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在最深的红尘里相逢(散文)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张爱玲
1.
小屋,阒寂。
一盏昏黄的灯有气无力地亮着,伴着蝉鸣般的声响。忙了一天,董楠习惯性地坐在桌前,忍不住又拿出丈夫的照片,轻轻地摩挲。男人穿着当年董楠进城给买的那件格子衫,坐在自家门口的石墩上,一脸放肆地笑着。
夜风又刮起来了,屋后老榆树的影子被月光强扭着拖进庭院,不住地摇摆,就像忽明忽暗的心事。董楠撩了撩额前的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走到衣柜前。
镜子里是一张不再年轻的脸,眼角还闪着些泪痕。
2.
第一次见到桐生的时候,董楠的心里是没有底的,只觉得他模样还算周正,看上去像个老实人。介绍人说,男方家庭根本,人又能干,嫁给他就等于享福了。
想想自己二十五岁的年龄,在农村早已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了,再加上娘家条件不好,爸爸常年生病……董楠心一横,咬咬牙就答应嫁了。
桐生给了她一场终身难忘的婚礼。
那时候农村办喜事,新娘大都坐着马车或者牛车——车上载着嫁妆和送亲的人——由乐手们一路吹吹打打地接到婆家去。说是乐手,不过会吹吹喇叭敲敲锣鼓罢了。别的曲子不会,喜庆的调调倒是拿捏得纯熟。马车一动,唢呐一举,就能把整个婚礼闹腾得欢天喜地。
桐生却不知从哪儿倒腾了一辆半新的北京吉普来,车前拴着朵大大的红花,看上去很威武很新鲜的样子。董楠的心一路怦怦地狂跳着,在众人的追逐和欢呼声中,走进了女人一生最重要的殿堂。
之后的许多年,董楠总是不自觉地回想起那个日子。不知为什么,少了惯常的吹吹打打,总好像少了一样重要的东西似的。究竟是什么呢?董楠自己也不知道。
3.
春儿是什么时候来家里的,董楠实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天桐生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下:“楠,这是春儿,新来的生产顾问。家远,她一个女人家住厂里也不方便,就让她吃住在咱家吧!”
董楠应了一声,知道丈夫不是来征求自己意见的,于是风风火火地去做饭。
春儿倒是不外,洗洗手就去厨房帮忙了,嫂子长嫂子短地叫着。
那顿饭吃得很快。春儿不只夹了搁在自己面前的菜,也吃了小碟里剩下的咸菜。眼看着大家吃完了,顺手就把碗筷收拾下去了。
见她勤快,嘴又甜,不像个挑三拣四的人,董楠先前的一些担心也就慢慢地放下了。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春儿这一住,就是十八年。
4.
那一次犯病,把桐生吓坏了。眼看着妻子嘴唇发紫,眼仁上翻,登时就没了气息的样子。还是春儿异常镇定地拨打了急救电话,董楠才算保住了一条命。
之后不长时间,董楠又接连犯过几次,而且一次比一次重。
桐生带着妻子去了大大小小许多家医院,诊断的结果都是一个:先天性动脉导管未闭。大夫说,得了心脏病的人是不能劳累的,除非养着,要么手术修补,不然就会有生命危险。
董楠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原本只知道爸爸心脏不好,却没料到自己也遗传了这个病。想想这些年来和桐生辛辛苦苦置办起来的家,刚刚有一点起色的磨米厂,董楠的眼睛湿润了。
春儿倒是很善解人意的样子,主动承担了几乎所有的家务。院子总是干干净净的,衣服洗完了以后也叠放得整整齐齐,一天三顿饭做得很及时——什么时候饭菜端上桌,摆好,什么时候才招呼大伙吃饭。
不知不觉中,已经很有些女主人的样子了。
“春儿,把窗前的豆角干收屋来吧!”
“春儿,猪喂了没?”
“春儿,过来看看电视吧,歇一会儿!”
“春儿……”
桐生欣喜、微颤、亲切而又体贴的声音不断地在院子里绕来绕去。
每每从里间慢慢地走出来,看到眼前不愿意看到的一切,董楠心中总是忍不住一阵阵发酸。
半年以后,董楠做了心脏修补手术。为此,桐生差一点倾家荡产。
5.
