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韵】丁香空结雨中愁(征文散文)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李璟《摊破浣溪沙》
雨一直下,天一直灰蒙,从三月份至今几乎未作稍微的停歇。云筝雾瑟,滴答声脆,像是一幕悲怆的情景剧,断弦嘶哑,呜咽低沉,直把一腔幽幽暗暗,从春弹到夏,从天明弹到天黑。大西南的雨声色,就这样一直持续,万千愁结。
院篱中的花木,留取妖娆听雨声,任其浣泡,湿裹婆娑,困重得无精打采。宛似梨花带雨的怀春少女,终日泪涟涟,肝肠寸断,哀婉凄戚,殇绪萦怀,惹人无限悲怜。
丛中,有一树蕊白微黄,正中期花绽,稚嫩的花骨朵儿,撑起一宇繁星般的簇拥。这是一株灌木丁香,冠盖葱茏,不及人高,却兀自站成风雨中的清冽,风动蹙眉,雨洗愁靥,不胜娇柔地摄魂蚀骨。
若是用心,一年里可以看见它三次开花——初花新颜,与杜鹃啾啼声声慢,唤醒春光无限;而此时中花奕奕,却梳雨丝万缕,与夏蝉一起鸣柳烟;再过些时候,还会发一次晚香葳蕤,巧赶上桂花逼仄,才会褪尽荣华,优雅转身离去。
此季,雨中的丁香,恨是无穷的力怯,不能放肆地招摇馥郁,独把弥香隐隐,浅浅眠于雨巷。遂是院区里的诸户人家,启窗啜吸,提一份心神,忆一段过往。
这,也正是张大哥十多年来的忆与殇......
十一年前的6月28日下午,记得也是一个下雨天。
在一条从乡镇通往县城的公路上,一辆摩托车缓缓地行驶着。由于雨后的柏油路面湿漉漉,摩托车如履薄冰,驾车者格外小心翼翼。
驾车的大哥姓张,尾座上载着他的妻子。他们是去乡下走亲访友归来,此时返回县城中的家。
张大哥的妻子唐氏,县城一所初中部的英语教师,端庄秀丽,为人友善亲和,与张大哥自由恋爱,结发同枕。张大哥一家都系教育世家,他本人及其老父亲(退休)以及后来他和唐老师生育的女儿,都先后从事教育工作。唐老师被迎娶进张家之后,公婆待其如己出之闺女,丈夫惜其情同兄妹,一家人知书达理,和睦相敬。多年来,夫妻之间相守甜蜜,恩爱如初,在所有好友中,都交相称许,视二人为楷模。
张大哥闲暇之余,独喜钓鱼爱好。在黔东,垂钓的最佳去处多为荒郊山塘小水库、溪涧河流蜿蜒滩,相对来说,做教师工作的,节假日较多,尤其暑假时间长,这给张大哥钓鱼休闲,提供了时间上的充足条件。所以每到这样的假日,若在某一处山塘水岸边看见一对相依席地而坐、共浴风雨阳光垂钓的人,那必定是张大哥与唐老师夫妇。
在当地,很少有钓鱼也“夫唱妇随”现象的。别以为钓鱼是一份休闲娱乐的美事,其实个中辛苦,非钓鱼爱好者所能感触——每于临岸静坐,如悟禅功,风来侵肌,雨来蚀肉,丽日骄阳还会让裸露的肌体部位,白里透红,焦辣辣地皲裂灼痛,更有蚊虫的叮咬,活脱脱地将自身置于时令里暴殄天物,男人的皮厚粗腠理尚且都无法坚持日久,更何况嫩肌弱颜的娇女人?所以,绝大多数的女人,情愿呆在家里描花瓶,也不愿意陪伴爱侣去受这份“自找”的罪。
但是唐老师偏偏不是那种愿意呆在家里,等候丈夫给自己钓来鱼儿养颜的“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多数时候,在二人共有的假日里,她会拉开张大哥的渔具包,塞进防蚊、防晒不同霜、露之类的护肤品,然后随意地带上三两本杂志、书籍以及小吃,简单地着上便装,太阳帽往柔顺似瀑的秀发上一扣,跟着张大哥向钓鱼目的地出发了。
虽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也没有柳岸芳汀对浴红衣的惹眼,但共坐在一支遮阳伞下,他们时而目光遥看水面上的鱼漂,时而对视一份惬意含情,偶尔,唐老师会捧起带去的书刊,随便翻翻,朗声读几句彩句,让有些疲乏了的张大哥完美视听。湖光山色,绿波倒影,清风袅娜,縠纹微漾,就这样山水共融,郎情妾意,鱼水合欢。
从乡镇到县城这段公路其实不是很长,大约也就20华里左右。由于是省道的一截,来往的车辆较多,时间久了,路面就遭到了磨损,不是很平整,当地的道班也还算尽职尽力,经常对路况进行养护。这一天,正赶上养护期,由于当日有雨,养护工人早早地便收了工,但是却没把未完全铺洒完的小砂石及时清离现场,随便地堆放在公路两旁,也没有在砂石堆前后一百米范围内设立任何提示“前方有杂物堆放”的警告牌。更恼人的是,在一个从县城方向来的弯道处,也堆放了这样的砂堆,而从乡镇方向驶来的车辆,完全处于一个视线死角,不拐过弯道,根本无法看清前面的砂堆障碍。
张大哥骑着车,不疾不徐地来到这个转弯处,正巧对向驶来一辆大货车,因为路面湿滑,大货车不敢太靠近路边行驶,相应地占据了另一侧车道。当大货车与摩托车会车的时候,张大哥的摩托车被逼得只好冲着路边堆放的砂堆上驶过去,就在摩托车冲过砂堆一上一下的颠簸中,不幸发生了——坐在后面的唐老师从尾座上被抛离下来,头部重重地砸向里边的基石......
