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蒲公英为什么会飞吗？
　　 为什么？
　　 因为她被风吹。
　　 风为什么吹她？
　　 因为她想飞。
　　 落果每天坐在阳光下的石头上，托着下巴，自个说话。落果的话很诗意，诗意的话在满是旧衣服、破瓶子乱塑料的围绕下，没人听，它们只好裹着脏兮兮的灰尘向天上飞。它们飞得比落果的下一句话快，因为落果是个瘸子，瘸子是追不住什么的，瘸子也就不能上学。
　　 一年四季都有早晨，落果便一年四季坐在石头上：“上学呀，你！”一看见背书包的小孩子，落果像秋空一样的眼睛就放光，声音脆亮脆亮的，像问自个的孩子。落果很小心地数，从不遗漏巷子里的任何一个。他们是她放飞的蒲公英，傍晚的时候，落果还是要收回来的。她从不让她的蒲公英在暗夜里徘徊。倘若哪天数漏了一个，落果便瘸着腿，一点一点挪到那家的门口，啪啪敲门：
　　 你家的孩子没回家吆……
　　 知道了！小垃圾！
　　 孩子是要念书的，还要回家……
　　 知道了，知道了！
　　 那家似乎嘟囔什么，门“啪”地关住。落果依旧笑嘻嘻：“放学是要回家的……”
　　 落果走得很慢，迷宫般的巷子真长，到处都有汪汪嘶吼的狗，大狗、小狗、中不溜狗。落果不怕，落果有棍子呢。落果还记路，就是黑漆漆的夜，落果也能从最迷的弯路中，精确地找到每个孩子的家。站在他们的门外，落果甚至能看见他们趴在桌子上写作业，能看见他们身旁书柜里满满的书。那些书真好看，落果知道。因为落果捡到过好多本，都是撕了皮扯了页的。落果摩挲着压平，悄悄藏了。在有太阳没人的时候，落果便一本一本地翻出来，晒。
　　 落果每天都笑嘻嘻的。有人问：落果，捡到金元宝了？落果笑嘻嘻望着，那人身上有好闻的味。可是落果不喜欢，落果喜欢小孩子的味道，于是落果便不回答。又有人问：落果，快成大姑娘了，为什么不上学？落果还是笑嘻嘻的，这个人身上没味，落果便回答了：
　　 腿瘸了，不能上。
　　 腿瘸也能上，落果，让你妈妈送你去学校吧。
　　 腿瘸了，不能上。弟弟腿好，弟弟上。
　　 如果腿好了，想上吗？
　　 腿好了，想飞……
　　 那人便摇摇头，说：都瘸傻了。落果不回答了，看着他，嘻嘻地笑。
　　 落果自从墙角那颗蒲公英飞走后，就想飞了。蒲公英是飞来的，谁都没看见，除了落果。
　　 只有落果知道的蒲公英，便只为落果长着，绿着。
　　 落果的蒲公英只和落果好，落果趴在那里，对着她一笑，蒲公英便也点头笑。等蒲公英长到落果不用趴着说话的时候，便开了花。
　　 蒲公英的花好看，像那个穿漂亮衣服的小妞妞，小妞妞头上就有朵蒲公英花，颤巍巍的，每天换着不同的颜色，真好看。小妞妞的书包也有朵蒲公英。落果欢喜得叫小妞妞：蒲公英，蒲公英。
　　 小妞妞点头呢。小妞妞给了落果一支铅笔，本来还要给落果书的，可小妞妞的妈妈一把夺走了，还骂小妞妞：脏！落果笑嘻嘻的，她不觉得小妞妞脏，也不觉得书脏。可落果没说话。落果一闻到那好闻的味儿，就不想说话。小妞妞哭着走了，边走还边回头。落果又笑。
　　 蒲公英是被笑飞的。那天太阳真大，落果在石头上等啊等啊，也不见小妞妞过来。妈妈说小妞妞坐汽车走了。妈妈不喜欢汽车，汽车没有破铁乱塑料好。破铁乱塑料能卖钱汽车不能。卖了钱就能给弟弟上学花，这个落果知道。所以落果也爱破铁乱塑料，不爱汽车。
　　 不见小妞妞。落果笑嘻嘻地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还没和蒲公英打招呼。蒲公英的花毛茸茸地，真好看，落果一高兴就大笑起来，蒲公英也笑起来，笑着笑着就飞了，越飞越高。落果舍不得，想抓，可想了一想，落果就不抓了，她使劲地吹。她越吹，蒲公英越高兴，飞得越高。结果，蒲公英不见了，落果便从此想飞。
　　 落果只哭过一次。那天太阳还是老大，没人。落果把自己的书一本一本取出来，摩挲平了，晒。这些书落果只给弟弟看过，可弟弟不喜欢，弟弟的书又新又漂亮，书上还有画。弟弟有时候也给落果讲里面的故事，真好听。可落果还是喜欢自己的书，破的，旧的，那上面还有许多铅笔印，落果就喜欢。那是谁家谁家的谁谁谁划上去的呢，落果当然能指出是谁画的了，落果不告诉弟弟怎么知道的，反正知道就是知道。
　　 落果的书正朝太阳眯眼，太阳就没了：妈妈挡着了。挡着太阳的妈妈把落果的书一捋就都捋到大口袋里。妈妈说，弟弟缺学费呢，这书正好卖。落果不笑了，哇哇大哭。妈妈走了，妈妈没时间听落果哭，妈妈还要卖纸去呢。
　　 哭了半天的落果又笑了，她看见了小妞妞。小妞妞还戴着蒲公英，颤巍巍的，就像落果的蒲公英一样。小妞妞看看她，扔下一本书跑了。是新书，崭新崭新的，落果好高兴。落果也有新书了，和弟弟的一样新呢。
　　 后来，落果不见了。上学的孩子们，没人问：“上学呀，你！”没回家的孩子也没人敲门：“你家孩子没回来吆……”可人们觉得生活还和以前一样。
　　 落果的妈妈说：有人要落果，还给钱。给了钱弟弟就能继续上学。要落果的是专业乞丐，他看上了落果蓝天一样的大眼睛，还有她的瘸腿。落果的妈妈还说：那人生活好极了，每天都吃肉。
　　 没人答话。落果妈妈叹了一声，又说，落果走的时候，笑嘻嘻的。
　　 落果是坐着汽车，“噗”地一声，飞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