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明天起只和快乐出去
　　 这城市的街灯有多么冷，梧桐树在昏黄的灯下沉默，落尽了叶的光杆子无望地向夜空伸着。
　　 街那边四楼的那个窗口亮着灯，即使换了工作，她还是经常加班。影子被灯光放大，轻轻铺在窗玻璃上，她似乎忙碌得平静而快乐。我想起她曾经嘟着嘴跟我抱怨，你们都欺负我，觉得我活该被丢在这里加班……那时候我刚从应酬堆里爬出来，对于大晚上去接她下班这件事很是不耐烦。
　　 手里奶茶的温度刚刚好，我上楼推开了熙雅办公室的门。她从一大堆文件里露出脑袋，看着我笑嘻嘻的，捧着奶茶坐在桌沿咕嘟咕嘟地喝。看看时间，她开始收拾桌子，说大熊要来接我咯。
　　 再见，快点回去休息！熙雅笑眯眯地冲我挥挥手，像一只小鹿蹦跳着向来接她的大熊跑去。大熊看到我，微微一笑点点头，带着熙雅离开了。他的戒备完全可以理解，很久以前大熊和我有过约定，等熙雅好一些，我就要消失在他们的生活里，熙雅早就和常人无异，而我一直赖着，这似乎说不过去。
　　 站在街对面的梧桐树下，我看到大熊撑着大衣，小心地护她在怀里，她温顺地仰头笑着，帮他理顺被风吹乱的衣领和头发。心里忽然一疼，记起来她也曾无数次这样帮我整理衣领，而我那时候并不记得这些，反倒是无数遍地责怪她刁蛮任性不温柔不是好孩子。
　　 我经常这样跟踪熙雅。看她慢慢的走过空旷的广场，走过寒风肆虐的街道，捡起一片干枯的落叶，在浑浊的护城河边发一阵呆，去以前常去的糕点店买泡芙，捧着一杯她最喜欢的香芋奶茶，在冬天暖暖的阳光里抬起头来眯着眼笑，看她被胖胖的大熊小心呵护着。现在的她，应该很快乐。
　　 2.那爱笑的眼睛流过泪
　　 两年前一次大吵，熙雅走出我的生活，我恢复了之前自由快乐的单身生活。忽有一天心血来潮，开始收拾乱得不成样子的狗窝，她走得匆忙，什么都没有带走，后来也没有回来收拾，很多属于她的东西都还那样摆在屋子里。一些书本，背心短裤之类的小衣服，发卡和梳子，拖鞋，水杯，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女孩的玩意儿。抽屉里面还有一个心形的盒子，以及一个糖果罐。罐子里面只有两种糖，白色的奶糖，黑色的苦咖啡糖。也不知道过期没有，我各剥了一块放在嘴里，甜和苦同时在舌尖纠缠舞蹈。我打开那个心形的盒子，有一些惊讶，我以为是另一盒子糖果，却是一些小纸条。
　　 “今天是24岁生日，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在我每天必经的电梯口，你来了。”
　　 24岁，多么美的年纪。在和客户谈合同的间隙，我遇到了24岁的熙雅。她抱着厚厚的一摞资料从电梯里钻出来，毫不含糊地摔在门外等电梯的我身上。是阳光太灿烂，还是她红着脸露出小虎牙的笑容太阳光，我孤寂三十年的心微微一动。
　　 “不论是欢笑还是流泪，都有你在身旁，我猜这就是幸福。你要一直牵着我的手，走过万水千山。”
　　 鱼池边有过欢笑，林子里有过奔跑，草地上有过拥抱，月影下有过亲吻，因为与她牵手而欢欣过，也曾因为她难过而着急。但是最后还是腻了。我想我不是适合结婚的男子，我以为一些都是理所当然而没有认真去珍惜，在面对这样世俗的幸福的时候，很快就觉得熙雅的黏糊难以招架，我开始疏远她。熙雅追问从前温柔的我哪里去了，她的哭闹和继续用情只是徒增我的反感。熙雅问我为什么我们总是吵架，这个问题我也很奇怪，我们总是什么事情都可以拿来大吵特吵，她的任性，我的冷漠，她手机里男生的短信，我信箱里女生的邮件，对很多事情的不同意见……她内疚地说，奇怪极了，以前我不是这样暴躁的人啊，为什么跟你在一起变得这么好斗。
　　 “我知道自己不是足够温柔的女孩，对不起，又惹你生气。以后我会改，做你的乖乖女。”
　　 当争吵和冷战成了家常便饭，一开始会紧张，去追她、挽留她，内疚地安慰哭得伤心的她。我看惯了熙雅伤心欲绝的泪眼，慢慢的就麻木了，心里也就不会再有什么不安，我没有再为她转身而去而伸手去拉她，反正她在街上瞎走一圈又会回家，放好了热水冲趴在电脑前忙碌的我气鼓鼓地嚷，快点去洗澡！脏衣服放在洗衣篮里！
　　 “你一定不知道糖果罐子里面的小秘密，有时候我们不开心，我就在里面放一颗苦咖啡糖，幸福的时候就放一颗奶糖。我希望罐子满了的时候，里面全都是奶糖！我们要一直一直牵着手，一起过奶糖一样的生活。”
　　 有时候我明白只要一个拥抱就可以将她拯救，但是我很少这么做，我信心满满，因为明白熙雅这么爱我，吵得最凶的时候，也是过几天她肿着眼睛回来说老公我错了。