那天的雨反反复复地下得格外绵长,唐老师摔伤的路旁丛林中,有一株丁香弱香息息,似是泪眼婆娑,不忍见证这一场惨剧。唐老师是在第二天凌晨离开这个世界的,从此休止了她尚不满36岁的青春,她走的时候,眼角边挂着一滴晶莹剔透,像是那株看着她摔倒的丁香枝头缀着的雨珠。张大哥紧紧抱着自己的妻子,千万次地呼喊着她的名字,一沓纸巾反复擦拭着她和自己的脸,泣不成声。那一刻,天地动容,在医院病房外的我们,嚎啕痛哭,可惜唐老师再也听不见。
7月1日出殡之前,张大哥亲自给妻子化了最后一次妆,他神情木讷,口中喃喃,誓说心语,绵绵痛,无限爱,是对唐老师最后倾诉的温言,从此将“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一生未了情,阴阳两陌路......
以后,每一年的7月1日前后以及12月15日唐老师生日的这一天,我们都会跟着张大哥去唐老师的墓地,陪着她“欢声笑语”,为她的坟冢添一坯土,植一束花,续说人世间许多关于爱与被爱的故事给她听。
听张大哥说,唐老师生前最喜欢的花卉是丁香花,她说过,别看丁香花的花萼小,但却是叶对生,葱茏久长,一年三开香馥远,是雨季里的浣纱女,纯真无邪,充满最贞洁的爱。
于是每年祭日的时候,我们都会在唐老师的坟茔周围,栽种了丁香、木棉和夹竹桃,表示我们的友情,也喻示张大哥对唐老师的爱珍惜如初、恩爱不改。去年,在墓前,我即兴以张大哥的口吻,作了一阕《江城子·十年生死两无期》:“十年生死两无期,到荼蘼,断相依。乱草荒茔,隐约杜鹃啼。自是伊人离别后,心作茧,念抽丝。此情可恨化幽思,泪沾衣,语穷词。香烛纸钱,一缕向冥西。拜托苍天怜炽爱,留我位,伴娇妻。”以此代言张大哥对唐老师无限哀思。
如今,逐年栽种的这些花木,已经长成气势,今年7月1日我和小魏再次陪张大哥去祭奠唐老师的时候,远远便瞧见一丘红白相间盛开的丁香花与夹竹桃 ,弥香满山头,恰似当初唐老师雪肌红颊,依旧妖艳。尽管我们去时,依然是天空中飘着细雨,但一路有花香,就是一种念想,当我们供奉香馔纸钱的时候,也把萦萦的思念和愁结,云天遥传。
据说,丁香花的花语是“天国之花”,自是把它的高贵气质,与唐老师的灵魂合并,在天国里,永恒清香馥郁。
我们下山走了,又将把青山寂寂,与满山的花香,留给天国中的唐老师。十一年来,随着周遭环境的改变,葬埋唐老师香骨的山丘,渐已被新开发的楼盘包围,我们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个后续年,再陪着张大哥来此祭奠永不磨灭的纪念?
回家时,潸然的张大哥拧开汽车音响,靡靡之中,正是唐磊的《丁香花》——
你说你最爱丁香花
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她
多么忧郁的花
多愁善感的人啊
当花儿枯萎的时候
当画面定格的时候
多么娇嫩的花
却躲不过风吹雨打
飘啊摇啊的一生
多少美丽编织的梦啊
就这样匆匆你走了
留给我一生牵挂
那坟前开满鲜花
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
你看啊漫山遍野
你还觉得孤单吗
你听啊有人在唱
那首你最爱的歌谣啊
尘世间多少繁芜
从此不必再牵挂
院子里栽满丁香花
开满紫色美丽的鲜花
我在这里陪着她
一生一世守护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