的年龄。洪梅心想: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和闺女,是不是也会这样幼稚?
洪梅微微扬了扬眉梢,反问:“两位年轻人是党员吗?”
两个人愣了,片刻后,矮个子一个说:“我是,他不是。”
“那么,你觉得让一位非党人士来调查一位老共产党员,符合组织程序吗?”
两个人愣了一下,高个子,说:“我已经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应该很快会批准的。”
“很好。小伙子,欢迎你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们了解当年我们这些人,是怎样加入共产党的吗?”
两个人老老实实摇摇头。
洪梅继续说:“好,我来告诉你们,你们所怀疑的向书明同志的入党经过。”
两个人摊开纸笔,静静地听着洪梅的叙述……
1943年,我在担任新四军四旅独立营的教导员。在我们参加黄桥战役之前,部队在一个叫张家庄的苏北小村,休整并招募新兵。在这个小村子里招收到了五名新战士,其中有一个叫向书明。
这个新战士当年只有17岁,是他奶奶亲自送来参军的。他奶奶是个瞎子,她对我说,孩子的爹妈都被日本鬼子杀害了,两个哥哥已经牺牲在抗日战场上。现在把这个孩子送到部队上,为家人报仇,再三请求我带走。我同意了,向书明就这样成为了一名新四军战士。
第二天,我率领独立营就在离开张家庄不足10公里的一座山头上,阻击向黄桥增援的鬼子一个联队。
战斗打得异常激烈,独立营伤亡过半,离开上级给我们规定的时间还很长,独立营的党员干部已经所剩无几,我率领剩下的战士们还在坚守。
到了太阳快要落山前,我们的弹药已经告罄了,鬼子又在冲上来。我的身边只剩下了二十三个战士,其中就有新战士向书明。在这二十三名战士中,除去向书明,还有两名新兵,其余二十一名都是共产党员。我下了一个命令,让所有昨天参军的新战士,立刻离开阵地回到张家庄去。我告诉他们,不算逃兵,可以等战斗结束后重新参军。结果,没有一个人肯走。我问他们,是否愿意加入共产党?他们异口同声回答愿意。于是,我以教导员和党支部书记的身份,批准了这三位新战士火线入党。
等鬼子再一次冲上阵地的时候,我带着包括向书明在内的二十三个战士,挺着刺刀杀进敌群……幸好在我们已经各个身负重伤倒在阵地上的时候,增援部队杀上了阵地。他们从这个阵地上抬下了100多名战死的新四军指战员,还有100多名轻重伤病员。其中包括最后的八名战士和我本人,这八位战士中,就有向书明。
洪梅讲完了,两个年轻人一言不发。
很久之后那个矮个子问:“洪阿姨,当时入党真这样简单吗?不要填写志愿书和组织审查吗?”
洪梅微笑反问:“你们觉得这样入党简单吗?他们没有填写入党志愿书吗?不,他们是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填写的入党志愿书。他们的入党一点不简单,因为付出的是生命为代价。请你们认真记录下来,我以自己的党性和党籍担保,向书明同志,是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他的入党介绍人就是我洪梅。”
不久以后,形势发生了许多变化,洪梅被从“牛棚”中解放出来。
很快,文革结束了,组织上恢复了她的工作,继续担任情报司司长。她始终不解的是为什么会怀疑自己是“特嫌”?这天,她去了四机部的组织部门,希望组织上给自己有个明确的解释。
组织部长从她的档案材料中,抽出一封书信,交给了洪梅。洪梅打开这封书信,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这是一封用毛笔书写的小楷,蝇头小字俊秀挺拔,看得出书写者的毛笔字很有功力。洪梅一看书信的开头,心里就打了个怔,那信上的抬头,竟是个自己过去的名字——淑娴。
洪梅是江南人,当年南湖镇上出了名的商人洪家的幼女,她叫洪淑娴。八一三抗战爆发,她义无反顾投身抗日,参加了革命。为了不给家人带来麻烦,也是革命需要吧?洪淑娴改掉了原来的名字,改成了洪梅。自从改名之后,已经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原来的名字了。算起来,这名字已经改了30年,今天居然有人用了“淑娴”来称呼自己!无疑的,这个写信的人,知道自己的底细,应该是南湖镇上的人。洪梅的目光扫向落款处:洪金发,三个字跳入眼帘。洪梅稍稍凝思了片刻,渐渐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1947年春天,洪梅因为身怀六甲,已经不适应战斗频繁的状况,加上组织上考虑需要加强江南地区地下党的力量,决定委派她返回南湖镇待产期间,担任江南地区地下党负责人。于是,洪梅在离家十年后,回到了阔别的故乡南湖镇。洪家上下无比喜悦万分,尤其是洪家的老祖宗,洪梅的祖母,更是乐得老泪横流,自己翘首盼望的孙女终于回家来了。
洪梅刚刚回来的几天,一直深入简出,基本不在镇上露面,所有对外的联络工作,都是由随她一起来的林秀娥和胡连可去完成的。林秀娥化名洪娥,胡连可化名洪克华,一个身份是洪梅的贴身丫鬟,另一个是她的跟随。两个人都是华野独立纵队特务团的神枪手和搏击高手,派这样两个人来配合洪梅,自然也有随身护卫的意思了。不过,洪梅自己也早就不是当年的洪家三小姐,在抗日战争期间,就已经是让江南、江北的鬼子和伪军闻风丧胆的女英雄。她曾经单人独马,手持双枪杀进江北重镇胡家铺,救出过江北地下党负责人,江北支队李明福。也曾经率领她的特务团,直接杀进枣庄,端了鬼子的军火库。这次组织上坚持要配备两个人保护,一来考虑她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另外也是因为她现在的身份是整个江南地下党的负责人,一旦发生意外影响非同小可。
相思依旧乱心槽。
三更花落随风去,
落寞经年人将老。
【鹰】
我翱翔于蓝天时,
你们要确保不被我看到,
但是,什么又能逃过我的眼睛?
我悠闲的在高空旋转,
你应庆幸你的幸运。
我并不肆无忌惮的虐杀,
只是上天给我这点权力,
就连最卑微的虫子都有,
就连最毒辣的海蛇也有,
我高兴时,它将成为我的死囚。
我并不完美:
除却我一对强悍有力的翅膀,
和我天地造化出来的喙和脚,
除却我那双 敏锐射着寒光的眼睛,
再找不出我的美了。
我栖息时,也是离天最近,
只有天空才能承载我的桀骜,
一直以来,我俯视大地,
不要确保你们能逃过我的眼睛,
我就在高空悠闲的旋转,
你应庆幸我没有回到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