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假如我是莫言(随笔)
很多年前莫言就大红大紫地出现过,但那年我年轻青涩,正是愤青,我只记住了张艺谋。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刚刚起步,社会的上空还笼罩在一片云遮雾霭中。《红高粱》在这一时段横空出世,无疑给当时的社会劈开了一道破空而出的耀眼闪电。
野性的奔放,对原始生命力的崇拜,在谈“性”讳莫如深的年代,高粱地的野合,爷爷奶奶有悖人伦纲常的结合,这些,对思想还处在相对保守、意识行为还很拘谨时代的人来说,实则是挑战了世俗成见。
一望无际,红的如火如荼的高粱地,色彩炫目;大画面的选景,荒凉开阔。这一切,给观众的视觉第一次带来了强烈的冲击,让灵魂感到了一次深刻的震撼!
《红高粱》的故事就发生在山东高密,莫言的家乡。
但,在震撼的余波中我记住了苍凉的故事,记住了导演,记住了演员,不知道莫言。
莫言又陆续写出了很多好作品,对于孤陋寡闻的我来说,对于名家大师济济一堂的文学宫殿来说,对经济效益的热情大于文学探访的我来说,莫言是我看不见的边塞。
非惊天动地的大地颤栗,非风起云涌的山呼海啸,其他的,都不足以震动我锈钝麻木的神经。
莫言获奖了。获得当代文人翘楚的身份。获得世界文学界的最高奖——诺贝尔文学奖。
仿佛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梨花开。莫言家喻户晓了。
莫言火了。家乡的草堂被无数崇拜者光顾,院中的荒草也成了“仙草”,甚至地里的萝卜都无一幸免的被拔走,实在没有什么可拿的,抓一把土带走。一切和莫言有关连的,都是值得收藏和沾点文曲星“仙气”的。
我不能免俗地好奇起来,何人如此了得,为泱泱华夏的灿烂文化,在世界的荣誉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了解他,就要看他的作品。累累万字长篇小说,一时无法全部阅览,我另辟蹊径,寻找他的短篇,管中窥豹。
莫言的散文很质朴。就像高密乡的红高粱一样朴实。莫言很实在。实在的不避讳曾经自身的短处、窘境和糗态。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莫言。
在《童年读书》莫言写了他为了看大人们禁读的“闲书”而经常躲避在草垛后面,忍受着蚊叮虫咬,如饥似渴地速阅。搞的像地下党似的隐秘。红日西沉,被咬得浑身是包,眼冒金星地钻出来,听到羊在圈里饿的狂叫,才知忘了割草,开始忐忑父母的痛骂或是挨打。
哥哥也读书,但从不借书给他看。一次他终于在猪圈找到了哥哥的藏书之地,没留神碰到了马蜂窝,被蛰的头如柳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但还是没忘了看书。哥哥并没有因其惨状而放过他,一巴掌差点把他扇进猪圈……
《漫长的文学梦》讲到他因生活自理能力差,三年级还穿着开裆裤,经常受到同学们的戏弄和嘲笑。文革期间因与老师闹翻,辍学在家,放牛时还做着作家梦。后来当兵,在部队为了提干,当政治教员,死记硬背教科书。当那些教材背得烂熟于心后,又重拾文学梦想……
《卖白菜》叙述了十二岁那年,年关将近,母亲苦着脸,心事重重,一会掀开炕席的一角,一会拉开那张老桌子的抽屉,扒拉几下破布头烂线团,最后,把目光锁定三棵吊在墙上的白菜上。
“母亲说,今天是大集。”
“可是,你答应过我的,这是留着我们过年的……话没说完,眼泪就涌了出来。”
“这么大的汉子,动不动就流眼泪,像什么样子。”
“我们种了一百零四棵白菜,卖了一百零一棵,只剩下这三棵了,说好了留着过年的,说好了留着包饺子的……”
“我熟悉每一棵白菜的长大,熟悉它们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看到买白菜的老妪用干瘪的手指一层一层剥掉白菜外面已经很嫩的叶子,还对卷的很实成的白菜挑三拣四,我心头的怒气就不可抑制。最后,算钱时,我多算了她一角钱。”
