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遥远的北国边陲，靠近贝加尔湖海蓝色的地方，凛冽的冰天雪地间傲立一座小城。它宛若一枚天鹅项下的璀璨钻石，镶嵌在广袤的茫茫黑土之上。
　　 这座常年遭受风雪肆虐的小城虽气候环境恶劣，但毫不气馁，它拥有一个非常温馨可爱的名字：糊涂城。
　　 糊涂城历史悠久。早在两千多年前，满族人的祖先靺鞨人便呼啸着游牧于此。当然，糊涂城的名字不是没文化的靺鞨人所起，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即便耗尽了全部脑细胞、累吐血也是想象不出这么风趣别致的名称的。
　　 糊涂城其名之来源，人们莫衷一是。据说乃扬州八怪之首，郑板桥先生不吝献墨所赠。但这只是附庸文雅的野史，一个凡夫市井们喜闻乐道的美丽传说罢了。
　　 咱们这座可爱的糊涂城啊，真正达到声名远播是始于近代。
　　 近代是一段令仁者痛心疾首的悲壮历史。我们付出惨重代价，方把嗜血成性的敌寇驱逐荡平，还未来得及饱尝胜利和自由的喜悦，邪恶的死神便方兴未艾，兴风作浪又降下一道可怕的魔咒。顷刻，兄弟反目，战火燎原；同室操戈，横尸遍野。一刹那，白山黑水，秀丽山河，落得一个血红雪白的人间炼狱。
　　 所谓山河破碎，时势造英雄。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内斗期间，一位麾下百万的大将军高瞻远瞩，于糊涂城设立了作战大本营。雄姿勃发的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时金戈铁马，威震九州。
　　 一将功名万骨枯。将军位极人臣，扬名立万。巴掌大的小小糊涂城也恰似鸡犬升天，跟随将军的赫赫威名为世人所晓、所睹。可是人生喜悲参半，总是充满了滑稽与残忍的戏剧性，或者说不朽与糜烂仅咫尺之遥。不可一世的大将军后来就那样狼狈的死了，万般荣耀难抵一件罪错，仿佛任凭你是谁都无法逃脱冷酷的命运。
　　 将军死后，糊涂城坊间曾风传一则寓意颇深的小笑话：
　　 将军过了奈何桥，完全明白自己肉身已然焚灭。他就检点在世间因居功自傲犯下的抗上过失，痛定思痛，不再威风凛凛，骤然变得谦卑恭顺。以期获得良好的发落。
　　 魑魅魍魉的阎罗殿上，阎王饶有兴致，向颔首低眉的将军讨教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当年糊涂城地寡人稀，四面平原，易攻难守。毫无天险做屏障的此城和全副武装的强敌鸡犬相闻，一水相隔，随时频临陷落。而将军缘何置固若金汤的大城市于不顾，偏选此地安营扎寨呢？”
　　 “好说。”将军不加思忖，脱口答道：“因它是糊涂城。”
　　 “哦？何解？”
　　 “糊涂城的人糊涂，不知捍卫自身权益为何物。试问，在下若选择其他城市轻率布防，那里的百姓桀骜不驯怎么办？抗议危险的火药桶放置他们家热炕头怎么办？人心波动，民变传染成兵变又怎么办？
　　 “谁甘愿牺牲美丽的家园，把它变成一片生灵涂炭的战场啊！聪明人肯定反对——糊涂蛋才漠不关心。”
　　
　　 【二】
　　 糊涂城之名源自郑板桥先生的“难得糊涂”纯粹是扯蛋，大将军与阎罗王的对话更是无稽的趣谈。不过，当代糊涂城一些荒诞不经的真人真事倒是确实的。
　　
　　 【三】
　　 沙发上的贾云峰抑住胸中怒火，气定神闲，眯缝着两只蕴藉机灵的绿豆眼。笑吟吟，恰到好处，貌似虚心聆听郎主任相授机宜。那一双小眼随同对方的谈话内容不时闪烁着难以觉察的光芒，深不可测，阴森森的。
　　 仪表堂堂的郎主任没空注意贾云峰波谲云诡的微妙眼神，客套几句便直入正题，兴冲冲地滔滔不绝：“哈哈，老贾，告诉你个天大喜讯，这下子你又妥了。没成想新来的胡书记也久仰你的大名，吩咐我来请你呢。
　　 胡书记说了：‘早就耳闻你们糊涂城有一位贾先生，神机妙算赛李淳风，料事如神超袁天罡，真乃高手隐民间啊！’
　　 我呢，佯装不知，神情错愕地回答胡书记：‘是吗？他可真是深藏不露呢。您瞧，我整天忙工作忙材料忙汇报，两耳不闻窗外事，硬没听说过糊涂城还有贾先生这等人物。胡书记您常常教诲我们要辩证地对待问题，用马恩列斯毛先进的唯物思想武装自己。我谨遵您的教导，是个务实的唯物主义者，向来不信这个的。’