第N次犹豫之后,董楠终于向丈夫提出了离婚。
“我不离。”简单干脆的几个字。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离就是不离。”语气稍硬。董楠张了张嘴,想说的话一下子咽下去了。
做完手术以后,董楠的身体好了些,能做一些简单的家务了,但全家人的生活依然照顾不了。起来早的时候,董楠也只能帮女儿梳梳辫子,整理整理书包,然后目送她上学。女儿晚上回来,也总是先来她屋里,像个小燕子似的靠在膝边,叽叽喳喳地说些学校里发生的事情。
那是董楠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好像雨后刚刚钻出云隙的太阳,丝丝缕缕,不灼人,却很是暖心。
一天放学,女儿破例没像鸟儿一样飞回家,而是低着头快步走进了里屋。董楠焦急地挪过去,轻轻拍着女儿的肩:“怎么了?你……”
“妈,我看见……”女儿倏地转过身来,涨红着脸,眼里分明早已溢满了一汪水儿。小小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着,硬是将后面的话咽回去了。
从此,女儿再也不肯坐在春儿身边,即使是吃饭的时候,即使那个女人更加殷勤地给她夹再多的菜。
也离爸爸远远的,仿佛他压根儿就不存在一样。
董楠叹了口气,直至一颗心降到冰点。
6.
随着季节的推移,城市化的步伐大大加快了。董楠所在的小镇也被纳入到城区扩建规划中。也就是说,他们的老房子,磨米厂,连同刚盖不久的那座砖瓦房都面临着被拆迁的命运。
桐生很高兴,暗自盘算着能拿回多少补偿款。
望着见证了自己二十来年苦乐悲欢的家,董楠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房子没了,人还会在;可人若是走远了,那些记忆会不会消散?
“桐生,我们离婚吧!”
“……”
“桐生?”
“不。”
“为什么?”
“你需要照顾,而且……”
“不,我不需要。这十几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应该很清楚。”董楠脸色苍白,不住地喘。
“对不起,可……而且你知道,一旦离了婚,你我都只能拿到一半的补偿款……”
桐生又说了什么董楠已经听不见了,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7.
这一年的春季,仿佛格外地漫长。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天气却依然很凉。
桐生想赶在夏季到来之前把厂里的活干完了,一来倒出仓库,好为拆迁搬家做准备;二来也想趁着青黄不接的时候,多磨出一些米来,然后卖个好价钱。
没想到送米回来的路上,为躲避在雨中疾跑的行人,不小心将车撞向了路灯杆,人当时就不行了。
董楠欲哭无泪,春儿却不知去向。
挣扎着料理完后事,拆迁工作也陆陆续续开始了,董楠的两处房产再加上一个磨米厂共做价一百三十八万元。人没了,董楠也没心思再要什么,很快便签了字,就等着市里给付了。
没想到,先等来的却是法院的传票。
“桐生将新建不久的房子给了春儿?”从法院出来,董楠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路踉踉跄跄地飘回了家。
曾经熟悉的一切忽然变得很陌生。
“楠,楠,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啊!”
“别怕,有我呢。”
“你不用担心,钱不是问题。”
“不离就是不离。”
“你需要照顾。”
恍惚中,董楠好像觉得桐生又回来了,抚着自己的胸口,焦急地问:“怎么样?你还痛不痛……”
8.
“妈!妈!您终于醒了,您想吓死我呀……”刚睁开眼睛,董楠就听到了女儿的呼唤和低泣。
“这是哪里?我——我怎么了?”
“您晕倒在家门口了,多亏邻居张阿姨把您送到了医院,一直发高烧,一直在说胡话……”说话间,女儿还在不停地抽泣。
“哦,别怕……你看,我这不是好了么?”董楠伸出手去,爱抚地揉揉女儿的头发——一晃儿,当年那个倔强的小丫头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妈,我已经请好了律师。他说,这个官司不难打,您放心吧!”
“你,都知道了?”
“嗯。”
董楠鼻子一酸,几行清泪重重地砸了下来。
9.
因为属于夫妻共有财产,所以,即便桐生出具了赠予证明,并做了公证,那白纸黑字也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
法院最终驳回了春儿的诉讼请求。
董楠开始慢慢地清理一些杂物了。在那个落了锁的柜子里,她翻出了当年她和桐生的结婚照——桐生轻轻环着她的腰,两个人都瘦瘦的,有些拘谨,却一脸明媚地笑。
拂去上面的灰尘,董楠用粗糙的手指探寻着丈夫的模样:他的脸,他的眼角,他的唇,他的臂膀……董楠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有多少人希望时光回到从前,可时光不愿意。
她摇了摇头,有什么东西也跟着掉落下来,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