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家人把流传下来的一种最古老的社交活动称跳月。远古之时，分洞穴而居的男女在夏秋之夜的月光下唱歌跳舞，选择配偶，繁衍生息。这种男女青年跳月找对象的习俗之后改在了白天，俗称赶边边场。赶边边场的时候，男女双方都要对歌。那些重大的节日和节气，都是苗家人跳月的好日子。哑女决定再赶一个九月九的边边场，就去石龙寨矿窑给矿老板做厨娘。哑女最渴望的就是赶边边场的日子。但哑女最伤感的也是赶边边场的日子。因为哑女知道自己不能像其他姊妹那样去对歌，去表达自己的爱情。但哑女知道自己是遭遇过爱情的。还是两年前，她十四岁的时候。那时候她的这种感觉还是朦胧的，分不清是感激还是爱情。哑女是在一个又一个等待的日子里，才发现自己也像姊妹们对歌一样，是恋爱了。但哑女也知道自己这是单相思，那爱情是不会有结果的。哑女一到赶边边的时候就会躲着寨子里的姊妹们，因为她怕她们邀自己一起去。
　　 九月九这天，哑女老远老远地跟在姊妹们后面，也像姊妹们打扮了一番，穿戴一新。但这套新衣她是不会轻易穿戴的，只有到了节日或是跳月的时候她才肯穿出来。这是她最好的一套衣服，是那个让她产生过爱情的远方采风的人给她买的。每到赶边边场的日子哑女就会伤心，每当这个时候她都要想起那个采风的人。哑女是在那年九月九赶边边场的时候认识的。那是一年重阳的赶秋盛会，所有寨子都空了，男女老少都来到了麻镇，漫山遍野的人，像蚂蚁一样一群一群的，看荡秋千、看舞狮耍龙、看赛球赛歌、看跳牛鼓跳秋鼓、看吹芦笙吹洞箫、看玩魔术耍武术。
　　 一个远方人挎着挎包，这时背上背着照相机，手里拿着照相机，东跑跑西跑跑在拍照儿。当他来到哑女跟前时，眼睛就睁大了，目光就拉直了。哑女很害羞，她垂下了头。采风的人说，小妹，我能给你拍两张照吗？问了两声哑女也没有回答，哑女其实很想回话说可以的，可惜她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哑女的脸一下子就绽得通红通红了，她很想用手比划又不敢比划，生怕哪个知道自己是哑巴。采风的人又说，你是我所见到的世界上最美的女孩子，真的，我没骗你！你的微笑和你的目光都是我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哑女的心就被他说得暖暖的了，她嘴也感到甜甜的了，可就是说不出话来，因而脸绽得更是通红，就像是熟透的山桃。
　　 这时候，一旁的人就笑开了，说哑女好福气哩，有客人给她照相了。采风的人不禁皱了一下眉头，问，你、你真是哑巴吗？哑女羞涩地点了点头，泪水就从眼眶里溢出来了。她心里痛啊，那些人真是太可恶了，怎么能说自己是哑巴呢？而且还当着外人的面说！哑女顿时像是跌进冰窟窿里一般，脸就灰暗起来了。采风的人于是摇了摇头，他没有给哑女拍照就走开了，而且一步三回头的。当时哑女很伤心，她真想痛痛快快地骂上一顿，可是她骂不出来，她只能在心底里骂。当然她即使骂了别人也不会听见，她的声音全在心里头。哑女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就嘤嘤地哭着跑开了。哑女想到这里就摇了摇头，因为后来那个采风的人找到了她家里，专门来给她拍照。
　　 那时候哑女才知道那个采风的人叫老楚。老楚是在给她父母自我介绍时这么说的，她听得见。她耳朵没有聋。那些天她再高兴不过了，她整天跟着老楚四处跑，哪里风景优美就往哪里跑。老楚于是给她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用了一卷又一卷胶片。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天老楚跟她借了一条破船，在水上拍晚景时，船突然漏水了，她连忙往岸边划，但船还是沉下了。老楚不会水，也跟着船沉下了水去。但老楚头虽然渐渐地不见了，却还高高地举着照相机。哑女会水，她上了岸才知道老楚还在水中，她又扑下了水去。幸好是在岸边，哑女拉着老楚在水里走，走了两步就见自己的头露出来了。哑女就在水里提着老楚的头发，让老楚赶紧站立起来。老楚站了起来但还是呛了好几口水。一上岸，他就歪倒在岸边了。
