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谁动了我的病历，我本不是疯子，他们却一直把我当疯子来治，而我只有流泪的份。因为我的哥哥能一拳把隔壁的小张打倒在地，而我姐姐，她掐肉的本事连狗都怕她，所以只要我一旦有反抗的意向，他们便以为我又发狂病了，便用拳斗或掐对付我，有时被掐的像猪被杀之前那样嚎叫，有时这叫声还没发出便被打倒。而我的父亲和母亲只知道坐在一旁落泪，仿佛我不是他们生的。难怪小时候，听人讲，我是捡来的。我本来也会流泪，可是他们经常这样，我也产生了抗体，也心安理得的接受了我是被捡来的这个事实。我也想过逃，可是，他们不在的时候就用铁链子把我锁起来，我也只好认命，反正也吃了他们家这么多年的饭，我的身体就给他们蹂躏吧，但我的心还是我自己的。
　　 在我被关的日子里，我没事干，只好天天看电视，以致于一开始坐在两米外还能看清楚，到现在就差鼻尖没碰到屏幕。广告太多，到后来，干脆几个小时都在演包治百病的专题。我就想，有这么好的药，有这么好的医院，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病人，有是还会治死人。就像赵高忽悠秦始皇一样，有人说真有可以长生不老的药，赵高还不先尝尝。难怪始皇帝到死，还要和臭鱼同行。
　　 我更多的时候是看新闻。在报道经济成就的时候，那白花花的票子，让我这个不用钱的人见了都眼馋，更何况会用钱而没钱花的人呢？难怪抢银行的多，他们是宁愿饱着死，不愿饿着生。其它的，例如战争，地震，海啸，火山爆发，冰灾，水灾，旱灾，空难，海难，车祸，矿难……那么多人白白就没了。我倒有些庆幸自己被关着，否则，我的心赖以存活的身体，还不知交到哪个灾难里。这样想，也就心安了许多。
　　 当我心安理得的活着并渐渐冷静下来的时候，也渐渐地承认了父亲和母亲，还有哥哥姐姐。我认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面孔和身份，在我面前，他们是我的家人，而在别人面前他们的角色就多了，朋友，敌人，同事……仅管他们很少和我在一起，或说话。但他们还是会给我饭吃，衣服穿，还有住的地方。而那些和他们每天会待在一起，会说很多的话的，却只能算是相识。这样我又更进一层的心安了，至少我不用变换面孔去适应别人。
　　 直到有一天，我被公安抓起来的时候，我才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曾经把我打晕的（我不愿再叫他哥哥，虽然我的脸和他的脸几乎一模一样。）在外面差点打死了人。我的父母一直向公安讲，打人是不对，他们愿意付对方医药费（我果然是捡来的，我奇怪他们怎么把我养的脸都跟他们的儿子一样，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事。）。但公安才不会理他们，最后我还是被带走，关在一间60厘米宽，200厘米长的空房子里，像关狗一样。然后他们走了，我像狗一样叫了几声也就不想再叫了，因为门外的院子里有一只比我还高大的狗，正在向我叫，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占了它的房间，还是向我示好。反正它叫我就不敢叫，而且那抓我的人，他们是不会理会一只狗在叫。
　　 终于提审我了，一个黑屋子里，一张褪了漆的桌子，几张破椅子。他们给我的是一张三只脚的椅子，我不知道是怎样坐稳的，也许是后来加上我的两只脚，有五只脚的原因。那张桌子只给他们用，他们拿着纸和笔。对了，还有一盏灯，是用来照我的脸的。仿佛我的脸在这里会突然改变，就像照像片一样，或者是在画我的脸。
　　 审讯的过程很简单，也是很隆重的。先是灯光准备，再就是音乐准备。灯光自然是那张破桌子上的那盏灯，音乐就丰富了，仿佛我是歌唱家，当我高歌时，伴奏会响起。有独奏，有合奏，会随我声音的高低而高低有度。一场演出下来，我有些累了，想休息。可是，我只是个准主角，没那个派头。更何况，他们给我的画的像还要我签名。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但那个拿笔的，前世一定是个记者，一个画家的笔功和一个记者的“善解人意”，足以让他奉献一页高品质的作品。我不认识字，连阿Q都不如，阿Q还会画个圆，还会在圆的下面加一个尾巴。他们叫我签名的时候，我不签，他们就抓住我的手，让我的母指在我鼻子下面蹭了两下，然后在那份天才的作品右下方按了下去。我仿佛成了白毛女她爸，我又不欠他们钱，干嘛要这样对我，不就是脸长得像那个曾经打我的人吗？现在我的脸已经不像那人了，至少在那人的鼻子下面是找不到可以代替红印泥的东西的。