　　 胡书记就有点愠恼，伸出食指不住点着我，批评我说：‘郎主任你啊，迂腐，太迂腐。我们趁工作闲暇研究研究《易学》，又不是什么违反原则性的问题。并且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包罗万象，博大精深。鬼谷子、孙膑、诸葛亮皆是玄学高人，抵上千军万马的神算子——郎主任，你给我立即安排人寻寻贾先生这位世外高人，我要会会他……’
　　 老贾啊，哈哈，你是隔窗户吹喇叭，名声在外啊！你说胡书记的命令我哪敢懈怠呢，哈……”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先生脑子闪现出这句诗词。吾儿有救矣，吾儿官复原职有望矣！”闻郎主任一席话，贾云峰暗暗窃喜。俗话说君子喜怒不形于色，他不紧不慢打着哈哈：“那倒是。外地慕名者如过江之鲫，都图向我问个婚姻啦，前程啦，驱凶化吉、消灾解难啥的。”接着话锋一转，轻声问道：“书记大人找我具体何事？”
　　 “这不嘛，前任苟书记大屁股一拍，走了。遗留一烂摊子搅闹得咱们胡书记头疼。胡书记的意思是想你给看看，为咱们县的和谐繁荣献计献策。”
　　 “呵呵，和谐繁荣——唉！我那倒霉儿子都叫书记大人‘双开’喽……”
　　 “阴阳怪气的，又酸了吧唧的抱怨上了不是？简直冥顽不化，死脑筋。现在正赶上风声紧，你让你儿子先消停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咱们再想办法解决。”
　　 “那说没说要我看啥？”
　　 “胡书记没交代。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啰嗦。”
　　 收到贾云峰答应和胡书记见面的承诺，小有收获的郎主任便借口日理万机抬腿走了。贾云峰爬阳台看着郎主任的小车屁股突突冒烟，厌恶地“呸”了一口。同时骂骂咧咧，说胡书记看似明察秋毫两袖清风，实则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笃信迷信的糊涂虫。
　　 “郎主任这只老狐狸，着急忙慌来找我其中定有猫儿腻。”贾云峰拭目以待，看看这家伙到底葫芦中卖的哪剂药。他了解郎主任是个无利不起早的腌臜货色。
　　
　　 【四】
　　 今年六十有五的贾云峰与咱们伟大的共和国同龄。身为“世外高人”，他一不仙风鹤骨，二非慈颜善目。恰恰相反，时值花甲的他简直是逆向生长，没个厚诚的老人样，犹若一只没毛的巨猿，生得尖耳猴腮，一副獐头鼠目的险诈相。
　　 但千万别以貌小觑。他可素来谈笑有局长，往来无工薪哟——他是糊涂城货真价实的传奇人物，响当当的大名人。不可思议的是，就他这副德性，很多熟识的人都能够提供证据，证明当年风靡一时的《将军与阎罗王》的笑话是贾云峰原创的。
　　 俗话说名人多遭嫉，咱们贾云峰同志也不能破例、僭越，亦是这方面的受害者。糊涂城那些无聊的妒忌小人红了眼，便给贾云峰罗织了许许多多的诨号，诸如贾半仙、贾老蔫、贾王八、贾孙子……不胜枚举，至少可以扣上十几个“桂冠”。篇幅有限，更兼这类绰号的字眼大都内容恶毒庸俗，涉嫌人身攻击，在此就不一一陈列了。
　　 贾云峰最喜欢自己众多名号中的一个：先生——避免他生气，往下文中咱们便以“先生”尊称。
　　 先生最近比较烦，甚至是超烦。那究竟咋回事呢？
　　 事情是这样的：
　　 先生的儿子被纪委审查“双开”了，丢了党籍光环和头顶乌沙。更加严峻的是宝贝疙瘩成了糊涂城第一个惨遭扒皮的“三假干部”，文凭假、档案假、政绩假。消息一经公开，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奔走相告戏谑说：“反正除了他娘是真的，剩下这小子全他妈是唬弄人的，包括他爹贾王八。”
　　 先生何等雅量，岂能与背地嚼舌根的宵小之辈一般见识？就算当年发觉爱妻红杏出墙，就算跟梢将其成功捉奸在床，就算觉察儿子越大长得和他越不像，先生皆泰然处之。仅此等大海一样旷广的胸襟，便未辱没“先生”二字。
　　 可退一步讲，先生虽宽宏大量，超凡脱俗，却毕竟仍食人间烟火的。便还是气，还是恨，还是烦忧断挥不去。
　　 先生气的是，新任县委书记反贪腐问题上大刀阔斧不留情面。先生恨的是，王八羔子操的儿子顶风猛进撞了枪眼，不知死活洗浴中心开房搞破鞋叫纪委逮了个现行——赤身裸体多他妈磕碜，真是应验了有其母必有其子的古话。