　　 哑女见老楚好一阵子没有了气息，就想起电影里救人时做的人工呼吸，她也便给老楚做起了一次人工呼吸。哑女的嘴一张一合的，胸乳一起一伏的，小小的乳房在老楚的胸口上一弹一弹，她感到乳头就酥痒酥痒的了，似乎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她的脸不觉一阵绯红。但哑女只犹豫了一下，又像鱼张开嘴巴一呼一吸起来。她感到老楚的烟味很重，老楚的嘴唇很糙，但他的舌头却是软软的。不待哑女做几下，老楚哇地一口就吐开了。
　　 哑女好不高兴，她用手比划着。老楚就知道哑女已经给自己做了一次人工呼吸，但他不好说什么，他苍白着脸，只笑笑，然后挣扎着爬起来。只因水土不服，老楚就拉稀了。乡里没有医生，哑女父亲就扯了草药给老楚止泻。哑女守了老楚三天三夜，只要老楚一睡过去，她就用舌头舔自己的嘴唇，感到甜丝丝的。那几夜她甚至连做梦都在给老楚做人工呼吸呢。那几天她的脸总是红润润的，她还在害羞。
　　 自然老楚恢复过来后非常地感激，临走时就带哑女上城买了很多东西，有吃的和穿的，不仅给哑女买了，还给她的三个弟妹也买了。哑女最得意的就是这套紫红色的衣服，因为只要一穿上它全寨的人就会跑来看，都说哑女快成仙女了。哑女就激动得好几夜都没合上眼。但哑女家里实在是太穷了，母亲几乎一年都躺在病床上，父亲在石龙寨那边下井也染了病，因为没钱医治整天咳得山响，就像在打闷雷。所以哑女没有上过学，她见小伙伴们都上学去了，她就躲在家里偷偷地哭泣。但是谁也不知道哑女在想什么。
　　 平日里大家只知道哑女上山放牧，不知道她也很想说话儿。那时候她就喜欢呆在野外，跟天跟云跟树跟草跟羊跟狗说话儿。而哑女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来一个山外人专门给自己拍照。哑女想起老楚就想流泪了。因为老楚曾对她的父母说过，回去之后就给她联系一所聋哑学校，供她去上学。当时她一家非常感动，心想哑女遇上好人了，这辈子不知哪来的福气。
　　 可是老楚一去就没再回来。哑女就这么天天盼望着，有时候无聊了她就让羊儿狗儿舔自己嘴唇，感受自己给老楚做人工呼吸时那甜蜜的滋味。那滋味很羞涩。羊儿狗儿就舔得她的嘴唇酥痒酥痒的，也舔得她心花怒放的，她就用手羞自己的脸，又羞羊儿狗儿的脸。但是羊儿狗儿是不知羞的，舔得哑女很舒服，也舔得自己很舒服，它们就跟在哑女后面，咩咩的、汪汪的叫唤。有时候羊儿狗儿要一起舔，就要挣打架。哑女就吼，争什么争，我又不是你们情人，又不能跟你们对歌搞对象，你们争也是白争。但哑女想说却说不出口。哑女就想起了老楚。一想起老楚哑女就伤心了，就把气出在羊儿狗儿身上，开始用脚踢用手打。但是羊儿狗儿就是不肯离开，被打痛了转一圈又跑了回来。
　　 哑女就开始恨自己，恨自己也这样的心狠，于是就用手抹着羊儿狗儿的头，泪眼汪汪的。而羊儿狗儿是哑女从小一手带大的，它们跟哑女最亲，这时见哑女流泪了，就用舌头争着去舔哑女的眼泪。哑女还在哭呢，它们也就开始落泪，眼眶湿湿的。哑女就总是在这时候说话，说羊儿狗儿是自己最亲最亲的人。但是哑女还是说不出话来，就是能说出来这些羊儿狗儿也听不懂。但羊儿狗儿能够感受到哑女对自己的好。它们好像也知道哑女的心事似的，一到黄昏或者一到村口，羊儿狗儿们就会尽情地呼唤，这时哑女就感觉那是羊儿狗儿在为自己呼唤老楚。她的心就会酸酸的，想流泪却不敢流泪。她怕羊儿狗儿说自己不坚强。
　　 然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老楚依然没有来。那时候哑女就生出要去寻找老楚的念头，最后被父母劝住了。父母说别人是城里人呢，城里人的话你也当真？别人只不过说说罢了，你找也是大海捞针，你找也是白找。哑女非常地伤心，就跑到村子里的塘边去了。她想寻死儿。那天晚上，月光银白银白的，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月牙儿映在水里就像一艘船。哑女就想起了和老楚在塘边赏月的事来。老楚说要带她去城里学习哑语，学会了就能够与人交流，就能够看电视看新闻联播。老楚说他也要学习哑语，今后好为更多的聋哑人做事儿。可是老楚一去半年，居然一点儿音讯也没有。老楚还说不久就把照片给她寄来，还让她上杂志的封面，可一张照片也没有寄来，书也没寄来，她心想是不是自己的面容不好看，照得不美呢？
　　 哑女越想越想不通了，就站起来往水边走去，她想看清楚自己是不是像老楚说的那样，自己是世界上他所见到的最最美的人儿。正在这时她父母赶来了，见哑女往塘里走去，就赶紧拖住了她。她娘说，老楚可能是因为太忙了，也可能是一时间没有把事情办好，这才没有音讯的，说不定哪一天就来了呢。她父亲也在这样比划说。哑女想想也不是没有可能，一回头就扑在了母亲怀里大放悲声。可是哑女却哭不出声来，只啊啊地哼唱着，泪水迅速浸透了母亲的衣服。