“三棵白菜回来了。母亲流着泪说:你今天让娘丢了脸……”
《超越故乡》中写道:当我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高密东北乡贫瘠的土地上辛勤劳作时,我对那块土地刻骨的仇恨。它耗干了祖先们的血汗,也正在消耗着我的生命。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比牛马付出的还要多,得到的却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凄凉生活。夏天我们在酷热中煎熬,冬天我们在寒风中颤栗。一切都看厌了,岁月在麻木中流逝着,那些低矮、破旧的草屋,那条干涸的河流,那些土木偶像般的乡亲,那些凶狠奸诈的村干部,那些愚笨骄横的干部子弟……当时我曾幻想着,假如有一天,我能幸运地逃离这块土地,我决不再回来。所以,当我爬上1976年2月16日装运新兵的卡车时,当那些与我同车的小伙子留着眼泪与送行者告别时,我连头都没有回。我感到我如一只飞出了牢笼的鸟。我觉得那儿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我希望汽车开得越快、开的越远越好,最好能开到海角天涯。
1978年,在枯燥的军营生活中,我拿起了创作的笔,本来想写一篇以海岛为背景的军营小说,但涌到我脑海里的,却都是故乡的土地,故乡的河流,故乡的植物,包括大豆,包括棉花,包括高粱……
故乡是血地。故乡是经历。故乡让我如鱼得水,离开了故乡寸步难行。
诚如莫言所说,故乡的风景,故乡的人物,故乡的传说,是任何一个作家都难以逃脱的梦境,但要将这梦境变成小说,必须赋予这梦境以思想。这思想水平的高低,决定了你将到达到的高度,这里没有进步、落后之分,只有肤浅和深刻的区别。对故乡的超越,或者说是哲学的超越,这束哲学的灵光,不知将照耀到哪颗幸运的头颅上,我与我的同行们在一样努力地祈祷着、企盼着成为幸运的头颅。
一语成谶。莫言被诺贝尔文学奖的光环罩住了,是国人之光荣。是中华灿烂文化发扬光大之幸事。
华夏有无数的文学泰斗、学术巨匠,在岁月中用他们的思想影响着时代,推动历史的进步与发展。可是,他们无缘在世界的殿堂上授勋。这一点,莫言比他们幸运。
然,读过莫言的散文,看过他走过的道路,听着他对故乡的纠结与深情,谈对文学的热爱,对生活的高度提炼和沉默中的思考,你能说他仅凭幸运就可以功成名就吗?
一个作家曾说:莫言的作品都是从高密东北乡这条破麻袋里摸出来的。
面对讥讽,莫言却当做最高褒奖。
“这条破麻袋,可真是好东西,狠狠一摸,摸出一部长篇;轻轻一摸,摸出一部中篇;伸进一个指头,拈出几个短篇…….”
“破麻袋”就放在那里,只有他摸出了故事,摸出了彩头。
有时想,如果我处在莫言的生活环境,莫言的生活年代,我能怎样?
贫穷。落后。艰辛。困苦。讥讽。在生活的重压下,我能在苦砺的缝隙中寻找一丝阳光,照亮内心的荒芜吗?
我不用躲在草垛后面看书,却对书视而不见;贫困年代家里再节省,过年也能吃上一顿肉馅饺子;我的故乡是游动的,童年、青年在不同的地域生长,我很小就见到了南北的差异,南北的不同风景。我的生活优越于他。
而我抱怨过生活,埋怨过贫穷,恨生不逢时,叹境遇不佳……
当我肤浅地了解了一些莫言,知晓了一些他的身世,那些曾经的不成功“理由”,皆是遮羞布而已。
成功,并不是一蹴而就的速成。耀眼的光环背后,有努力,有挣扎,有拼搏,有孤独,有坚守。
有时,我们只羡慕别人成功的风光无限,却不愿忍受化蛹成蝶经历的痛苦。所以,成功的,寥若晨星;平凡的,浩如烟海。
贫穷,不是无知的借口;苦难,也不是颓废的理由。只有对信念坚韧不拔者,最后到达了顶峰。
假如我是莫言,我不能成为莫言第二。
他,独一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