可是他们还不放过我，依旧把我抡回狗舍。临走前还“妈妈的”骂了我两句。我是被他们早上从床上抓来的。（据说，这种抓捕方式是传统的，几千年来，一直沿用着。有几个优点，第一，以显示他们工作辛苦，第二，人睡着了就没反抗力，便于抓，第三，减少了集体抗捕的机会，第四，不容易扑空。第五，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处理，例如走后门什么的。）早饭自然是错过了，午饭不知道他们可会给我一点。当他们给狗献餐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竟然连一只狗都不如。养我的母亲来过一回，她没有跟我说话，只瞟了我几眼。大约是恳请保释我，因为不久我便放了出来。
　　 在他们对我的审讯中，和过往的人在议论中，我隐隐知道为什么要抓长着我这张脸的人。前一天晚上，曾经打我的那个人和他的同伙在娱乐城玩，因为身上带着刀，娱乐城的保安不让进，并叫了110。在110还没来之前，他们把保安打得半死，并一个电话叫了200多手拿砍刀的人。110叫了武警来，结果也只是维持次序，不敢抓人。至于为什么要抓我，我想，一定是养我的人舍不得他们亲生儿子，把我拿来顶缸。而且我又有狂病，不会有太多的麻烦，事实正是如此。
　　 娱乐城是红道，白道，和黑道交易的市场。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那里生意那么好，却不换几盏亮一点的灯。原来他们的交易是见不得光的。
　　 那几个打人的却因祸得福。有被某房地产老板看中的，进了公司保安部。有被某行政单位的老板（我顶缸的那人就这样叫他老大，还说，单位上的下属都这样叫。）看中的，进了执法队。
　　 我回来了，养我的人看着我又是落泪，我不知他们是可惜了我的身体，还是给我的心一丝安慰。而我心已死了，却又不得不帮他们继续养着我的身体。
　　
　　 二、
　　 我已经受够了，我不知还能坚持多久。在疯人院，看惯了真疯的人，比较一下自己，真不知是自己疯了还是他们疯了，还是送我来的人疯了，真不知他们在想什么，总把我当疯子看待。已经很久没人来看我，就像把我当一块石头，丢进一堆在搅拌机的混泥土。工人们没有注意，我自己却知道，我从此就要浇注在这里。
　　 晚上，一个人静悄悄地，我在想，他们为什么会送我来这里？也许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反正这些“想”总让我睡不着。
　　 在这里，我想念把鼻尖靠近电视银屏看电视的情景。虽然对眼睛很不好（至今也没给我配一副眼镜），但，可以知道些知识。或者是因为电价在涨，不如送我到疯人院划算。我想念把卫生间的龙头拧到最大，以至于能听到哗哗的声音，我觉得比贝多芬的交响曲好听，比肖邦的《革命》有激情，仿佛还有小提琴在拉《梁祝》时一个一个的章节。可总是当《逃婚》后，还未《化蝶》，就被迫停止了。养我的妈说，水费又涨了，留你一个人在家，简直就是浪费，总有一天送我到疯人院。对了，锁我的铁链……因为我不怎么想事，吃下去的热量，不知怎样变成焦耳，除了留一些等来摄取下一次热量，大部分都化成向铁链做功的力。我认为，人应该是自由的，但这些自由都是在有链子的范畴内进行的。而我，天生有些叛逆的潜质，总想挣脱有形的链子，就算无形的链子多几条，我也愿接受。可是，他们有“拳”的人总是想方设法阻止我这样做，我知道，他们是怕，因为我有可能像英国绅士一样有风度，这样他们就制造了一个让人说笑的话柄。既然对绅士这样无理，又拿去顶缸，又长期关押。这个笑话是他们现在有颜面的人所不能容忍的。
　　 我终是被送到了这里，想一想，也不算是非人待遇。至少，这里有8张床，虽然窗户的玻璃是破的，但还算有四面墙，不象在号子里那样，只有三面墙。而且，门口就是走廊，也没有狗在瞪着我，更不会出现我占狗窝的事，所以也还心安。只是吃饭有点乱，那班疯子在食堂里像是开舞会，也有安静的，坐在一边看着，神情木讷，那眼神似看非看，仿佛给他们全世界也会不屑一顾。我也是其中一个，只是眼睛不太好，常常有错觉。
　　 我说过，再这样下去，我也会真疯，而且天生叛逆，所以，我想到了逃。我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人也消瘦了许多，尽管能量消耗不多，可摄入的少，也仅够维持我活动很少的身体。我像是在一个孤岛上求生的人，在心里“真主”，“上帝”，“安拉”，胡叫了一通，没有一个看顾我的，也许他们在怪我不够虔诚。
　　 我在观察，可我对周围的环境总看不太清楚，因为眼睛不好。光找门都找了近一个星期，有一次竟以为疯人院的养猪场的门是大门，等我靠近看时才知道错了。看到那些猪都比我强壮，却安心关在这里，心里却有些看不起它们，同时也为自己的决定而感到骄傲。