　　 从那以后，哑女就习惯去塘边去村口，她希望老楚哪一天能够突然到来。两年过去了，老楚依然没有出现，但是哑女还在那儿等待着他。终于等到了又一个九月九，她希望在这个重阳节见到老楚。哑女边想边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麻镇。所有的人看见她都要回头，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像在看新娘子一样的看着她。哑女的脸就红起来了，她希望自己今天能够遇上老楚。这时对歌开始了，于是男的一堆女的一堆，那山歌野野的，可是哑女听不进去。哑女的心思还在老楚身上。因而哑女的目光就不停地往那些拍照的人身上瞅。她
　　 终于看见了一个背影，和老楚的背影一模一样，她就奔了过去。哪知跑近一看，却不是老楚。哑女很失望，她脸上灿烂的笑靥就倏地不见了，那秋鼓就开始像闷雷似的在她脑海里擂。她就垂着头在人群里漫无边际漫无目的地走着。只听有人在说，哦，哑女越来越水色了，要是给我做媳妇我也愿意。——哑女能对歌么？又一个人说。——是啊是啊，要是跟哑子做了好事，全寨的人第二天都会知道。——是啊是啊，你想也是白想，哑女已经有了意中人了，听说是个外地人，还是个摄影家呢。——是啊是啊，你也别癩蛤蚂想吃天蛾肉，老麻已经看中她了，她就要做人家的媳妇了。——啊，可惜可惜，一朵鲜花就快要插在牛粪上了。——是啊是啊，有钱能使鬼推磨。——要是哑女能唱歌，我就与她对唱了，可惜可惜。
　　 ……哑女听见这些心里就痛痛的。她不知自己该往哪儿走好了。这时候，她突然抬头望见了她阿爸。她阿爸朝她快步地走过来了。哑女这时就想哭出声来，可是她哭不出声来，只有泪水依然在无声无息地流。哑女阿爸这时叼着烟走过来了，他知道女儿在人群里寻找什么。一到赶边边场的时候，他都会跟在哑女身后，他生怕哑女想思不通跑到外面去寻找老楚。他知道上天给了哑女一副美好的面容，却没有给哑女一个好命。
　　 自从哑女希望上学之后，她就一直想着老楚。那时候他两口子其实也曾埋怨过老楚的，而且也曾打听过老楚的下落。不打听还好，一打听他两口子就绝望了。因为老楚在那次回去的路上翻车死了。他们感到这就是命。可是他两口子却不敢给哑女这样说，怕说实话反而害了哑女，就只好让哑女天天都这么梦想着。因为有梦总比没有梦的好。可是哑女渐渐长大了，已经十六了，她开始知事了，就对老楚越加地思念起来。他们做父母的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有好几个青年其实都请了媒人来说亲的，可是哑女就是不答应，非得等老楚回来不可。
　　 没想到矿老板老麻这时看上他家闺女了，两口子权衡来权衡去，最后也只好答应让哑女去给老麻做厨娘。心想没有老麻就没有他家今后好过的日子了。哑女见了阿爸已经没有了一点感动。她觉得父母这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但是哑女没有反抗，她希望自己在九月九那天能够遇上老楚，然后与老楚远走高飞。可是老楚一直没有出现，她就感到绝望了。
　　 只是哑女心里依然忘不了老楚。那时候老楚刚刚到她们寨上，爱四处走动。哑女就悄悄地跟在老楚后面，观察他要干什么。走着走着，哑女就发现草树上留有草标。那草标是男女幽会的暗号。只要看到草标，幽会的情人就知道了对方的行踪。初相会的时候，要是一方先到预约的地点，就会在约会的路口留下一个草标：把一把草在草尖上结个疙瘩，草根朝着幽会的方向，后来者见到草标又必留下一个，将疙瘩结于草之中，横放在第一个草标上。后来者的草标是暗示过路者山中已有情人幽会了，请走大路。行人见了草标须自觉回避、遵守。如若过路者行走匆匆不曾留心草标，误入佳境，正巧碰上两人幽会，则会埋怨自己运气不好，必向别人赔礼道歉并说明误入此地的原因。幽会的女子若是宽宏大量就会以礼相待，还能给你一件东西作为纪念。若是有意去窥视别人幽会就会遭到舆论谴责，更有甚者还会遭到双方朋友的一顿好打，被打者还不能还手，甚至还会被人斥之为下流之辈。若有一方误约，已到的一方必再扎一个草标用石头压在约会地点，待下次约会就有凭证指责对方负约。要是幽会出山了，双方就会把草标拿开，好让行人路过。但这草标是那女子留给情人的，是告诉男子改变幽会日子的草标，草标就结了两个疙瘩，疙瘩朝着一个方向，这是告诉男子女方家里反对，见了信号就不能再去了。