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哥哥前一阵和妈妈闹别扭，真是不该，妈妈对你婚姻之事的关心竟换来一句‘别管，与你何干，我永远不会结婚的’，未免太简单了吧，妈妈身体有病，膀子疼，手腕麻木，但妈妈天天得上坡干活，回到屋子里又要做饭，又要磨面，又要喂猪，又要照管大哥的小孩儿，有时夜深了还得去村里帮妇女接生，够忙的了。没有妈妈的苦心，姐姐能当干部吗？我们能上大学吗？我家的日子能好起来吗？哥哥，你应该给妈妈道歉，不能给妈妈增加精神负担了，更不能让妈妈伤心了。星期日，我去省城的药店给妈妈买了几样药，寄回去，让妈妈一定吃了，妈妈有病从来都是忍着，从来没有呻吟过，妈妈不是不想治，而是没钱治，再不能让妈妈受那么多的苦了……”站在妈妈身边，把弟弟的来信读给妈妈听，我的眼睛早已湿润，坐在炉边的妈妈却一言不发，她把正在缝制的布鞋放进竹筐中，站起身，提起装满猪食的木桶，轻轻推开后门，到后院喂猪去了。
　　 妈妈病弱的背影因承载沉重的猪食而变得弯曲，粗布蓝衫的下襟打着补巴，妈妈的头发比原来稀疏了许多，并且已经花白，我的两粒豆大的泪珠终于掉在信笺上。但我没有看到妈妈的眼睛，妈妈也许哭了，也许泪流满面，但妈妈转过身去，不让我看到她的眼睛，妈妈不知背着我们哭过多少。真的，这么多年，我们长大了，家里的日子好过多了，然而，妈妈却哭的多，笑的少了，所以今天我就想起妈妈几次难忘的笑来。
　　 五岁的时候，爸爸戴着“历史反革命”的帽子，率领我们全家人“响应党的号召”从城市下放农村，从此妈妈由一个教过书当过工人的城里人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我们也成了地地道道的山里孩子。
　　 隐约记得那次搬家，爸爸和几个叔叔挑着家什，妈妈背着我，哥哥拉着姐姐，弟弟睡在爷爷的背篓里，我们一家人在秋后的山路上向山里进发，在大枫树大队牛家沟口生产队我们要安上新的家园，开始新的人生。宽容而热情的牛家沟口人微笑着迎接我们，他们站在村口，欢庆的爆竹噼里啪啦在我们的身边响个不停。
　　 早晨，一缕炊烟从芧屋里的土灶口升起来了，是的，我家的新生活就在这细而弯、轻而软的炊烟中诞生了。
　　 爸爸每天扛起锄头上山修地，一天挣回十个工分，年终结算，一个工分竟然只值三分钱，三分钱只能买半个鸡蛋或者一盒半火柴，我家年年是缺粮户。早上爸爸望着星星出门上工，晚上星星看着爸爸收工进门。妈妈除了干家务外，也得去生产队的晒场干活，妈妈干一天活挣回八个工分。我们这些当孩子的不但要互相照料，还得替爸爸妈妈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儿，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还不至于饿死。就这样，弟妹们吵着，猪狗们闹着，板凳们响着，鸡鸭们跑着，天上的小鸟们飞着，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一忽儿，门前泡桐树硕大的绿叶凋落后又绿了三次，我们长大了三岁。
　　 那年夏天的一个深夜，我被天空狂怒的雷声惊醒，睁大眼睛后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比山洞还要黑暗的黑夜，哗哗啦啦的声音在房的那头震动，隐隐传来噪杂的喊声和哭声。
　　 一道刺目的闪电刺穿了黑夜，就那么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哥哥、弟弟、邻家的表哥、表妹，大家全都赤身裸体，站在木楼上莫名其妙地哭着喊着。啊，的确是在楼上，但我家的草房是没有楼层的呀，不，这是邻居李婶家的木楼，不是我们的家。啊，李婶扒在窗口，她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拍打着窗板，向着茫茫的雨夜绝望地大声哭喊：“老天爷啊，为什么你不睁开眼睛啊？老天爷啊，不能再下了啊，老天爷啊，不能再涨了啊，再下我们就完啦……”窗外的暴雨疯狂地抽打着世界上的一切，闪电中我看到，小神河对岸的那棵最大的枊树被雷电击倒了，随即“哗”地一声被卷进了洪流，对岸的竹园也被狂风吹倒了一大片，断折的山竹象树叶一样被洪峰吞噬，一下子什么也没有了。我听到屋后山顶上的雷声一阵接着一阵，象一列飞驶在隧洞里的火车，要把整个世界震裂掀翻，呵，我终于明白过来，山洪爆发了！泥石流爆发了！