　　 有天无意中发现，大熊和熙雅还有联系。那是一个在我出现之前就一直喜欢她的男孩，尽管她一再解释只是一般朋友，我也相信她的世界除我而外再没其他人，但我还是选择了沉默。我已心生厌倦，只是还有些留恋她的温度。我感激大熊的出现，甚至有些卑鄙地想，假若大熊能够把她带走，她从此不再与我有关系，未尝不好。
　　 “是不是换一个人，你会比较幸福？”聪明的熙雅，怎会不知道我的那些念头，只是她选择了默默地试图挽回。很晚的时候给还没有回家的我煲汤，使我的衣物总是清洁芳香，周末给我在外地的家人打电话，定期汇钱，在我发脾气的时候一忍再忍……
　　 忽然想念并心疼那个总是在吵架后流着眼泪给我发短信，说回家的路上注意安全的女孩，那个冷战期间还会记得给我家人买生日礼物的女孩。那些吵过架后看着我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夜晚，她是怎么回家和入睡的呢？
　　 “不是你忙，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厌倦了、不够爱，所以才会那么害怕给一个本该无比自然的承诺吧。明白这一点虽然心痛，但是总比捆住你好得多。亲爱的你，一定要幸福。”字条上还有干涸的泪痕。
　　 大吵之后又和好的那天，屋外刮着大风，冬天悄悄地提前到来。她像一条光滑的鱼儿缩在我怀里，眼神罩着迷离的雾气，喃喃地说我们在一起一辈子吧。类似的话她说过几次，但我并不确定是不是要和她过一辈子，甚至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就要找一个人一起生活。我们总是会有争吵，她似乎也不是适合我的类型。我闭着眼睛没有说话，手臂慢慢松开，我感觉到怀里的人儿慢慢慢慢地凉下去。就是在那一个夜晚之后，熙雅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我有一些迷茫，说不上来失去熙雅的感觉是好还是不好，但是很快就又习惯了一个人。
　　 3.离开你我才找回自己那爱笑的眼睛
　　 接到大熊的电话，说周末一起吃晚饭。“我一点也不想叫你。”大熊说，他从来都是这么直言直语。“可是这是熙雅出院后第一次升职加薪，必须庆祝一下，有你在她可能会更开心一些。”他憨憨地笑着，真心为她高兴着。
　　 我们先陪熙雅去医院。医生要单独问诊，她像个无助的孩子，频频扭头看我们，说你们不要走啊，一定要等着我啊，就在这里等着哪里都不要去，我一出来就要看到你们的……大熊心疼地说知道啦知道啦，放心吧，我们就在门口等你。我看到她被推进检查室，他心疼得红了眼睛。我安慰地拍拍他的肩。
　　 吃饭的时候，熙雅像个幼儿园里得到小红花的孩子，开心地汇报最近业绩很不错，吹嘘难缠的客户都被她搞定，老总嘉奖同事羡慕，我们为她的成绩欢呼举杯。她扭过头来对着我很自恋地说，大哥我觉得自己好棒啊，是吧？不过要继续努力才行！大熊拍拍她的脑袋，宠溺地说，嗯嗯，以后天天请你吃饭庆祝啊。
　　 真的，我知道她很棒，可那时候的我也许自私了一些，我不需要她有才，只想要她做个乖巧听话千依百顺的小女人，相夫教子，而我们之间产生任何意见分歧都会让我很不耐烦，到了后来吵架磨尽了感情，更加不会注意到她身上的闪光点。
　　 K歌房里，熙雅和一堆朋友又唱又跳，闹得很开心。以前因为我不喜欢，熙雅很少到这些地方，朋友过生去吃饭唱K她也是能推就推。她总是能够陪我去健身、和我的朋友泡茶吧，在我很烦的时候气喘吁吁地和我爬山或奔跑，耐心地哄我开心，我在电脑前忙活的时候把吃的塞到我嘴里，总是记得给我泡温度刚刚好的蜂蜜水……而我曾经在忙的时候丢下心情不爽的她，曾经和一大堆朋友闲聊海侃无视她一个人尴尬地坐在角落里，带她去检查身体的事情一拖再拖，最终也还是她一个人去了医院……
　　 心里翻腾着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情绪，是愧疚吗？
　　 我走到清静一些的露台上透气，街灯闪闪烁烁，像一片泛着光的海洋，渺茫得人心里发空。大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和我一起站着看灯火。
　　 算了吧。大熊忽然说。
　　 大熊的眼睛看着远处的灯光。我们不要再努力了，以前的事情记不得就记不得了，何必去勉强她记起来呢？她现在这样挺好的。
　　 我也看得出来，她现在过得挺快乐。这一段时间她记起来很多事情，生活慢慢进入正轨，但是始终像是在本能地回避心理上遭受的重创，她记不得我，也记不起来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熙雅固执又疑惑地想要找回那些失散的记忆，我明白大熊在害怕什么，熙雅最终会记起我，记起我们一起经历的那些事情。对于她来说，那样痛苦的经历再次重现，也许不是什么好事。