　　 但冷静权衡再三，骂归骂，爱归爱。谁管他是哪个王八羔子操出来的野种？总之，我苦捱苦熬拉扯大的儿子姓贾这万万是假不了的！于是先生就绞尽脑汁，四方拜访，忍辱负重，一言难尽。
　　 先恳求卫生局领导仗义相帮（先生之子是卫生局副局长），请其顾念兄弟之情（局长和儿子是磕头换帖的八拜之交）。
　　 后拜请主管副县长网开一面，声泪俱下望其勿弃父子之恩（此副县长是儿子的干爹）。
　　 再星夜登门县委办公室郎主任家叙旧（旧账重提，旁敲侧击），期盼以“热心（胁迫）”打动这只静观其变的老狐狸。
　　 联系目前贪官个个自危的形势，结果可想而知。三人均以大局为重，从长计议，倾诉苦衷，含蓄婉拒——皆识时务者为俊杰。先生鼓囊囊的钱袋子成了他们眼中烫手的山芋。不言而喻，他那一张老脸处处碰壁，扶儿子短期内东山再起的计划泡汤了。
　　 “势利眼，吸血鬼，贼王八。”出了郎主任家，先生走在灯火通明的街上恨恨骂道。老羞成怒的他被袖手旁观的郎主任气昏了头，俨然忘记自己的一个诨号就是王八。
　　 提起郎主任，先生一言难尽，百感交集是又爱又恨。他俩人那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啊！说句好听的，他们是彼此依托互利互惠；说句难听的，就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关于先生和郎主任的恩怨，这话说起来可就长喽。
　　 二十四年前，先生还不是众人唾骂的贾王八，称他大号贾云峰的也寥寥可数。那阵子，人们嘻嘻哈哈喊先生贾老蔫。
　　 先生是老蔫的时候，品貌还算端正，并不贼眉鼠眼。瘦归瘦，丑归丑了点，但显而易见，清癯的眉宇之间流露些许读书人特有的凛然。他酷爱读书，且什么书都读。他能脱口吟几首自创的酸诗，也能一气呵成写篇散文随感。那则《将军与阎罗王》就是他和工友们说笑的霎间完成的。
　　 万请不要忽略，他那时是老蔫。除谈论文学时少有的亢奋，额外老蔫基本上是很少说话的。木讷的老蔫嘛，顾名思义，就得受人挤兑欺凌。因而，改革的春风方风起云涌还未吹满地，他便顺理成章失业下了岗。祸不单行，爱妻也抛夫弃子投入了所谓的有钱人的温暖爱巢。事实上这不算什么，浓妆艳抹的妻子向来比较开放。
　　 可是和将军一样，命运。从前的将军有属于自己的命运，运气坠落低谷的老蔫也有他的。
　　 让我们的目光一同跟随老蔫的影踪，不，是先生穿越时空返回二十四年前那天吧，那个改变他后半生命运的日子，那个让他变得日益龌龊猥琐的日子——物极必反，贾老蔫居然时来运转发迹了，摇身一变成了贾半仙、贾王八与贾孙子。
　　 下了岗的先生书呆子一个，身无一技之长。四十不惑的他，憔悴的心里蓄满了疑惑。可再不惑总得活着，活着的最低标准是吃饭。况且，长得和他一点不像的祖国“大花朵”，未来“三假干部”正十六七茁壮成长更需要吃饭。为了活着，为了填饱爷俩两张嘴，困顿萦绕的先生和同是下了岗的难兄难弟们在街上戳起了大岗。
　　 当时，县政府正大兴土木筹建新办公楼。该拆的都拆了，该平的也平了，唯独一株几搂粗的老榆树让政府办公室的干部们伤透了脑筋。这株老榆树虬枝糙皮，茂盛葳蕤，沧桑赫然。据传早在清代设立府衙之前就已经存在。让人惊惧骇然的是，砍伐此树时出现了一幕可怕的事情。钢锯未锯几下，树干竟洇出一片殷红的液体——血。
　　 在人看来，几百年的老树那就是精怪了。木匠们见状登时心生忧虑，立马停止操作，死活不敢继续惊扰神灵。可不砍它又会耽搁工程进度，耽搁了进度领导一定生气，生气就会斥责政府办公室的干部们办事不力。
　　 大家手足无措，急得若热锅蚂蚁之际，年纪轻轻刚参加工作的郎秘书举止沉稳，献上一计：“雇些强壮的力工使用大锤砸，把根子砸活动了再用大车一拽……”
　　 那天，四个戳大岗的力工轮番上场，光着膀子从上午一直忙活到了中午，午饭将至仍收效甚微。先生双手磨出颗颗血泡，而那老树依旧岿然不动，仿佛铆焊地上了一般。忽然，冷丁“轰”一声巨响，把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得不由打了个哆嗦。待大家稳定神，四下踅摸，全部呆若木鸡。十米开外的一堵墙倒了，刚刚换下来坐墙根休息的力工李红民被严丝合缝掩埋在了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