　　 明白过来后我就惊恐地大喊大叫：“妈……妈妈……妈妈……妈妈……”“孩子，妈妈来了，给，一床被子，嫌冷，躺在里面。”但是妈妈递来的被子却是湿漉漉的，被子是妈妈刚从水流里抢出来的。
　　 “怎么啦，妈妈？”
　　 “牛家沟涨水了，我们的房子，冲垮了，我在抢粮食，爸爸抱你们出来的，噢，你姐姐，在这儿吗？姐姐呢？姐姐呢？”我也发现没有了姐姐，便大声叫喊：“姐姐……姐姐……姐姐……姐姐没啦！姐姐没啦！”
　　 妈妈立即丢下我们，果断地说：“别动，我去找找。”
　　 咆哮的山洪象奶奶故事里的饿虎一样妄想吞噬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暴雨还在疯狂地下着，雷电还在疯狂地滚动着，哭声还在疯狂地撕裂着……
　　 “别哭啦，找到啦！”
　　 又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我看到妈妈瘦弱的身上浸满了黄色的泥浆，手上和脸上流淌着浑浊的血水。
　　 “啊，险些流走了，只剩下一堵墙了，若不是垮下的房梁挡住了已被冲走的木床，你姐姐早就没啦，哈哈，你姐姐的命真大。”妈妈搂抱着姐姐，一道闪电照来，照在妈妈淌着鲜血的脸上，我们大家都看到，妈妈笑了。
　　 终于老天爷开眼，雨注了，山洪很快就退了，山里的洪水涨得快也退得欢。只是，我们的那几间草房早已倒塌，差一点儿，李婶家的石墙瓦房也一起倒塌了，那样的话，我们两家人全都完啦。
　　 天未大亮，牛家沟口的村民急忙赶到我家问候我们，一盆盆面粉、一篮篮青菜、一梱梱干柴、一瓶瓶油盐、一双双碗筷从一双双温暖的手里递到妈妈满是泥浆的手里。
　　 “不要紧，人总算没吃亏，只要人还在，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啊呀，太感激你们了，张婶、李嫂、刘大妈……”妈妈拉着邻居们的手，反过来激动地安慰着大家。
　　 无情的山洪冲毁了我们的家园，我家开始了更为艰难的生活，尽管我们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我们全家人还是快快乐乐地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春天的山桃花开遍了山崖。
　　 夏天的荷花欢笑在水田里。
　　 秋天的野菊灿烂在山坡上。
　　 冬天的雪花铺满了田埂。
　　 装着几只蒸红薯，背着破烂的小书包，天真的我们无忧无虑，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象麻雀一样扑扑腾腾地，飞呀跑呀，不亦乐乎。
　　 每到放暑假或寒假，我们姐弟们总是争先恐后地向家里飞奔，我们红红的小手总是举着写满“优秀少年”“学习模范”“三好学生”等金色大字的奖状或大红花向妈妈报喜。
　　 “妈妈，我语文100，算术100，自然100。”
　　 “妈妈，我算术100，语文100，体育也是100。”
　　 “妈妈，我一共有五个100。”
　　 “我也是。”
　　 “好，你们都考得好，长大了，你们个个都会有出息，现在我给你们每人煮上四个红鸡蛋，再给你们和上今年最白的麦面，炸油条吃。”
　　 “好哇！”弟妹们高兴地跳了起来。
　　 妈妈把炉火点着了，又塞进好多的干柴，熊熊燃烧的火苗把妈妈欢乐的笑脸映得通红通红。
　　 那一年，生产队受了旱灾，粮食减产，分到的东西少得可怜，我们每天只能吃一碗照得见人影儿的玉米糊汤，我每天的肚子总在叽哩咕嘟地乱叫，上课没有多少心思，连最喜欢我的老师对我也有了意见。放学后，我从刘爷爷家的红薯地边路过，几只被雨水冲出土面的红薯裸露在我的脚边，它们太诱人了，我跑过去摘下了它们。