　　 我点点头，问他，你爱她吗？
　　 我的提问纯属多余。以前的大熊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是近两年的时间里，我看到了他对熙雅的一点一滴。熙雅卧床两个月，他衣不解带小心照顾，熙雅的妈妈感动得直掉泪。我自愧弗如。要有多深的爱，才可以不计一切去付出只愿她好？要有多深的爱，才能在了解一切真相之后还这样毫无芥蒂地去爱护一个人？我是这样自私的人，永远都是爱自己多一些，又怎么能做到这样。
　　 大熊有一些难过地说，我知道她多爱你，但是现在她很快乐，也许记起那些事情，她就不会再觉得现在这样很幸福……你已经不爱她，又何必这样折磨人呢？就让我这样照顾她一辈子吧。
　　 屋里熙雅的歌声传来，她握着话筒认真地唱着徐若瑄的《爱笑的眼睛》。
　　 如果不是那镜子不像你不藏秘密
　　 我还不肯相信没有你我的笑更美丽
　　 那天听你在电话里略带抱歉的关心
　　 我嘟的一声切得比你说分手彻底
　　 泪湿的衣洗干，阳光里晒干回忆
　　 折好了伤心明天起只和快乐出去
　　 这爱的城市虽然拥挤，如果真的遇见你
　　 你不必讶异我的笑她无法代替
　　 离开你我才发现自己那爱笑的眼睛
　　 流过泪像躲不过的暴风雨，淋湿的昨天删去
　　 离开你我才找回自己那爱笑的眼睛
　　 再见爱情我一定让自己，让自己坚定。
　　 在她伤感莫名的歌声里，我满嘴苦涩，说不出话来。
　　 4.淋湿的昨天忘记
　　 刚分开的时候，熙雅好几天没有联系我，除了说不出来的轻松，居然还有不安和不习惯。但是我安慰自己，一定是下了决心不再回来，而我也会很快好起来。
　　 后来满目凶光眼睛通红的大熊找到了我。他咬牙切齿，看上去恨不得将我一拳咂到墙里去，他的愤怒让我莫名其妙。他压制着情绪，把事情说了个大概。熙雅被车撞了，外伤没有多大问题，但是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很多亲人和以前的同事朋友都已不认识。“她常念叨着你的名字，我想她可能是想见你。”
　　 我这才知道，熙雅出事了。
　　 赶到医院的时候，她脑袋上腿上胳膊上缠着纱布。她怔怔地看了我一下，疑惑地问，你是谁，为什么看着这么熟悉？她已经不记得我。熙雅还在看着我苦苦思索。我是谁？我应该说我是谁？大熊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轻轻地说，熙雅，这是哥哥，你不记得了吗？你们……你们一起生活过很久的。熙雅信赖地点点头，拍拍床沿叫我，哥哥你坐。她看着窗外的阳光，向往地说，风吹着一定很舒服吧。大熊说，等你腿好了我带你去啊！熙雅笑嘻嘻地点头，嗯嗯，哥哥也去！
　　 她还是那么喜欢出去兜风。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跑遍了郊区大大小小的山头，吹遍了每一个山谷的风，每到一座山头，她就迎着风大声地喊我爱你。想起这些，我的心里生出来一些牵牵扯扯的疼痛。
　　 在医院的走廊上，大熊给了我熙雅的手机。“里面你给她发过的短信都还存着，还能看到，但是手机不能用了，她出事那天摔坏了，我觉得留给你比较好。”这手机还是我给熙雅买的生日礼物，那天她把我的号码输进新手机，兴冲冲地在姓名一栏里填了老公，一整天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天上的弯月亮。大熊犹豫了一下，又说你以后能多来看看她吗？她看到你挺开心的，医生说恢复得不错，要是心情好的话也许恢复得更快。走了几步，大熊回头说，丢掉了熙雅，你真傻。
　　 我坐在医院的木椅子上，打开了熙雅的手机，那些热恋时的甜蜜排山倒海而来，但是后来我给她发的短信越来越少，时间间隔越来越长，回复越来越少简短和被动。翻到最后，我看到存储箱里有几条没有发出去的短信。
　　 “和自己说好了不再打扰你的生活，再多的想念也不应该再告诉你了。所以只能把所有的想念都储存起来。”
　　 “想起来今天周二，你有饭局……我不在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喝酒别再那么拼，酸奶在冰箱，蜂蜜在玄关的柜台上。愿你每一天都健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