　　 找到门也是偶然，有一次和我同室的疯人弄得太凶，他的家人来了，后来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才安静。我正躺在床上，听医生和家属说话，说什么已经忘记了，后来说要走。这家人是开带斗的小车来的，以前我就注意了。这次，当他们还在说客套话时，我就钻进了车斗，并躺下用破草蓐把自己盖好。这样，当车子开动时，我的心就飞了出去。
　　 终于，我逃了出来，可是，我的命运也不好。那开车的，半路上把车停下来撒尿，就在车斗边上，我却有点不争气，偏偏在这时打了个喷嚏。着实的把他吓了一跳，他指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从嘴里挤了几个字，“吓来。”因为此时我身上很脏，像个乞丐，他也懒得动手。见我没有下车的意思，跑进驾驶室抽出一根铁棍，要打我，吓得我跳下车。他望着我做了一个打和踢的动作，又吓的我赶紧跑。我一直跑，估计他不会再追到我才停下。
　　 我已经是没有力气了，瘫坐在地上，看看周围，仿佛是我梦中的天堂。高高的天空，宽阔的原野，就老死在这里也好。我自由了，一个疯子的自由。
　　 突然肚子有点饿，举目四望，闻不到一点米饭的香味，看不到一点食物的迹象。我不会饿死在这里吧？看看路边还有草，伸手抓了一把，胡乱的往嘴是塞，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吐出来之后，肚子更饿了。我快急出泪来了，这就是自由的代价吗？
　　 我又想，有人说要俯首为牛，吃下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那吃草是正确的，只是方式不对。或者是一点点，一点点塞进嘴的？我又试了一下，虽然难咽，但毕竟是进步了许多，可以下咽。大凡，人饿急了，什么东西都能吃，只希望我此时吃下去的不要真变成了奶，不然真说不清了。
　　 总算把肚子打发了，再看看天，已有些昏暗，晚风吹来有些冷，回想那逃荒的人，大多都是大包小包的背在身上，想想也是有道理的。比如现在，我什么也没有，这晚的寒气不知如何打发。再想想关在猪棚的猪，倒羡慕起它们，至少此时它们有稻草为垫。夜是一张冷峻的脸，向它求不到一点温暖，看来只有向他挑战。我一无所有，唯一能支配的只有载着我大脑的身体，现在，只有靠它保护自己。
　　 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脚开始感觉到冷，于是，在地上跺了两下，却又麻木了，这冷气不知怎地，冲到了上身，于是用手抚着，恨生我的没把我的手做成冀，否则，面积大点，也好把自己裹得不像现在这样发抖。我走来走去，不敢离开太远，仿佛这里有我的依靠，其实，什么也没有。
　　 后来发觉，待着不动，会降低冷的程度。于是干脆坐下，看看脚前，看看四周，抬头望望天，……原野里一片宁静，几只不知名的鸟，间断的从远处传来凄凉的声音。为何自由的声音如此悲凉？
　　 后月如天父的眼，望得我恐惧，他不闭眼，只好我闭眼。突然脑子一边空白，不知是没了记忆.还是如电路一样，因为想得太多，短路了……
　　 我独自行驶在苍茫的大海中，无论多大风浪，我都用心挺住了。正在为自己的坚强和勇敢骄傲的时候，突然撞进了海盗的船队，尽管我一直向他们表示，我一无所有，可是，他们依然围住我，俘虏了我。当他们发现我真的一无所有，却拿他们手里的刀，一块一块的把我身上的肉割下，我在呼喊，尖叫……原来是场梦。我陡然睁开眼，月还是那么明，夜还是那么静，我，却增加了一份害怕，是不是梦里暗示我，我将要进入一个吃人的世界。我不敢再睡，眼睁睁，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温暖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天边的晨曦如天堂的光辉，想起梦中的情景，或者只是我一时的胡思乱想，未来的世界并不像我在家里和院里那样。此时也不去为自己拾捡，刷牙洗脸也许要把它存入记忆了。肚子也不觉得饿，倒有点胀，是吃草吃成的。可见吃草还不是人的功能，可是不吃草，我能吃什么呢？周围并没有人烟，路上车辆也很少，我于他们只是行人，只是累了歇歇，至于我昨晚是不是在这里一夜，他们没有必要清楚。而我，站在路中间，可我不可能永远站在这里，只是不知要往哪边走，无论往哪边走，对于我而言，意义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