　　 “妈妈，刘婶给了我几只红薯，把它们烧了吃。”
　　 “啊呀，刘婶真好！”妈妈也十分高兴。
　　 然而第二天，妈妈知道了刘婶并未给过我几只红薯。
　　 “昨天，那些红薯，谁给的？”妈妈十分郑重地向我发问，她的眼里放射出异样的光芒。
　　 “是……是……妈妈……你听我说……”
　　 “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在我小小的脸盘上爆响，“哇”地一声，哗哗啦啦的泪水从我黑瘦的双颊淌下，浸湿了破烂的衣衫。
　　 妈妈转过身去，她的脸上也淌下了一道又一道泪痕。
　　 妈妈打了我，然后去屋后的苞谷地里拔草。
　　 哭着的我，竟无力地倒在地上，后来竟睡着了。
　　 “孩子，你醒醒，醒醒……”
　　 “妈妈，我不该拿人家的东西，不该骗你。”
　　 “好，知道就对了，改了就好了，来，给你一样好东西。”
　　 妈妈的手里捧着一只六七寸长的嫩玉米棒，妈妈把玉米棒放在柴火里都烤糊了，嗞嗞噜噜地冒着热气儿。
　　 “刚刚挨了打，现在给你补上，以后再要挨打，没有烤玉米棒给你吃了。”
　　 “妈妈，吃了烤焦的玉米棒眼睛会更亮，看得会更清、更远，是吗？”我接过妈妈递到手心的玉米棒，玉米棒热得烫手。
　　 “嗯。”妈妈点了点头。
　　 我啃着又甜又香的玉米棒，望着妈妈潮湿的眼筐，我知道妈妈的心里又一次笑了。
　　 又一年腊月的一天，我家的那条可爱而雄猛的大花狗吃了剧毒农药，它撞进了家门，把桌子撞翻在地，用脑袋把地面都撞破了，口里流着污血，剧烈的疼痛让它失去理智，极度疯狂，我们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抢救，大家看着大花狗都束手无策，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大花狗象一根枯桩一样倒在地上，永远爬不起来了。
　　 我家的大花狗死了。
　　 “剥了，狗皮可以卖几块钱，可以买水果糖吃，还可以买一斤烧酒，爸爸最喜欢吃狗肉喝烧酒了。”“烧酒“就是山里人自己酿造的粮食酒，我和弟弟极力怂恿着。
　　 妈妈却说：“算了，大花狗也真是可怜，你们怎么能忍心吃它的肉？”
　　 “那咋办？”我们问道。
　　 “我想，还是把它埋到房后的桦树林里去吧，砌一道坟茔，盖上黄土。来，我给你们一点儿钱，你们到供销社去买上一挂鞭炮，放了，也算是给大花狗送终。”说完话，妈妈便跟着我们抬着大花狗向树林走去。
　　 鞭炮响了，妈妈转过身子，走回家去。
　　 我们那条勇敢而无私的大花狗就这样离开了人间。
　　 我们回到家里。妈妈从地上拾起大花狗的项圈，项圈上系着一对金灿灿的铜铃，妈妈说：“这铜铃，忘了给大花狗戴上。”
　　 “算了吧，我来把它戴上。”小弟一把抢过铜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铜铃咣咣当当地响个不停。
　　 “哈哈哈哈……”妈妈和我都望着天真的小弟大笑不止。
　　 ……
　　 童年的故事在我的脑海里翻腾着、激荡着，童年的故事一辈子不会忘记。
　　 妈妈喂完猪食，走进屋来，我知道妈妈刚才肯定流了泪，我收起信，对妈妈说：“妈妈，对不起，都是我不会说话，伤了你的心。”
　　 “什么对不起呀，你们的事儿我只是关心一下，我是不会干涉你们的婚姻大事的。你们有你们自己的想法，也有你们自己的办法，我怎么能管得了呢？我也没有能力管你们的。不过，有一条，妈妈什么也不期望，只期望你能找一个好媳妇儿，今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好！”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并且手一扬，语气坚定地说：“妈妈，我保证找一个最好的媳妇儿，保证你一定最满意，保证你一定最喜欢，保证一定对你最孝顺。”我哈哈地笑起来。
　　 妈妈也笑了，我觉得妈妈今天的笑，就象悬崖上那串饱经沧桑的腊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